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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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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

然而, 即便還有朝臣心存不滿,可事到如今,又有幾個人敢站出來, 明目張膽地反對呢?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越來越多的朝臣跪了下來,正對著郗歸, 做出賓附的姿態。

郗歸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 目光銳利地與殿上仍舊站著的幾人相對。

韓翊並未躲避這註視,而是沈聲開口:“勸進表雖上了, 可究竟如何處置,還要問問郗司空的意見。老夫鬥膽,在此請教司空一句,你是當真要將這司馬氏江山據為己有嗎?”

這話說得中氣十足、擲地有聲,以至於韓翊身後的一個門生,身形立時便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悄悄地擡眼去覷郗歸的神色, 待看清她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後,直恨不得立刻跪下,可又不好背棄師長、前倨後恭,所以只能苦苦煎熬, 等待郗歸的回答。

殿中一片肅靜, 靜得仿佛能聽到外面的雪聲。

韓翊這話問得巧妙,一下就將群臣勸進的舉動,變成了郗歸意圖篡位的陰謀。

但真要論起來, 仿佛又確實有那麽幾分道理。

畢竟, 轟轟烈烈的漢魏禪代之事,雖然進行得極快, 可卻著實拉扯了t好幾個來回,其中最為關鍵的,便是曹丕表現出的態度。

建安二十五年,群臣首次勸進,曹丕公諸於眾,言稱“薄德之人,何能致此,未敢當也”。

五日之後,群臣再度勸進,曹丕依舊拒絕。

越四日,漢獻帝頒布禪國詔書,曹丕則連發七道手令,責令群臣停止勸進之舉。

七日後,獻帝再次頒布禪讓之詔,尚書令桓階等以死相請,曹丕仍假意訓斥。

直到五日之後,獻帝第三次下詔讓國,三公九卿紛紛出面勸進,曹丕的態度才首次松動。

越三日,獻帝第四次下詔,曹丕終於接受。

就這樣,從建安二十五年十月初四開始,直到十月廿九,曹丕才終於登壇受禪,正式建立曹魏。

後來中朝武帝代魏而立,亦是經過反覆勸進,才正式接過皇帝的名分。

這兩次禪讓,似是在文人心中形成了慣例,韓翊或許以為郗歸也要像魏文、晉武一般,做足謙退的姿態,即便做不到“三辭三讓”,起碼也要推辭一次。

再加上他當眾偷換概念,責問郗歸是否要謀奪這司馬氏江山,如此情形之下,郗歸更不可能當場接受群臣勸進了。

對此,韓翊頗有幾分把握。

然而他終究錯認了郗歸。

對於郗歸而言,她有實力,有抱負,那為何不能坦然地接受這勸進呢?

承認自己的野心和抱負,難道是什麽很值得羞恥的事情嗎?

想到這裏,郗歸嘲諷地牽了牽嘴角,對著韓翊無聲而笑。

多少年來,世人用謙讓的美德來禁錮女性,用虛偽的推辭來掩蓋野心,幾乎已經形成了一道道無形的鐵律,可她為什麽要遵守這些呢?

韓翊憑什麽覺得,他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就能夠抵過北府軍的千軍萬馬,能夠掩蓋她這些年來的功績,能逼得她表態退讓呢?

在封印的二十餘日裏,王池的勸進表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朝野內外不乏驚詫之人,可除了私底下的幾聲抱怨外,郗歸竟未收到任何有關明面反對的消息,就連小打小鬧式的異議與諫言都不曾有。

從前王重興兵逼宮,桓陽陰謀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為世家大都願意維持一個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他們既不想要一個有才幹的賢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個世家超越他們,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這些世家看來,他們可以接受領頭世家吃肉、自己跟著喝湯的場景,但決不允許原本與自己同為臣子的某一個人,直接將鍋端走。

可說來道去,這些成日裏清談享樂、紙上談兵的世家,又有什麽反對的實力呢?

