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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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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禍

三根銀針細如牛毛,寒芒閃動,眨眼便被冷面女郎紮到張老婆子頭上。

不過須臾,張老婆子呻|吟一聲,竟然真的喘過一口氣來。

“阿婆?阿婆!你醒了……”

張老婆子艱難地轉動眼珠,認出趴在床邊的孫女,虛弱地叫了一聲阿嬈。

阿嬈聞言哭得更加厲害:“阿婆,我還以為……以為你已經……”

“把這個給你阿婆服下,可以多留她兩天性命。”冷面女郎遞出一只瓷瓶。

阿嬈忙不疊接下,聽見女郎後半句話,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女菩薩,求你救救我阿婆,我願意當牛做馬,一輩子聽你使喚!”

女郎神色淡淡:“我不是女菩薩,我叫滿庭芳,是位大夫。”

“滿、滿大夫,求你救救……”

“我不是正在救嗎?”

滿庭芳拔出銀針,擦拭幹凈放回藥箱,“我問你答,可還記得她在染病之前去過哪裏?”

“阿婆年紀大了腿腳不便,且在那段時間因為受了風寒昏昏欲睡,根本不曾出門。”

“吃過喝過什麽特殊的東西沒有?”

“我們沒錢去看大夫,所以阿婆不曾吃藥,至於食物,只有野菜、樹皮……運氣好些能在城裏討到食物。我們這些流民想要活命,只能有什麽吃什麽。”

虞雁書聽著兩人對話,心道這位滿大夫與她想到一處去了,想從源頭入手解決問題。

“只有這些?”

“是……”

滿庭芳蹙起眉頭,若是如此病因就難尋了。

“嬈娘子,我也有一事想問,在此期間你一直與你阿婆待在一起嗎?”

阿嬈一時不解虞雁書是何意:“娘子指的是?”

越重霄補充道:“你會去城裏討生計,那你阿婆是一人待在家裏,還是有人幫忙照看。”

阿嬈搖頭:“阿婆有病在身,我怎會放心她孤身一身,每每出去,都要央求鄰居幫我照看一二。”

二人問罷,滿庭芳已然明白過來,追問阿嬈:“都有哪些人,帶我去見他們。”

阿嬈能托的人,也就左右兩戶鄰居,滿庭芳一一問過。

左邊答曰聽見屋裏有動靜便會進去看看,幫著張老婆子翻身小坐;右邊答曰到了晌午,就將阿嬈留的吃食端給張老婆子,盡管清湯寡水,也比讓病人餓著要好。

兩戶都是好心腸的人家。滿庭芳進了右邊鄰居的破屋,目光沿著地面上的一線血跡緩緩移動,最後停在藏在角落裏的瓦罐上。

“這是什麽?”

鄰居壓低視線,“討回來的剩飯。”

滿庭芳又看鄰居一眼,對方不敢與她對視,只道:“我這裏味道不好聞,幾位快出來吧。”

滿庭芳沒作聲,徑直走向瓦罐。

這戶鄰居並未染病,露出來的皮膚也無外傷,地上卻有血水滴落的痕跡,盡頭正藏在那瓦罐底下。

鄰居見她要看瓦罐,急著阻止,然而為時已晚。蓋子揭開,酸臭之氣頓時撲面而來,罐中堆著幾塊紅黃相間的腐肉。

鄰居面色發白,一把奪過蓋子扣上,結結巴巴地解釋:“那天我去山上,碰巧撞見一頭踩到獸夾的野豬,這是那些豬肉……”

“野豬的油脂乃是白色,你這罐中的肉,油脂卻是黃色。”

“是嗎?你看錯了吧,它就是白的。”

“既然如此,你再打開讓我看看到底是黃是白。”

滿庭芳步步緊閉,鄰居的額頭沁出汗珠,硬著頭皮答道:“好吧,我說實話,其實是這些肉臭了,人家扔的時候被我撿了回來,我也不知到底是哪種動物……”

“撒謊。”這些肉拿回來時還有血水滴落,可見還算新鮮,腐爛是裝入罐中之後才發生的。

滿庭芳目光淩厲,直盯得鄰居無處躲避。

“這些肉,是人肉,對不起?”

