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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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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有些能人就是能掐會算,花笙或許便是其中一個。

贠朝與穆如清剛洗去一身風塵,換上新服,還沒來得及坐下喝杯熱茶歇上一歇,侍女即前來敲響房門,請他們前往正廳。

他們前腳才踏入廳門,後腳天際的最後一抹玫紅隨即消散在交界處,好在燈籠檐角高懸的燈籠點綴融融暖光,廳內燈火通明,亮似白日。

而廳內最為矚目的,是那桌看起來美味可口的菜肴。

並非是圍在桌旁的人不吸引目光,只是他們二人旅途勞頓,趕路時又只有幹糧做伴,此刻的確是填飽肚子最為重要。

他們這些江湖人,平日裏食不言寢不語誰都沒有遵守過,今日卻難得不多話,只剩埋頭苦吃——至少贠朝和穆如清是這樣的。

至於其餘不怎麽餓的幾人,默爾滿動不動就念叨“吃累了吃累了”,沒骨似的倚在伊古身上,伊古似是沒感受到一般,只認真夾菜到身旁的瓷碗中。

剩下兩個正襟危坐的時不時看異族的倆人蜜裏調油,或是相視瞧上一眼,並不正眼去看正風卷殘雲的贠朝和穆如清,畢竟看別人埋頭吃飯並不是什麽雅觀的事。

“贠兄,來,此杯為你接風洗塵。”趁贠朝停筷暫歇,花笙雙手捧杯,遞給贠朝後,又重新執起一杯來。

“多謝。”清脆的撞杯聲之後,兩人一飲而盡,贠朝暗叫了一聲“好”。

酒是好酒,清冽不失綿長,環繞著幾縷花香,正是近來有名的“江南春醉”。

贠朝許久沒嘗過這般好酒了,不等花笙勸他已連灌了幾杯。

這邊再提起酒壺,贠朝還未倒出清澈一線,杯子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伴隨著穆如清的一聲“少喝點”。

“輪到你管我?”任誰正在興頭上時被人打斷,都要不得生氣一番,贠朝也不例外,借著攢下的一些酒氣,聲音不由得有些大,但他似乎也知曉穆如清的關心,乖乖地放下酒壺並未再多言。

原本倚在伊古身旁的默爾滿用完飯便有些犯困,卻被贠朝這一句叫醒,他如一只嗅到獵物後破土而出的幼狐,左右擺頭連看了贠朝與穆如清好幾眼,才拖長聲音,很是關切地對伊古說道:“哥,少喝點。”

他這話說得好笑,因傷還沒好全,伊古並未飲酒,甚至連酒杯都沒放一個,卻被默爾滿勸著少喝點,穆如清直道他是困傻了,花笙的嘴角卻悄悄勾起。

果不其然,即使伊古未曾嘗一口酒,依然順著默爾滿說道:“嗯。”

“嗨呀嗨呀,這酒勁兒真是有些大了。”一手撫額的花笙搖了搖頭,好似不勝酒力。

桌畔唯二嘗過酒的贠朝心道這人又在作什麽妖,這酒並不怎麽上頭,何況滿打滿算花笙也不過喝了一杯,以對方的做派也不像是個一杯倒,他正思索著,好師弟一出聲便立刻讓他知曉了是怎麽回事。

“醉了就少喝點。”呆頭鵝一般的秦無衣又著了花笙的道,果然那剛才還喊著“頭暈”的人當即借坡下驢說:“好”。

一個個這都是什麽人啊,贠朝不禁感慨遇人不淑。

轉頭看了看一臉苦菜色的穆如清,心中才覺著好受一些。

所幸吃得也差不多了,借著花笙喊醉的勁頭,贠朝一點面子也不留,道聲“告辭”就連忙拖著穆如清落荒而逃。

快雪山莊位於杭城的別院與之前橫山中那個最大的不同處,便是樹少了,水多了。

不再遍栽梨樹,卻是一步一景,幾步一池。直至清晨天色大好,才能瞧見如翠湖水中有串串細小氣泡湧出,正是珍珠泉眼。

“贠兄,如清,久等了。”

“不久。”贠朝回到。

與伊古商談完事宜的花笙今日換了一身青衫,穿過連廊趕來與贠朝和穆如清見面,出口客套的話果然又被噎得不知該如何接,花笙見穆如清無奈地笑笑,就聽贠朝主動說道:“你見多識廣,可有見過此物?”

