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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蒼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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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蒼生(六)

阿夕的衣擺被煙歸緊緊揪著,感受到她的畏懼,將身子挪了挪,擋到了她身前。

身子挺拔如青松,月光投到他身上,照出瑩瑩溫和的銀光。

煙歸貼在他身後,目光很自然地凝落到咫尺處的後頸上,白皙勝雪,如連綿的雪丘。

她的視線不自覺地一點點上移,見到了茫茫雪原上唯一的黑點,那是位於右耳後的一顆黑痣,如黑曜石般,冷冽鋒利,將雪色攪成一灘稀泥。

鬼使神差地,煙歸將兩根手指伸出,摸到了那顆痣。觸感光滑,像是真的寶石一般。

還未等她再細細品味一番,阿夕身子劇顫,朝一旁躲開了,回過頭有些驚訝地看向她,不過沒有生氣。

手中一下子空了,唯有指尖還散發著餘熱。

煙歸意識到自己失禮,朝他抱歉地訕訕一笑。畢竟她就這麽個好色德行,阿夕應該也能諒解。

鈴聲越來越近,那店家的笑聲也愈發猖狂。

煙歸聽著心煩,從腰間抓出一張符咒,貼在了他嘴上。聲音頃刻間消失了。

煙歸苦修符咒術法多年,最擅長的,也是僅僅會的,只有這禁言術。

門被陰風吹得吱呀作響。這是惡鬼現身的前兆。

煙歸屏著呼吸,等待著黑白無常的精彩亮相。

約莫過了十幾秒吧,黑白無常確實是亮相了,只不過——

是被兩腳狼狽地踹進來的。這踹人,不對,踹鬼的大爺自然是抱劍挑眉而笑的十裏。

黑無常一身黑衣,鬢如刀裁,眉如點墨,只不過兩道眉毛被拉得長長的,與鬢角連成一片,又黑又粗,煞是滑稽。大抵是想為自己樹立鐵面無私、冷血無情的形象,也許是成功了吧,在夜間看見準會嚇一跳。

白無常一襲白衣,白眉粉面,眼神柔軟多情,像是人間的妓子。雖然這麽評價一個男陰差不太好,但整個人的氣質委實是過於陰柔,讓人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撲進黑無常懷裏撒嬌或啜泣。

此刻二人的臉色都不大好,像是壞事被戳破,不敢見人。老老實實地站到一邊。

看見了阿夕和煙歸也不多問,倒是在看見被捆住的“季挽容”的那一刻時,臉色雙雙變得更難看。

煙歸觀察著那兩位陰差,不解道:“長街,怎麽回事?”

不是說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能和陰差對上嗎?怎麽不但對上了,還把人家降得服服帖帖。

十裏將那柄紅劍瀟灑地往身旁一拋,直直插進了桌子裏。一躍而上那木桌,和自己的劍並肩而坐,雙腿交疊,悠閑地抱著胸。

“白無常老兄,你來說。”

白無常渾身一怔,首先望向阿夕和煙歸,期期艾艾道:“你先說,這兩口子是誰?”

聲音尖尖細細,原來是個娘娘腔。

不愧是個娘娘腔。

等等,什麽兩口子煙歸和阿夕對視一眼,阿夕神色淡然,煙歸眼神中的情緒千變萬化,精彩至極。

你們才是兩口子吧……

十裏眉心擰成一個川字,糾正道:“人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什麽兩口子這是我的朋友。左邊這個,叫阿夕,右邊這個是煙歸。”

“他們和鬼界沒關系嗎?不會去告密嗎?”

“有關系,但你若再不說,我和長街可真去告密t了。”

煙歸見那無常面露猶豫,往後解開了店家的禁言術。

他的哀嚎響徹整個客棧,“大人!你們怎麽也被抓住了!救我啊……”

“你們出門在外,自稱大人啊!真是會作威作福!有意思哦,白大人。”十裏噙著絲不懷好意的笑地拍了拍白無常的頭。

黑無常本就蹙著眉,此時更是不悅,冷冷地看向他,“十裏,雖說我們是犯了錯,但你和我們是同級,好歹放尊重一點。”

長街道:“是同級嗎?你們若是不實話實說,此事鬧大了,十八層地獄都不夠你們下的,還妄想和我們平起平坐嗎?”

白無常朝黑無常遞了一個安撫的眼神。看長街神情嚴肅,料想此事已無可轉圜,長嘆口氣,慢慢將實情道來。

原來店家本名祁清心,在此處小鎮開了一家醫館,名為“濟世”。他醫術高超,藥到病除,在此間頗負“醫仙”盛名。

後來一場疫病突發,奪去了許多人的性命。祁清心為煉制出解藥,以身試藥,不幸暴斃而亡。

那天晚上,黑白無常前來索魂之際,他苦苦哀求,聲淚俱下,“我祁清心一生浸淫醫藥,不求榮華富貴,功名加身,只想盡綿薄之力,拯救這脆弱黎民於水火之中。還差一點,還差一點我就研制出解藥了!求求你們放我回去吧,求求你們……”