滿庭芳道破真相,阿嬈驚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看著鄰居:“你殺人了?”

“我不是,我沒有!”鄰居兩眼發紅,胸膛劇烈起伏。隱藏許久的事情被人一語揭破,他的心裏竟然隱隱松了口氣,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這些肉是我從亂葬崗得來的。”

沒有飯吃就會死,可是他不想死,活人幫不了他,死人能幫他。

近幾個月,他一直趁著夜色偷偷跑去亂葬崗蹲守,碰到新鮮的死人就割了他們的肉包好,再挖個坑把他們埋了。

阿嬈請他照看張老婆子,他沒多想就答應了,反正他也只在夜裏出去。

看見張老婆子躺在床上,整個人瘦成一把骨頭,吃食卻只有清水煮野菜,他一時心軟,盛了半碗煮好的人肉端來,餵給張老婆子吃下,事後沒對任何人提起。

“我沒殺人,我沒害任何人!”鄰居死死抱著瓦罐,他已經忘了吃第一口人肉時是什麽感覺,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胃裏翻江倒海,簡直想把腸胃都吐出來。

“你以為我想吃嗎?我沒錢沒家,官府也不管我……不吃人肉下一個死的就是我!”

阿嬈瞳孔震顫,一想到阿婆也吃了人肉,不由得脊背生寒,人怎麽能吃人呢……

滿庭芳深吸口氣,拋下屋內眾人,頭也不回地走向花子巷外。

“滿大夫,請等一等。”

虞雁書追出去,滿庭芳回頭看她,眉眼比之前更冷:“叫我作甚?”

“你已經知道怪病從何而起了嗎?”

“你不是也猜到了。”

饑寒迫,人相食,違天道,疫病生。

“滿大夫是否有了治病頭緒?在下粗通農術,對各類藥用植物也算熟悉,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需要。”滿庭芳一口回絕。“離我遠點。”

後面這句,卻是對著越重霄說的。

虞雁書望向身旁的人,越重霄蒙著面,滿庭芳既然認出了他,想來與他有過接觸,對他的樣貌十分清楚。

“你認識她嗎?”

越重霄也在思考此事,只是他對滿庭芳確實沒有印象。“說起來,以前靈州有位神醫也姓滿,不知與這位滿大夫有沒有關系。”

虞雁書留了銀子給阿嬈,盡管滿庭芳性情冷漠,虞雁書卻很相信她的本事。

或許再過幾天她就能研究出治病的方子,希望張老婆子能夠撐到阿嬈給她買藥。

*

回去的路上下了雨,此後一連幾天雨水時斷時續,天上始終沒有放晴。

虞雁書盯著屋頂,總覺得會漏雨,於是撐開紙傘遮在裝書的木箱上面。

“娘子放心,這屋頂我親自修過,絕對不會漏雨。”

自從怪病爆發,越重霄便一直待在家裏。虞雁書看他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翻來覆去地擺弄短刀。虞雁書不看他的時候,他又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虞雁書能看見的地方。

比如現在,虞雁書剛撐開紙傘,越重霄就來安慰她放寬心。

“我很放心。”虞雁書嘴上說著,手上動作不停,把傘遮了上去。

好敷衍的女郎。越重霄抱起雙臂:“箱子裏是什麽?娘子如此寶貝。”

“黃金屋,顏如玉。”

“這些就是讓娘子‘粗通農術’的書?”

“是,也不是。從前讀過的書都在家中,沒能一並帶來靈州,這些是我自己寫的。”

兩人正說著話,院外忽然傳來韓郴興沖沖的聲音:“霄兄,嫂嫂,有辦法了!”

韓郴傘都沒打,冒著毛毛細雨飛奔過來:“太好了,大夫終於研究出了治病的方子。”

虞雁書面色一喜,下意識追問:“是滿大夫研究出來的嗎?”

