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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白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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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白頭(四)

煙歸方如夢初醒,沖他咧嘴一笑,那日暉落入她眼底,連成一段瀲灩春水,比他畢生所見美景都要美上萬分,她唇角彎彎,眼睛彎彎,“在想阿夕是個好人。”

“不是什麽好人。”阿夕嘴上否認著,一抹緋紅卻從耳根蔓延下去。

煙歸細心地察覺到了,她狡黠的眸子眨了眨,篤定地否認,想要說服他,這世上像阿夕這樣的人真的不多了,“明明就是好人嘛!阿夕真是嘴硬心軟第一人。”

阿夕拗不過她,只得應了這誇讚。倒也稀奇,很少有人說他是好人。原來自己也能稱得上好人麽,那世上之人該有多壞……

煙歸走在阿夕身側,想到出門的目的,喪氣地垂下腦袋,不甘心地嘆道:“今日都是我的錯,害我們沒有買到被褥。如果阿夕實在寒冷的話,我也是不介意和阿夕共用一床棉被的。嘻嘻。”

“指靈不會感到寒冷。”阿夕面色不改地回絕了煙歸的陰謀詭計。

“話是這麽說,可還t是要做做樣子嘛,有點生活的儀式感。譬如你們鬼界之人,分明不是生人,不會感到饑餓,也不會感到困,可攬月城裏還是有很多酒樓客棧。譬如我們下山本可以使用術法,卻堅持步行,這也是生活的小樂趣。”

阿夕聽煙歸還惦記著下山幾乎走斷腿那件事,啞然失笑,“可以使用術法不假,但我可沒有堅持要步行。是煙歸姑娘太熱情,非要給我講清楚這路有多麽艱難險阻,多麽崎嶇難行。實在是盛情難卻。”

原來是這樣啊……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我就是害怕你以後來我家會迷路嘛。”

煙歸氣敗地垂下頭,起初還想著會不會是因為阿夕靈力低微,壓根不能帶上她,顧及他的顏面,才沒有提出來,反倒說成是為了生活的樂趣。結果人家本就有這個能力,倒是自己顧慮太多,自作自受,白白走這麽多路。

“好了,現在我用術法帶你回去吧。”

阿夕拉起煙歸手腕,眸光一動,霎時間流光飛舞,似萬千螢火墜落眼前。

迷霧朦朧,暗香浮動。只一個眨眼的功夫,眼前已然是暮雪村破舊的門口。

鋪天蓋地的冷氣湧來,煙歸感覺足底都被雪水浸透,寒意無雙。

她拍著手,眸光閃閃地望向阿夕,奉承道:“阿夕,你真是太厲害啦!怎麽什麽都會呀!這個術法真是實用又威風。太酷了!”

阿夕淡淡笑了,並不覺得這是多麽大不了的事。

漫天襲地的雪,紛紛揚揚落下,如柳絮如飛花,白茫茫一朵朵落在兩人肩頭。

阿夕撐開一傘,替她遮去了這世間飛雪。

煙歸狀似無意地往身子左側挪了挪,離阿夕更近了。阿夕沒有躲閃,她嘴角浮起一抹得逞的笑。

頭頂那把油紙傘,傘面純白得泛著皎皎銀光,反射著穹隆下的天光,其上盛開著一枝鮮紅欲滴的梅花。

隱有暗香來。

阿夕莫非是喜歡梅花不過他和梅花倒是十分契合,霜雪般的氣節,孤梅般的風骨。

縱使撐傘,仍有白雪斜斜飛入傘下,將二人染上霜雪塵色。

人間光陰流轉,寒來暑往幾十載,飛雪白頭者,能有幾人

她想到此處,偏頭看阿夕,阿夕卻並不看她。

忽地意識到,她好像,有點喜歡阿夕,喜歡和阿夕同在一處。

這是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生出眷戀一人的感覺。初見時便覺驚艷,漸漸相處下來,便更覺阿夕是世間難得之人。

