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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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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長寧仲夏,黑雲翻墨,山雨欲來。

雜耍班主擡頭瞅了眼天色,邊收攤邊朝身前的少女不耐地擺手:

“都說了,我這兒不招小姑娘!”

“別呀,我還會戲法呢!”

少女緊跟著上前一步,白嫩的小手盈盈一翻,剛才還空落落的手裏赫然停著只半掌大的蝴蝶,色彩斑斕真假難辨。

少女朝著蝴蝶輕吹口氣,那彩蝶便振動翅膀在空中翩然起舞。

這靈巧的小把戲令旁觀者不禁為之叫好,班主也收起方才的漫不經心,仔細打量起少女來。

只見這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身上的藍綠素紗廣袖襦裙已有些顯舊,發也只用同色綢帶隨意束起,但仍難掩她的天生好相貌。

尤其那雙亮晶晶的杏眼,甚是靈動嬌俏,只是此刻卻仿佛攜著幾分急切。

陸鈴兒的確有些急,這一路風塵仆仆來到京城,眼下盤纏即將用光,又無牙貼[1]可供行商賣藝,若再找不到一處營生,怕是得喝西北風了。

班主緊盯著陸鈴兒,眼神明亮了一瞬,覆又黯淡下來,搖頭惋惜道:

“小娘子身手不錯,只是我這行傳下來的規矩,招男不招女,抱歉了!”

“誒——”陸鈴兒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怎麽京城家家都說招男不招女,她可從沒聽師父說過還有這樣的行規。

正欲拉住眼前的壯漢理論一番,那班主卻似想起了什麽,停下將行的腳步,頭點向街頭的告示欄:

“天快黑了,又將落雨,京中還在鬧采|花賊,小娘子還是莫要在外停留,早些歸家為好。”

采|花賊?

陸鈴兒眨眨圓圓的杏眼,心道這班主莫不是故意搪塞人,找個借口誆她離開?

她順著班主示意的方向走了幾步,竟真的見到了懸賞告示:

緝拿采|花大盜今日歡,賞銀一百銀。

告示還附了那采|花賊的畫像,五官雖不突出,但輕薄無行的神態倒是畫得十分傳神。

恰逢一道驚雷砸下,在電閃雷鳴中,陸鈴兒仿佛看到有一道身影從背後一晃而過。

“誰?”

她心裏驀地一驚,轉身四顧,卻並沒見到什麽可疑之人,只餘路人行色匆匆。

再回過頭來,方才的戲班已經收攤離開。

她無奈地聳肩,掩下心裏的惴惴不安,回身折返。

也不知是不是陸鈴兒多心,她總感覺有一雙眼睛一路盯著她,待她回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至回到客棧,大雨傾盆而至,這種若有似無的感覺才漸漸消失。

臨睡前,陸鈴兒靠坐於床沿,手裏摩挲著一枚銀質的長命鎖,仔細看去,一個“陸”字暗刻其間。

她食指輕彈墜於鎖下的小鈴鐺,思緒回到師父離世時。

師父告訴她,當年他於京城收留她時,她的身上就戴著這枚長命鎖。

可她一點兒也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所有記憶的起點,就是七歲隨著師父四處賣藝。

如今只身一人回到京城,真能順利尋到自己的身世嗎?

盤纏已是不多,營生又沒個著落,接下來又該如何是好?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了告示欄上的采|花賊,心裏不踏實得緊,在房間裏鼓搗布置了好一陣,這才和衣睡下。

屋外雷聲滾動,時而一道閃電劈下,照亮屋頂上銅箔片,隱隱顯出一個“歡”字。

直至後半夜,雷雨漸歇,而那枚銅箔片,竟被一雙手拾了起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告示上的通緝犯,采|花賊今日歡。

早前他喬裝來到告示欄前,與往常無數次一樣,看著那懸賞通緝,暗笑著官府的無能。

也正是這時,一位嬌俏的小娘子翩然而至,他拉下鬥笠,嘴角勾出了猥|瑣的笑容。

尾隨著小娘子一路來到客棧後,他留下記號,入夜再行事。

此時正值深夜,他掀起銅箔片下方的瓦片,往屋內吹入一管迷煙。

估摸著藥性差不多了,他從房頂躍身而下,進入房間往床鋪走去。

夜色正濃,看著床上隱隱約約的人影,今日歡心癢難耐,邊走邊道:

“小娘子莫怕,我今日歡最是疼愛——哎喲!”

還沒待他走得幾步,也不知踩到了什麽,忽地腳下一滑,一個趔趄直直向前傾倒下去。

然而他之所以能采|花無數,靠的正是一身輕功,就在即將倒地的瞬間,他一個翻身穩住身形,堪堪避過了從身後襲來的繩索。

眼見“神仙索”掉地,陸鈴兒暗道一聲不好。

早在今日歡還在房頂上時,她就被布置在屋頂下的傳音鈴驚醒。

迷煙傳來,她迅即戴上面巾,全身戒備。

饒是如此,她還是被來人輕薄的話語震驚了:

今日歡?那個采|花大盜今日歡?