每一個鬼魂都想要回去,也都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黑白無常雖是陰差,可也曾為人,懂得蒼生艱辛和百姓易碎。然而天道秩序不可破,生老病死本是最為尋常之事。

他們帶著祁清心的魂魄前行,一路上收了半個鎮子的魂。

那些鬼魂見到了死去的醫仙,心中又驚又悲,知曉了醫仙還一心掛念著他們,想要回到塵世救人,更是大為感動。

遂齊齊下跪,哀求陰差。

一個中年大漢抹著淚水,“鬼大人,我的女兒那樣小,她不該死的。若是醫仙回去了,說不定我的女兒能得救,千家萬戶的女兒也都能得救……”

“是啊,是啊。我的母親都操勞一輩子了,本該在家安享晚年,卻跟著我染了這病。她年紀那般大了,怎麽受得住。”

“求求鬼大人,放過醫仙吧。我們這些人死了也就罷了,你就網開一面讓他回去,讓他救救剩下的人吧……”

……

眾鬼說法紛紛蕓蕓,令人動容。

黑無常一向鐵石心腸,只想趕緊收了這一批魂回去喝酒。

遂搖著鈴鐺催促,疾言厲色道:“天生萬物,自有規律。人死魂歸,向來如此。若是他回去了,世間少了一個本該死的人,這空缺由誰來補?”

“我,我來補!”那中年大漢忍著鈴聲帶來的疼痛,聲如洪鐘。

“你是亡魂,補不了!”

白無常長嘆口氣,問道:“況且你們就真的如此篤定祁清心能有救人之法嗎?”

眾鬼不假思索,齊聲應道:“我們相信祁醫師,他可是醫仙啊!若他不能救人,世上就真的沒人能救我們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終究是動了惻隱之心。

白無常無可奈何道:“也不是沒法子。找一個生人替祁清心即可。”

只是這個法子可不可行,還得看人心。於是無常造了一場夢。

一場幻夢。

在夢中降下“神諭”——以一人之命,換祁清心重回人世。

世人大多貪生怕死,可超脫生死的,比性命更珍重的,是那些真摯、永不磨滅的情感。不乏有為了妻兒、父母、朋友,而主動赴死之人。

祁清心也沒有料到,在夢中,那些人的眼中迸發出耀眼的光彩,好似抓住了最後的希望。

最終他選擇了一位垂死之人,在他將要咽氣之時,與他換了命。

無常在索魂冊上輕輕一劃,抹去了祁清心的名字。

祁清心回來了。承載著一個小鎮,幾萬人的希望回來了。

他重新回到了人世,繼續埋頭制藥。原以為只要付出足夠多的努力就能成功,就能不辜負眾人的期望。

可是門外求醫的人越來越多,鎮外的屍體已堆積如山,仍源源不斷地增多。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倒在他的門前,哭喊咒罵不絕。

祁清心心急如焚,可事業一籌莫展。原來他差的這一點,已然是鴻溝巨壑,難以跨越。

那些熟識的人一個個在他眼前死去,目光裏有哀求,有怨恨,有想和他同歸於盡的決然。

“你不是說有辦法嗎?”

“你不是醫仙嗎?”

“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你答應了要救我們的,為什麽!為什麽!既然你做不到,就不要輕易許諾!”

“既然做不到,你就不該回來,你早該死掉的……”

……

祁清心的命理被改變,已是不死之身。然而每日裏接觸各種各樣的病人,他的病情其實是最嚴重的。

也是最適合試藥的。

痛苦加身,責任加身,詛咒加身。

無數次他想要放棄,可是他死不了,也不能死。那麽多雙眼睛都看著他。

有一天他實在是累了,坐在門口喘氣。一個小女孩探出頭來,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攬過那孩子的肩頭,溫聲問道:“怎麽了?”

“他們都說,你是醫仙,你一定有法子救我們的……”她看著他垂下眼,灰心喪氣的模樣,猶豫了好久繼續說道,“可是他們也說,你是個騙子……當初騙著陰差逃回來,其實你根本救不了我們……”

祁清心的唇邊溢出一絲慘笑。

“你覺得應該是什麽樣呢?”

小女孩歪著頭,臉色慘白,病情也是不輕,仍擠出一個大大的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祁叔叔,我小時候腹瀉,是你給我施針開藥的。叔叔你是個好人,你的醫術很好,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成功的。”童言無忌,也是最真摯最能給人力量的。

祁清心溫柔地揉了揉她的發,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因試藥而早逝的兒子,什麽也沒說,轉身進了醫館。

煙歸聽到此處,有些不可思議,回頭看了看那被綁住沈默已久的祁清心,他眼神黯淡,不知在想什麽。

他是想到了自己曾經光明坦蕩的一生嗎?他也回憶起了曾經的醫者仁心嗎?

煙歸憶及那個枉死在自己手中的男子,不由得感嘆,做醫師這一行風險真是太大了。

做不好自己沒飯吃,做得好就要背負太多責任,一旦打出點名頭後又沒做好,就會遭受千夫所指。

說真的,行醫不如賣燒餅。

不過煙歸覺得賣燒餅也不是什麽好營生,畢竟餐飲行業風險不比行醫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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