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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心難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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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心難償(九)

雪盡沈默地坐起來, 將她攬入懷中,沈默地拿起她摔得指節破碎的手,施著靈力療傷。

徹底地, 煙歸徹徹底底醒悟過來, 無論是雪盡還是阿夕,都從來沒有給過她什麽承諾。

也許他待所有人都是這般好, 只是她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好,以為這便是偏愛,遂得寸進尺, 一廂情願地苦苦癡纏,以至於不能接受這淒慘結局。

扯開一個淒楚的笑, 她將手從雪盡懷中抽了出來, 輕輕道:“對不起。”

雪盡擡起眼, 望著煙歸, 裏面堆積的情緒不多,她卻讀不懂, 淚水攻城略地蓄滿眼眶, 模糊了她的視線。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些虛弱, “是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沒有愛她嗎?

煙歸從不是一個會跪在他人腳邊求愛的可憐蟲,沒有愛又不是活不下去, 她只是不能忍受她賴以信任的愛, 她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 是鏡花水月,是黃粱一夢。

那般好, 那般美的夢,生生被打破, 碎裂在眼前。

阿夕可以不喜歡她,只是阿夕不能是假的,阿夕不能是假的……

她裝作不在乎地搖了搖頭,想要站起來自己走,然而雙腳在觸地的一瞬間便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疼得抽了一口氣,強壓了下去。

阿夕曾說,疼不要忍著,要記得告訴他。他說這話的時候在想什麽呢?是真的心疼她還是隨口一說在她屢次施苦肉計時,他又在想什麽呢,是覺得她詭計多端還是真正有一刻在意呢?

一只冰冷的手攬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環住了她的膝彎,再次將她打橫抱起。

煙歸沈默地受了這好意,將頭埋在雪盡懷中,無聲地流著淚,淚水緩慢地淌著,滴落在雪盡衣襟間。

她不知在哭什麽,只知道悲傷綿長無盡,長到她一生也走不完。她不知該怨誰,沒有人做錯,錯的是她的存在,可是她不想怨自己,所有人都放棄她,所有人都唾棄她,至少,她自己不能放棄自己。

雪盡也沒有說什麽,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場鬧劇,一戲終了,生活還是要回到正軌。

兩個人心有靈犀地保持著緘默姿態,走下了那亭臺,那其實是槐花臺,槐花之上,是只能在春日盛放的愛意。

此時,已入爍玉流金之夏。

煙歸睡了很久,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她有溫柔慈愛的父母,會含笑看著她,誇她寫得一手好字,誇她廚藝精湛,誇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是個人人都喜歡的好姑娘。

阿夕就站在她身邊,比她高出一個頭,總是溫和地帶著無限愛戀地望著她,會牽起她的手,也會擁她入懷。

夢中的阿夕不是冰冷的,他是有溫度的,真真實實存在的人,有喜怒哀樂,有愛憎歡憂。

看向她的目光是暖的,蘊含著深深眷戀和言語傾訴不盡的情意。

他的身體是暖的,將她溫暖地包裹,動作輕柔地將她捧在懷中,在她耳邊微微喘著啞聲叫她的名字,憐惜地慢慢吻著她。

他說得那般真摯,那般令人動容,他說他永遠不會離開,永遠不會放棄她。他想年年歲歲和她在一處。

窗外春花燦然爛然,開了漫山遍野,這裏不是凜冬之境,而是春回大地,萬物覆蘇的錦繡人間。

風動檐下銀鈴,叮咚作響,搖曳不息,驚動此間綽約風光,將藏於心底的,難見天日的情根深種送出。

多年苦難終碾作零落塵土,隨春風倏然散去。

她醉在眼前人面前,癡纏地勾上他的脖子,眉眼帶笑地望著他,肆無忌憚地同他糾纏。

終得圓滿。

她沒有問眼前人,你的眼角痣去哪裏了,正如她沒有問,為何九十三年來從不做夢的自己,會罕見地入夢。

這是她的夢,還是他的夢……

可清醒了太多年,煙歸想要醉下去,就這麽醉在此處,永不醒來。

她喜歡阿夕,她想要阿夕,她想要和他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這是她唯一的癡,唯一的念,是她苦難人世的唯一奢求。