想起白日起那個若有若無的身影,陸鈴兒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盯上了。

看著黑暗中向自己步步逼近的賊人,陸鈴兒心中頓覺惶恐,連手都輕輕顫了起來。

不行!不能任由他得逞!快想辦法!

她用力甩了甩頭,以手撫心,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

接著飛速盤算一番,如若今日歡被她灑在地上的“油光水滑”溜倒,她拋出“神仙索”將其縛住的勝算很大,可以一試。

只是沒想到今日歡輕功了得,更沒想到她還是著了道,手上失了力氣,繩索扔偏錯失了良機。

今日歡這時也反應過味來,厲聲嗤笑道:

“小娘子這是有備而來?可惜我的香沾衣即中,你就是想抵抗也是不能了!”

話音未落,他便躍身而起,朝著床頭直逼上來。

就在他伸手欲擒陸鈴兒的瞬間,陸鈴兒巧手一轉,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盆扣向了今日歡面門。

這是她的彩戲絕活,以前她老嫌帶這些東西麻煩,今日直面賊人,又使不上力氣,這招倒是派上了大用場。

今日歡本以為即將得逞,哪裏想到會冒出個火盆,往後避退不及,衣袖沾了火,連忙起身撲火。

火盆落地將房間照亮,兩人的面容清晰地呈現在對方眼前。

今日歡果然與那畫像一般,容貌不顯卻油膩猥|瑣,陸鈴兒不由得嫌棄地撇了撇嘴。

而今日歡盯著陸鈴兒,撲火的手為之一滯。

小娘子戴上面紗竟如此誘|人!

還沒待他回過神來,身上卻突然奇癢無比,仿佛有千百只跳蚤在來回亂躥,令他只得不停抓撓,卻邁不開逃跑的腳步。

今日歡今日真的栽了,見陸鈴兒走近身前,不由得連連求饒:

“女俠饒命,快饒命啊!”

女俠?這稱呼倒也新鮮。

看著身上著火、滿地亂滾的今日歡,陸鈴兒想起那通緝告示,眨了眨眼睛,心中有了計較。

她今夜所為本求自保,但今日歡害了那麽多女子,其行可誅,既已將他拿下,那她就來當這個女俠。

再說了,把他送官還有一百兩銀子呢!

陸鈴兒手上翻出一個海碗,將滿滿一碗水朝今日歡澆頭潑下,剛才還是火人的今日歡立馬淋成了落湯雞。

“謝女俠——”還沒待他謝完,陸鈴兒已從地上拾起“神仙索”,將他捆了個嚴嚴實實。

雖然沒什麽力氣,但她打的結自有訣竅,今日歡這類宵小自是掙脫不開。

她俯身盯著還在地上打滾的男子,原本猥|瑣的容顏此時更是狼狽不堪。

陸鈴兒掩住眼中的厭惡,擡手喝道:

“還是等見了官老爺再求饒吧!”

隨著一聲響指落下,今日歡的身子驟然痙攣,狀若發癲,繼而暈厥過去。

陸鈴兒伸手,幾只小甲蟲從今日歡身上回到她掌中。

這是她自己鼓搗的小玩意兒“鉆山蚤”,與白日裏的“掌中蝶”一樣,都是她結合墨家秘典做出來的彩戲小道具。

表面看與普通蟲子無異,實則皆是她匠心而成。

她將手中的“鉆山蚤”緊了緊發條,覆又瞥向倒在地上的今日歡。

先前還懼而避之不及的賊人,原來並沒有想象中兇悍,不過是個下三濫的跳梁小醜。

該!叫你禍害人!今日叫你再也歡不起來!

她輕甩還不太使得上力的手臂,是時候叫人來收拾殘局了。

客棧的燈盞次第亮起,這一晚可不得了,那張榜緝拿的采|花大盜今日歡,在他們店裏,抓著啰!

第二天清晨,客棧眾人隨恢覆力氣的陸鈴兒一道,押著今日歡來到順天府大門前。

順天府的衙役開門還打著哈欠,一見這是把今日歡逮著了,也不瞌睡了,小跑著把人帶了進去,將今日歡關押候審。

陸鈴兒這邊配合衙役做完筆錄,詢問起賞銀事宜,卻被告知需待今日歡認罪伏法方可領取。

官府辦事得走流程,陸鈴兒只得按下期許,回去等消息。

然而接連幾日過去,消息卻如沈海的石子,沒有絲毫回音。

瞅著手裏最後一個銅板,陸鈴兒決定再去一趟順天府。

接待她的衙役一查卷宗,答覆賞銀申請已上報至順天府丞,需等府丞批示。

“府丞批了是不是還要等府尹批?”