雖說只認識了短短幾天,可世間多的是相處幾十年仍離心離德的夫妻,多的是結交十幾載仍分道揚鑣的朋友。

情誼之深厚與否從不必用時間來衡量。

正所謂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如是而已。

煙歸試探性地攬住阿夕的胳膊,阿夕沒有推開她。

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她道:“阿夕阿夕,雪都落到我們頭上了誒。這像不像是白頭偕老啊。”

“不要胡說。”阿夕蹙起眉頭,只以為是戲語。

剎那間他和煙歸身上的雪被靈光散開了。

煙歸有些不滿,又將手伸出傘外,去接那飛雪。

雪花純白無暇,飄飄揚揚地落到她手上,卻不立即化掉,她得了樂趣,將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

不多時,便已是堆了滿手的雪花。

阿夕無奈地嘆了口氣,“手不冷嗎?”

“又不會凍掉。況且阿夕應該會給我暖的,不是嗎?”煙歸將手撤回來,試探性地得寸進尺地往阿夕懷裏揣。她見阿夕沒有抗拒,將另一只手也遞了過去。

阿夕無可奈何地環住她凍得紅彤彤的手,施法散去寒意。他不明白煙歸在想什麽,是將他當做一個無心無欲的指靈嗎?一個暖手的物件嗎?

阿夕的手雖然是冰冷的,可暖意從心底傳來,煙歸被溫暖包裹,百年寒意散盡。

柳下館立在遠處風雪中,玉似的一雙人走進。院內無雪,一片晴光正好。

阿夕收了傘放在門口,手腕微動,一個白金色的玉瓷瓶出現在手中。

他揭開瓶蓋,一只通體雪白剔透的大白蟲爬了出來,渾身閃著靈光,在空中翻騰不停。

煙歸沒見過這等好東西,按捺不住好奇,上手摸了一把。觸感那真是和普通的蟲子不太一樣,軟乎乎中帶著些細膩,這烤著吃也必定十分美味。

“這是天蠶,其吐的絲,刀砍火燒都不會有分毫損傷。”阿夕見她面露驚奇之色,慢條斯理介紹道。

不多時天蠶便織出了兩床被子,看上去雪白無暇,摸著柔軟卻不失韌性。

煙歸目瞪口呆,垂著手,訥然無語,“原來你真的不缺被子啊……看來我真是多慮了。唉……”

“早說了盛情難卻……”阿夕語氣雖一如既往地淡漠,眼底卻有了笑意。

煙歸覺得阿夕變了,不再像從前那般冷漠淡然,話也多了一些。雖然說他從不主動說話,卻再也不是那個惜字如金的阿夕了。

她是個話多的人,自然希望身邊人句句有回應。

其實若是阿夕性子聒噪,如十裏那般,煙歸興許會厭煩。現在這樣,就很好。她希望阿夕能一直一直陪著他。

“阿夕,有沒有人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煙歸眸光閃閃,真心誠意地誇讚。

阿夕立刻沈下臉,否認道:“我沒有笑。”

煙歸才不和他掰扯這事呢,樂呵呵湊上前伸出兩指將他的嘴角往上拉,擠出一個笑,“那以後多笑笑嘛。我愛看。阿夕笑起來真的特別好看呢。”

煙歸說完也不管阿夕如何反應,仿佛她的使命就是誇完就走,撩完就跑。

她抱著天蠶被到了東面的屋子,將被子鋪好。又仔仔細細地打掃了一番。整個屋子雖然沒有什麽陳設,好在位置極佳,推開窗戶便能看見一棵生機葳蕤的碧樹,竹亭的一角也入畫來。

煙歸滿意地環視了一周,展顏離去。

阿夕十分自覺地承擔起了夥夫的職責,在廚房裏忙前忙後。

斜倚門上,煙歸靜靜看著他。嘴角噙著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

阿夕做了多久,煙歸就看了多久。

他似乎沒有註意到她,亦或是壓根不在意,繼續自顧自地添柴、燒水、切菜。

可不是煙歸懶惰,實在是阿夕做這些做得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壓根不需要旁人幫把手。