唯一奢求。

春泉清冽甘甜,滴瀝而下,澤被萬裏雪原,催化一川冰雪,繼而是流水潺潺,流入江南十川,流入百代不息的惆悵海,迎著人間晴和曦光而去。

在暖煦春風中,那些積攢多年的冬雪終於化了。

阿夕熾熱的雙手扶著她,點點星火燎起,漸成焚原之勢,將頹敗枯草焚盡,將流入此間的澄澈溪水燒得灼熱滾燙。要將她拉下神壇,與他一同沈淪。要永遠糾纏在一塊,不死不休。

潮水起起落落,人世萬般苦憂都被沖淡,天地間,只有她,和他。

她在一葉浪裏行舸,不再是孤獨一人。

她有阿夕。她有阿夕。

千裏霞光如瀑布般傾落,迢迢雲漢倒下璀璨銀光,正如維護那日灑在他面上的凝金日輝一般,將阿夕的面容勾勒得如同神靈。

是的,他是她的暗夜明燈,亦是她的降世神祗。

銀鈴劇烈顫動,鈴聲不止不休,催促著沈溺在孽海中的有情人。

煙歸猛地抱住阿夕的脖子,眼淚簌簌而落,哪怕疼痛和快感交織,渾身顫抖不止失去所有力氣,也要牢牢抓住不肯松手,她不忍這只是一場夢,不忍這麽快醒來。

她不成佛不成仙,她偏要顛倒日月,沈湎此間。她偏要留住阿夕,留住這虛假的幻象。

身下漸漸沒了動靜,潮水退去,溫暖散盡,她悵然若失地在空中抓了兩下,什麽都沒有抓住。

韶光如流沙般,逝去。

阿夕也逝去了。

煙歸後知後覺地憶起曾經的每一次觸碰,倘若她知道自己會念他念得這麽深,之前每一次心悸,每一次不由自主的靠近,每一次情不自禁的擁抱,她絕不會欺瞞自己,將那些無法自拔的沈迷稱之為溺死之人的自我贖救。

淚水緩慢地如漲潮般爬了上來,積蓄滿眼。模糊一片,連虛構出來的幻影都看不清了。

她揉了揉雙眼,將淚水擦盡,勉力睜大眼。

眼前是雪白的床幃,身下是那張堅硬冰冷的臥榻,其上繡著一朵朵被浪花打濕的孤冷梅花。

而身側似乎有一個影影綽綽的黑色人影。

煙歸大夢初醒,騰地坐起,借著燈光看那人。

眼前人一襲黑袍曳地,袍上用金線繡著數朵曼珠沙華,開得絢爛,覆滿肩頭和裙擺。腰間掛了兩個琥珀色鈴鐺。

兜帽將半張臉遮住,只露出鵝蛋般的下半張臉,鼻頭圓圓的像一顆鈴鐺,嘴唇不薄不厚,呈淡粉色。兩個被編得很精細的辮子上繞了幾串彩色鈴鐺,從帽子裏面延伸出來垂在胸前。

看上去是個十幾歲的少女。

她壓下心頭驚懼,沈聲問道:“你是什麽人”

“夢師——執鈴。”聲音不似煙歸想的那般如銀鈴般清脆,反而十分清冷嚴肅,倒是和那身板正黑衣呼應。

煙歸疑惑地眨眼,喃喃重覆了一遍,“夢,夢師”

夢師點了點頭,解釋道:“你執念太深被夢魘困住。我受你所召前來。”

受她所召前來

煙歸迷惑地垂下眼,思索了一番,想起了自己方才做的那場旖旎的夢,原來她的執念竟是要做這種事……

她並不感到羞恥,人的欲望本就是極t正常的。只是她的執念竟這麽深,深到驚動夢師嗎?

煙歸拿人好處卻無以回報,有些窘迫,“謝謝夢師大人。可是我沒有什麽可以報答你的。”

夢師盯著她,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道:“神靈做事,全憑心意,不找你要報酬。”

她看煙歸神色還有點怔怔,似乎仍陷在那場夢的餘韻中,遂松了口氣。

此地不便多留,夢師揮了揮衣袖,提著步子往外走去。

煙歸想到那場夢,盯著那扇半開的門扉失神。

纏著皂巾的雙手不自覺地撫上發間,那枝珊瑚紋玉簪又回來了,她輕嘆口氣,拔了下來,握在手中,和銀色指環輕輕一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餘音似乎繞梁。

它們都在,阿夕卻不在了。

對於阿夕來說,這些禮物只是隨手所贈,正如自己於他而言,總歸是無足輕重,隨意可棄。

她也很想抹淡阿夕的痕跡,可是在這不美好的人間裏,在千愁百苦中,他是唯一的甜。

這一點也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了。

她忽地憶起,忘憂無意間曾說過,天界有一位夢師,會入生人之夢,消除執念,也會在天地靈物消散之際,搖上這麽一曲,為他們造一場美麗的幻夢,了卻凡塵。

夢師的鈴鐺,是天山琥珀石做成,吸納天地靈氣,日月精華,能夢前塵,也能窺天機。

那是否也能找回自己的記憶有了過去,有了完整的人生,關於阿夕的一切就會像滄海一粟,它會存在,但不再重要了。

這樣,才算公平。

況且,煙歸確實不想稀裏糊塗地活下去了,哪怕這些記憶是不好的,也是完整的她。哪怕記起來之後,柳煙歸會徹底消失,索性也沒有人在意柳煙歸,消失便消失吧。

她只需要記起來,她是誰,她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有這樣的命……

她都要知道。她要獲得圓滿。

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煙歸跳下床推開門追出去。

院內無雪,天邊無月。

沒有夢師的蹤跡。

不!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不能放棄。

煙歸依照直覺沿著那畔無名溪水往下跑,腿還沒好完全,她忍著疼一路磕磕絆絆,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將阿夕送給她的雪白的衣衫摔得破碎骯臟,將裸露在外的腳磨得鮮血淋漓。