一塊圓潤晶石靜靜躺在贠朝的掌心當中,似玉非玉,不知其名。

“在下可否拿起來瞧瞧?”花笙問道。

不等伸手,贠朝已將晶石擲到對方手中,花笙掂量了兩下,嗯,有些份量,又對光看上幾眼,其中暗含些許雜質,又感慨起不值什麽錢了。

花笙將晶石還給贠朝,同時說道:“抱歉,有些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裏見過。”

“沒什麽好抱歉的,我們也沒見過,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你,你不知道也正常。”穆如清見花笙如此客氣,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著。

贠朝心道又來一只呆頭鵝,這下可算是踩到貓尾巴了,花笙這人整日裝腔作勢,派頭搞得這麽足,他說話時雖不給面子,以花公子“大度”的風度,確實不會放在眼裏。

但你若說他和你是同樣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看他不和你急?

話音才落,花笙便有些跳腳,只是礙於穆如清話中好心,他又發作不得,只得在廊下扇著風走來走去,以期火氣消失。

可這火氣還沒散去,贠朝就請他到了房中,將房門關的嚴嚴實實的,花笙瞧這架勢,正不知贠朝光天化日整這出是何意時,就見對方上手摸到了穆如清前胸衣襟,再一用力,穆如清的胸膛就這麽暴露在兩人眼前。

“哎呀!非禮勿視,非禮勿視!”花笙連忙用竹扇遮在眼前,也不管氣不氣,只催促著對方快將衣服整好,生怕從不給人面子的贠朝下一刻發什麽瘋把自己也給扒了,那便只能坦誠相見。

可要坦誠相見幹什麽?

瞧瞧誰長得白,誰那裏長得好看?

這把年紀的人了還會這麽幼稚?

若非如此為何要扒了穆如清的衣服?難道是……

花笙腦中電光火石閃過的一串念頭被他一一否定,隔著紙扇傳來的聲音又將他的目光引了回去——“這種掌印你是否見過?”

“呼……還好還好。”終於放下的紙扇被花笙塞回腰間,口中自言自語,打量起穆如清胸前那處還未散開,依稀能看到輪廓的掌印。

讓人這般仔細看著,穆如清也十分尷尬,漲紅著一張臉轉向贠朝瞧去。

反觀屋內三人,唯有贠朝卻是泰然自若,時不時還要描述一番這處傷原來是何種模樣,自己又如何運功化解,經了多長時刻才從青紫變成了這青黃的顏色。

“贠兄啊,你貼得會不會太近了?”花笙出聲,不僅是指贠朝與他擠在一處去看穆如清胸前傷處,還指他講解時任意上手觸摸,聲情並茂地示意。

雖然穆如清與他們同為男子,甚至實為師徒的二人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但自己一個外人在此,也應該註意分寸,收斂一點不是嗎?

“什麽?”贠朝只呆楞一瞬,看到花笙有些發紅的耳朵,已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又說:“醫者眼中無男女,你想多了。”

“行吧。”花笙無奈地說道,只好硬著頭皮等著贠朝講完。

終於等贠朝說完,問花笙是否見過或聽過時,這位剛被氣過又被驚到的大文人不再客氣,抱拳服了軟,“我和你年歲相差不大,雖說游歷了幾年,可那時我卻還小,說不定還沒你見過的江湖人多,恕在下眼拙,看不出來。”

“那就真的沒線索了。”贠朝嘆著氣,將穆如清的前襟重新整理得當。

他雖只有一只手在動作,卻似做過千百遍這樣的動作,落指靈巧又細致。

緊纏的腰肢隨著動作晃在花笙眼前,讓花笙直覺面前這二人實在太過親密,好似這整理衣襟的動作已上演了無數次,想著自己還是位扇底風流、紙上談兵的孤家寡人,花笙直覺自己今日匆匆趕來是自討苦吃。

“倒是還有一條,這石頭是從一個脖頸處有疤的人身上拿來的。”穆如清說著在自己的脖頸上比劃,“足足有這麽長。”

“這麽長?竟還能活著?”花笙不禁出口問道。

贠朝亦是驚奇不已,皺眉看向穆如清說道:“你怎麽沒早說?”