當初桓陽之所以敗退,固然是因為世家們的聯合反對,因為謝瑾王平之的口舌與辯才,但最關鍵的,是桓陽始終存有顧慮,他擔心引發太大的動蕩,給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機,更擔心從今以後,自己便會背上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

這世間的一切潰敗,首先都是從內部開始的。

可郗歸並無桓陽那般的憂慮。

如今的江左,已經不再面臨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脅,她也並不懼怕史書的評說。

至於當初一道反對的僑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數年前那般鐵板一塊地聯合在一起了。

謝瑾、溫述等人的立場,明明白白地昭示著僑姓世家內部出現的分裂,更何況,還有吳地世族與蓬門學子虎視眈眈。

世家們當然可以螳臂當車般反對,可朝廷上下,能夠容納人才的官位就只有這麽多,他們走錯了這一步,很可能就會將官位拱手讓人,與之同時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們既曾長久地壟斷知識,那便會比尋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當此社會新舊蛻嬗之際,正是家族、階級轉移升降之時。

這種時候的行差步錯,很可能會造成數十年乃至百年無法彌補的巨大差距。

在這個家族為重的世界,除了少數因真正有信念有堅持而無畏無懼的人外,大多數人,都是不敢踏錯這一步的。

很顯然,韓翊似乎並不畏懼這些。

不過,縱然他使出與當初的謝瑾、王平之相似的招數,卻也無法奈何郗歸。

因為她不怕刀筆吏捏造的身後之名,她知道自己背後有無數的支持者,知道那些人才是歷史真正的創造者。

沒有人能夠憑借名分的正義阻止她,更何況,誰說韓翊他們所堅持的,就是真正的“正義”呢?

郗歸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落在韓翊眼中,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又令他覺得心裏發毛。

韓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他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到這位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不鹹不淡地開口說道:“多謝韓公提醒,不過,盛情難卻,我看大夥說得在理,我也不是不能當此重任,那就這樣吧。”

郗歸這話顯然出乎許多人的意料,就連熟悉她為人的謝瑾、顧信等人,都心驚了一瞬,轉而升起無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覺得不合規矩,一面又覺得若能早些塵埃落定,那就再好不過了。

韓翊氣得臉紅脖子粗:“你——你——簡直荒謬!國家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兒戲?”郗歸微微揚起下頜,正色問道,“先帝皇後首倡,州郡群臣力勸,有何兒戲之處?”

到了這個地步,韓翊也分毫不讓地回道:“聖人有雲:‘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柔相摩,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乾坤陰陽,本有定數,你縱於江左有功,也終究是個女子。先帝仁慈,允準女子入朝為官。這本是莫大的恩典,孰料你卻圖謀顛覆司馬氏江山。這豈非忘恩負義?豈非狼子野心?”

“韓公此言差矣——”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瑾等人紛紛開口反駁,但郗歸卻只是揮了揮袖,面無表情地吩咐道:“讓他說。”

韓翊身後的門生,已然汗流浹背,面色蒼白,可他的聲音卻越來越高。

一位姓陳的門生,絕望地閉上了眼。

他知道韓翊素來倔強,雖然認可郗歸的能力,可卻不滿女子稱帝。

可過年期間,韓翊並未提過今日發難的打算,他也就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

此時此刻,他若下跪臣服,赫然是貪生怕死、背叛師門的小人,可若始終不發一言,豈非要連累家人與自己一同受過?

韓翊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你身為人臣,卻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如何能夠受禪為君?天地乾坤,各有其分,今日我等若眼睜睜看著你登基為帝,豈非坐視牝雞司晨、陰陽倒置?”

陳懷聽到這話,終於撲通一聲跪到地上。

這聲音如同引信一般,瞬間引得周圍好幾個官員接連下跪。

韓翊聽著這聲響,冷笑一聲,愈發直起了身子,等待著郗歸的回答。

平心而問,他對郗歸這個人並無太多意見。

在他看來,郗歸縱使執拗猖狂,可卻實實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情,對江左立有大功。

也正因此,他才甘心屈居郗歸之下,在內閣為之效力。

在他原本的設想中,共和行政已是對於郗歸十分有利的體制,郗歸不應再奢求太多。

他甚至覺得,就算郗歸與謝瑾生出一個男孩,讓這幼子承繼司馬氏江山,他也並非不能接受。

可郗歸卻不滿足於共和行政,也不願意作為母後行使君權。

她竟然要做皇帝!

她怎麽可以做皇帝?!

對於韓翊的想法,郗歸約略明白幾分。

她輕笑著搖了搖頭,掃視階下群臣,而後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說陰陽倒置?可誰又規定,男人一定是陽,女人一定是陰?就憑《系辭》中的幾句話嗎?”

“君為陽,臣為陰,在朝為官,則處陰位。父為陽,子為陰,在家為父,則處陽位。同一個人,居於不同的位置之上,則有不同的屬性。韓公怕是想錯了——陰陽是處境的差別,而非性別的差異。我居上為陽,你居下為陰,我稱帝為乾,爾稱臣為坤,這就是今時今日的乾坤陰陽,你能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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