“咦,嫂嫂怎麽知道?正是滿仁義大夫以身涉險去花子巷,找出怪病起因,這才對癥下藥研究出了方子。”

虞雁書凝眉:“滿仁義是誰?”

如此一來,韓郴也楞住了:“嫂嫂說的難道不是滿仁義大夫?”

“不,我說的是滿庭芳。”

“這我沒聽說過,我只知道滿仁義是濟世堂的東家,濟世堂又是靈州最有名的醫館,這次真是多虧了他。王知州已經宣稱病愈,今日特意見了滿大夫,要他速速配方賣藥,救治百姓。”

虞雁書按下心中疑惑,二人俱是姓滿,那冷面女郎許是滿仁義的親眷,不願拋頭露面,所以才把功勞推到滿仁義頭上。

不,不對,虞雁書隨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阿嬈稱滿庭芳為女菩薩,滿庭芳都覺得不悅,可見她對大夫這個身份極為看重,又怎麽會將心血拱手讓人?

“嫂嫂你怎麽了,是我說錯話了?”

韓郴一頭霧水,虞雁書斂起思緒,柔聲應道:“沒事,濟世堂在何處,我也想去買幾副藥回來,有備無患。”

“不用那麽麻煩,王知州命令濟世堂分出人手,攜帶藥材入村送藥,我正是陪著他們來的。”

“那好,我去看看。”

車子停在村口,正好距離院子不遠,兩名濟世堂的夥計一人拿藥一人收錢,指揮聞訊而來的村民排隊站好。

“我們東家心善,自從怪病爆發,一次整覺也沒睡過,人都瘦了一圈,嘔心瀝血才制出這藥方報給知州大人。”

夥計說完,聽取百姓一片道謝之聲。

“怪病來得又急又猛,捱到今天,東家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寧可自己虧錢,也要盡快把藥送到大家手上。諸位只需買上兩副,煎水連服十天,保管能夠藥到病除。”

“謝謝,謝謝,滿大夫真是大好人吶。”

毛鐵匠拄著拐杖擠出人群,他從前摔斷腿都沒拄拐,不成想如今肉芽長滿了腿根,每走一步都劇痛無比,全靠拐杖才能勉強站起。

“我買兩副,快點給我。”

“沒問題。”夥計痛快地答應下來,“一副藥十兩銀子,你買兩副只需二十兩。”

“什麽?”毛鐵匠驚得變了臉色,“什麽藥賣這麽貴,裏面放了金子不成?”

夥計呸了一聲:“你以為隨隨便便就能治住怪病?這藥比金子還難得。”

毛鐵匠的臉皺成一團,賠笑服軟:“那也不能賣十兩一副啊,村裏有幾人能買得起?這不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嗎?”

“你不買有的是人買。”夥計不再搭理毛鐵匠,轉頭看向後面眾人,“十兩一副,少一分都不行。誰買?不買我們走了,還有好多地方要去。”

夥計說罷,真的做出要走的架勢,村民趕緊攔住二人,苦苦哀求起來。

韓郴義憤填膺,沖過去質問夥計:“你們濟世堂怎麽回事?堂堂醫館在這種時候借機斂財,就不怕我告訴知州大人?”

夥計橫他一眼,甚是不屑:“不勞你費心,我剛才說的你沒聽到嗎?東家已經報、過、知州大人。”

韓郴睜大眼睛,王得全竟然與濟世堂沆瀣一氣?

夥計拋了兩下手中的藥包:“我再說一遍,這藥比金子還難得,現在不買,等到藥賣完了,你們就算出一百兩也買不到。”

事已至此,村民心知再怎麽哀求也沒有用,家中有些錢的想著砸鍋賣鐵買上兩副,實在沒錢的悲從心來,忍不住掩面痛哭。

虞雁書面沈如水,對越重霄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誰。”

“真正的滿大夫,滿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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