陸鈴兒耐心快被耗盡了,領個賞銀也如此繁瑣,真要性命攸關哪還等得到命在!

“府丞大人可在? ”她今日倒要見見這個官老爺。

“這……”

“何人要找本官?”

一道清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陸鈴兒循聲轉向來人。

只見府衙大門處,緩緩走來兩道俊朗的身影。

晨光曦微,在兩人的身後傾瀉而下,陸鈴兒逆著光看不真切,不知誰才是方才出聲之人。

待其從光影中走出,陸鈴兒這才看清這兩人一人著緋色官服,一人著黲(cǎn)墨[2]色常服,顯然前者正是那府丞大人。

他看起來年約弱冠,風姿倜儻,一雙桃花眼盡顯風|流。

陸鈴兒沒想到府丞大人竟是如此年少,更沒想到身邊衙役行禮的順序卻是:

“靖王、戚大人!”

靖王?

陸鈴兒擡起圓圓的杏眼,瞄向府丞大人身後的靖王。

然而這一眼過去,卻令她心漏了一拍。

這靖王,長得也太好看了吧!

陸鈴兒一時之間不知該用什麽詞來形容,只覺他狹長的瑞鳳眼溫潤絕塵,眼角的朱砂痣俊雅別致,墨衣玉顏,就像——

就像一株用墨畫就、遺世而立的梅。

只可惜臉色稍微蒼白了點,隱隱顯出幾分病態。

陸鈴兒也不知自己為何會有如此聯想,還想再細看分明,靖王的目光卻向她投了過來。

只一個凝眸,靖王那雙好看的瑞鳳眼竟激起驚濤駭浪,呼嘯著卷走了方才的漫不經心。

陸鈴兒看不懂這眼神,忙低下頭,跟著先前的衙役行禮:

“見過靖王、戚大人!”

她雖未擡頭,也能感受到落於身上的目光,一道帶著探究,另一道卻深邃難辨。

戚玉塵疑惑地瞟了眼身側眸色不明的靖王容硯,清了清嗓子問道:

“你找本官所謂何事?”

陸鈴兒再次行禮:“民女陸鈴兒——”

“咳咳咳……”

沒成想陸鈴兒剛剛念出自己的名字,就響起容硯急促的咳嗽聲。

陸鈴兒停下話語,擡頭只見對面的靖王低眉握拳,咳得厲害。

靖王他,好像身體不太好啊。

戚玉塵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這家夥今日有些反常哪。

待靖王止住咳,神色歸於平靜後,陸鈴兒才又繼續道:

“民女陸鈴兒,緝拿采|花大盜今日歡歸案已數日,敢問府丞大人,賞銀何時能到位?”

戚玉塵聞言一驚,他的確是知道今日歡落網了,那卷宗他也看了,但怎麽也沒想到,緝拿他之人竟是這樣一個嬌俏的小姑娘。

耳畔又傳來靖王的幾聲輕咳,他驚詫地轉頭,目光與對方在空中交匯了一瞬。

此時靖王已斂住眼底的晦澀不明,只是他眸中的暗示卻令戚玉塵再次挑眉。

他回首向陸鈴兒問道:

“哦?你一個小娘子,是如何緝拿的今日歡?”

這樣略帶質疑的詢問陸鈴兒已聽過多次,她已不再岔悶世俗的看輕,只挺直腰板,大方地告訴所有人:

“民女師承彩戲師幻人張,緝拿今日歡雖是陰差陽錯,但靠的正是這一身絕活。”

話音未落,她的掌中便憑空翻出條繩索,倏地繩索有如靈蛇般直立起來,扭動搖擺,彎曲纏繞,最後又盤回掌心,恢覆繩索本來的模樣。

這“神仙索”雖不是什麽新鮮玩意兒,但足已證明她的實力。

她彎起唇角,唇邊現出兩個甜美的小梨渦:

“大人可以批我的賞銀了嗎?”

戚玉塵被她這一手震住了,正欲答話,卻瞟見容硯有些不對勁。

確切地說,打瞧見這位小娘子,他就不對勁了。

人家報名字道師承,他咳嗽;人家露手藝展笑顏,他發呆。

莫不是——

“咳咳……”

容硯的輕咳再次響起,眼神閃過一絲警告。

戚玉塵擺了擺頭,也數不清是第幾次挑眉了:

“陸姑娘且稍安,此事戚某定當全力落實。今日靖王在此,不如廳堂一述,也請靖王作個見證。”

陸鈴兒心道有個王爺作見證當然更好,遂點頭同意。

衙役按下眼中詫異,帶著她先行移步。

戚玉塵憋了一肚子話,也只能暗語向身側的容硯問道:

“舊相識?”

容硯眼眸深邃,緊隨陸鈴兒的背影,無聲地翻起滔天巨浪,覆又將其藏於暗湧之下。

“嗯。”

的確是舊相識,放於心中珍之重之,卻又失之悔之的舊相識。

還好,他終於,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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