到後面她感受不到疼痛了,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霜氣撲面而來湧入腹腔,刺激得她渾身都要凝固,再多跑幾步就要被風吹碎。

她大口大口地呼氣,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她迫切地需要知道前塵往事,知道自己的來路。

終於,終於在溪水銜接山巒之處看見了夢師的那梢烏篷船。

她喘著粗氣,沖那漸漸往下駛去的船大喊:“夢師大人,夢師大人!夢師大人請留步!”

夢師立在船頭,聽了這遠遠的呼喊,掉轉船頭往煙歸駛來。

“明……姑娘何事?”

煙歸知道了她沒有說出口的剩下的那一個字,明華,她是明華,明華是誰呢?

她撫著心口將呼吸平覆下來,緩聲道:“夢師大人,能替我造一場夢嗎?”

夢師歪著頭看她,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猶豫。

煙歸見船已靠岸,便輕巧一躍而上,動作流暢得仿佛身上不曾有過傷口,那些染紅衣衫的鮮血不是流自她身。

雖然夢師不拿報酬,但煙歸心頭還是過意不去。她一無所有,身上唯一還算珍貴的,屬於她自己的東西,也唯有那只長命鎖,應當是古物,也值一些錢。

她拉開衣衫,取下脖子上掛著的長命鎖,鄭重遞給夢師,虔誠道:“我拿此物來交換,換一場前塵夢。”

“求大人垂憐。”

煙歸說得句句真摯,夢師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她這般倔強固執的模樣倒是讓夢師想起了些舊事。

夢師只在一千多年前見過煙歸,那時她剛飛升成神,參加天君的生辰宴時還只是作為一個邊緣人物坐在角落。

明華殿下姍姍來遲,帶著滿身的血腥氣和魔氣。經旁人提醒,她才知道,原來明華殿下剛從魔淵歸來,還來不及梳洗一番。不過天君不在意,眾神也不在意。

明華身姿挺拔,英氣凜然,一身銀甲下配著一柄令諸天神佛提起來都心驚的破雲劍。魔氣侵入不了她。

她是天界第一女武神,降妖除魔,從無敗績。任誰都要敬上三分。

夢師從來只是遠遠看她,不敢深交,後來知道明華被貶下凡,也只是感嘆一句可惜。

多年後再見便是受雪盡之托為她造夢。

她變了很多,變成了脆弱的凡人,變成了提不起破雲劍的柔弱女子。

甚至還和墮魂的神糾纏不清。

夢師說不上什麽感受,也許是失望吧,可她沒有立場失望,她從來也沒對明華有過期望,大抵失望的是,原來再光華萬丈,風光無限好的事物,都會有衰敗的一天。

好日子到了頭,權力登了頂,往後的日子便是一天天走下坡路。令人扼腕,令人唏噓。

可煙歸好像又不太一樣,她是被貶的神,是被放棄的神,然而她的固執倔強,她的堅定執著,她眼裏閃著的粼粼波光,其實和多年前的明華殿下沒有什麽兩樣。

她只是褪去神光的神,神也不過是鍍上神光的人。

夢師忽然沒辦法拒絕了,可是記起來能改變什麽呢?

煙歸記起來這些光彩熠熠的歲月,還能過得下去平淡如水的生活嗎,她什麽也改變不了,只能沈浸在無力的苦痛中,直到神性徹底散去,淪為蕓蕓眾生……

“你承受不起。”夢師想要她自己放棄,做著最後的勸解。

那又怎麽樣?好壞都是她。

煙歸不在乎地搖了搖頭,上前一步道:“我神志清明,我不後悔。夢師大人,請搖鈴。”

夢師輕嘆口氣,世人在做決定之前,都會說自己不後悔。然而真正不悔之人,能有幾人

摘下腰間那兩只琥珀色鈴鐺,夢師纖細修長的指節輕輕握住鈴鐺系帶,食指一下一下,極有韻律地敲擊著頂端。

手腕微微晃動,兩只鈴鐺在靈力的催動下,像兩只金色精靈,翩然飛舞在指尖,悠悠吟唱,如同邊塞頌歌,悠揚婉轉,穿越千年時光而來,將她拉入一場盛大瑰麗的前塵舊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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