她去了興許會添亂。

難道阿夕在雪盡身邊是做飯的?真是辛苦他了……

少年身姿頎長,身板筆直,卻有些清瘦了,那衣裳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愈發顯得他瘦弱。

得好好補補。

不過撩起衣袖裸露在外的小臂膚白勝雪,青筋若隱若現,靈巧地翻飛在眼前。

他手下的好似不是食材,而是即將被斬首的敵軍。

說是武將也未嘗不可——年少成名的少年將軍,看著孱弱,實則十步殺一人,千裏取敵首。

像這般性情溫和的人,既能一人單挑數人,英勇至極,又做得一手好菜,賢惠至極。加上相貌極佳,實在是做夫婿的不二人選。

煙歸看得癡了。

小半個鐘頭很快過去了。她這才清醒過來,假裝積極地走到阿夕身側,將那些做好的飯菜小心翼翼地端了出去。

兩人坐在大堂的桌上,斜斜對著。

煙歸體會到了家的感覺。往日她都是一人進食,一人生活,這樣的日子寧靜而枯燥,她就這麽過了許多個年頭。如今有人陪伴,滋味也挺不錯的。

不過阿夕是怎麽想的呢?他會覺得住在這裏開心嗎?

煙歸擱下手中筷子,偏頭問道:“阿夕,你覺得在這裏生活怎麽樣?你喜歡這裏的生活嗎?”

阿夕面不改色,繼續慢條斯理地進食,動作優雅至極,讓人覺得他吃的不是普通的家常菜,而是宮廷禦膳,山珍海味。

“對於我來說,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這樣嗎?那就是說,是喜歡的吧。

煙歸忽地想起了那件自己很久之前就要同阿夕說的事,“有一件事,我想要向你道歉。”

“嗯?”

“之前不知道指靈也可以化人形,所以當時捉弄你,戴著你洗澡……”煙歸有些羞恥,說不下去。

阿夕頓住夾菜的動作,默然凝視著煙歸,神色不辨喜怒。其實他並不知那件事,因為他壓根不是什麽指靈。

煙歸見阿夕面色沈沈,忙繼續解釋:“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若是知道指靈就住在裏面,我是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的。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錯……”

她一面說一面觀察著阿夕的反應,見他身上冷意更甚,暗叫不好,“你若是想發洩,罵我打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氣。阿夕……”

若真如煙歸所說,那也是他輕薄了她,她為何要道歉?

阿夕擰著眉頭,不解道:“我為什麽要生氣?”

難道不應該生氣嗎?平白無故被人捉弄,要換做是她,被人強迫著看男人洗澡,她定會和那人絕交。

“因為,因為我輕薄了你啊。”說實話,她平常輕薄的時候也不少。

“真論起來,該是我同你道歉t。”

“啊?”煙歸愕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是個會察言觀色的正常人,再傻也能知道他此刻神色暗含不悅。阿夕這是說的反話嗎?

煙歸不敢再往下說,怕惹怒阿夕,雖然阿夕從未對她動怒。

然而阿夕卻沒再說什麽,擱下筷子,兀自進屋了。獨留煙歸一人楞在原地。

那些飯菜還冒著熱騰騰的香氣,雖是采的山野裏的果子野菜,捉的些游魚鳥獸,經阿夕的巧手一烹,便已是世間無二的絕味了。

煙歸不願浪費糧食,一個人默默吃完了那些菜。吃完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阿夕是真的生氣了。

煙歸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打了個飽嗝,思量著對策。

一雙筷子被她在空盤子戳來戳去,都快攪出火星子來了。

暮色四合,霞光熾熱。

煙歸的一顆心冷到了極點,她是個混蛋,阿夕那麽好脾氣的人都能被她惹怒……

阿夕今日維護她的那些話在耳邊響起。

“我願意幫你,和我是誰沒有關系。只是因為那個人是你,只因為是柳煙歸。”

“你在我這裏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其他選擇,也不會做出其他選擇。

“你可以永遠相信我。你可以永遠對我抱有期待,我不會讓你失望。”

……

她想,她需要去向阿夕鄭重地道一個歉。因為是阿夕,所以要珍重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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