“我那不是一時未曾——”

“贠兄,晶石再借我一觀!”急切的話打斷了穆如清的解釋,花笙的一反常態讓贠朝覺著稀奇,許是人終想起是在哪見過這東西了。

這回花笙久久未再放下手,將晶石於手中覆去翻來,恨不得敲碎掰開地仔細看上一遍,才慢慢開了口:“贠兄,如清,我不知你們與這樁案子有什麽淵源,只是有一句話要贈予你們。”

話說的沒頭沒尾,和穆如清帶回的線索毫無關系,但花笙這般鄭重,贠朝覺著他接下來說的話必定不是什麽好話。

只聽花笙接下來說道:“這事恐怕以你們二人之力是無法解決了。”

贠朝用餘光乜了穆如清一眼,見他也未表現出異樣,便直接問出口:“怎麽?”

“割喉是什麽招數,是要人命的。而這種應赴黃泉的人,還好好地活在世上,少說還活了有五六年之久,世上竟真有這種活死人肉白骨之事嗎?”花笙不答反問。

贠朝若有所思道:“未曾聽聞過,若是有,那也只能是邪術。”

“可中原沒有,別的地方便沒有了?西域秘法或南疆蠱蟲,無外乎此。我經你們提醒,真是想到在哪裏見過此物了,不是旁人,正是在萬劍門王玉的身上。他腰間有一圓環,與此材質物極為相似,我當時以為是什麽稀罕的玩意,就多看了兩眼。”

花笙說著將晶石放在桌上,繼續說道:“這裏面你們仔細瞧瞧,像不像封住了一只蠱蟲。”

穆如清依言將晶石拿起,對光看了起來,此物本身色暗,裏面的異彩本就影響觀察,可如今對著光仔細看來,似乎真有一只小蟲在裏面以極慢的速度蠕動。

贠朝道:“萬劍門落在長江逆流而上的入蜀之地,倒是和南疆離得很近。”

“以你們二人之力又怎麽對抗?萬劍門除了護短的本事,一生萬道的劍法,據說還有三層牢不可破的山門,若是硬闖只怕還沒過去,你們就得被拿下了。”花笙邊說邊搖頭嘆息,似是已預見兩人硬闖山門的結果。

“那就任憑他們這般作惡下去?”剛才一直沈默不語耐心聽的穆如清,知到此事又是與萬劍門有關,突然就出了聲。

他這一聲有悲憤,更多卻是怒意,花笙向穆如清投去目光,那張比他還要再年輕些的臉上,平日裏哪是這樣的,怎麽就敢說出這種話來?

饒是快雪山莊在江南已經營多年,也不是敢與萬劍門硬碰硬的,要是能請動祝遙山出面倒也事有轉圜。

可如今證據不明,王玉敢做,便是做好了充足的打算,單憑一個信物和輕人微言如何來定一個虛無縹緲的罪名?

二來看贠朝那死樣子,回個山八成都要秦無衣拉著跟著才行,當年到底出了什麽事才叫他不回師門,耐人尋味。

那麽這祝遙山怎麽請?誰去請?

或許初生牛犢不怕虎,越是穆如清這般對江湖一知半解的人才越敢硬來。

就在無言長久地盤桓在三人之間時,忽地又聽穆如清道出一句:“是我多嘴。”

多嘴,卻並無道歉的意味。

“並不會,穆少俠說得實在。”反倒是他們這些浸淫江湖浮沈已久的人,多了計算與功利,少了一份初心,花笙說道:“但在下也是好心,只做提醒,具體如何還望你們考慮清楚。”

指明晶石來路的花笙已然走了,屋內唯有初時的兩人。

贠朝輕拍穆如清的肩膀,示意其寬心,可他內心卻有些翻騰起來:穆如清成長地很好,心善、勇敢,什麽都很好。他本該像默爾滿那樣無憂無慮成長,可這樣的人卻背負了如山似海的家仇,著實令人唏噓。

那只輕拍的手被人抓握住、包裹住,長長久久地交握在一起,誰也不曾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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