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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雲見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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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雲見晴(一)

“謝萬歲!”

夢齡緊繃的弦終於松開,不顧眾目睽睽,轉身提裙奔向太子:

“殿下!”

“夢齡!”

太子迫不及待想起身迎向她,然而跪了一夜,雙膝僵麻無比,猛地一起,竟然站不起來,身子失去平衡,直接雙膝一軟,覆又跪地,整個人向前栽去!

“殿下!”

情急之下,夢齡呲溜滑跪過去,張臂接住他的身子。

太子撲在她懷裏,摟住她的後背,一張臉抵在她的肩頭,長長舒了口氣:

“夢齡,你沒事,真好。”

晶瑩的淚花溢滿眼眶,夢齡哽咽:

“殿下沒事,更好。”

劫後餘生,兩人就這麽跪抱在一處,靜靜感受著彼此的氣息,彼此的體溫,彼此的心跳,同頻共振,在激動的淚水中,為彼此補給新的能量。

廊檐下的朱見深目睹這一幕,不禁想起幼時與萬貞兒患難與共的種種,下意識地想去牽她的手。

萬貞兒眼神閃動,立時攥緊了衣襟,緊緊盯著他的手。

但那手到了半道,卻頓在半空。

原來朱見深瞥眼間瞧見了那幅燕子離巢圖,心下頓時五味雜陳不是滋味,想了想,終究又收回了手,也不敢看她,袖袍一甩,大踏步離開:

“回宮。”

萬貞兒眼神黯淡下去,邵宸妃走到她身邊,溫聲道:

“娘娘,咱們也回吧。”

萬貞兒陡然擡起眼皮,犀利的目光射向邵宸妃的左袖口:

“宸妃的左袖——”

邵宸妃的心猛地揪緊,忙扯朱祐杬擋在身前:

“杬兒,你母親勞累了一夜,你攙著她點。”

“哦。”朱祐杬乖乖來攙,“母親,咱們回宮吧。”

兩只軟乎乎的小手,一只扶著萬貞兒的胳膊,一只握著她的掌心,那觸感,成功轉移了她的註意力。

稚嫩的男童臉上寫滿了天真,與當年黑夜裏貼心為她抹去眼淚的孩子重疊在一處,清澈的眸底透著關愛。

關愛,要不要演變為仇恨,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鬼使神差地,她回首瞟了眼石浮屠前的人影,忽覺有些乏,目中戾氣緩緩散去,回握住朱祐杬的小手:

“好。”

擡起疲憊的步伐,她牽著名義下的兒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母親,娘的左袖怎麽了?”

“沒怎麽,你娘平日看著呆頭呆腦,今兒個卻千伶百俐,母親差點以為她被奪了魄呢,呵呵。”

邵宸妃面上一紅,卻如釋重負,連忙快步跟上,一道出了廟門,拉著朱祐杬立在階下,恭敬目送萬貞兒的座轎離去。

萬貞兒這廂一走,範千戶、李千戶立即帶人擡起太子來時乘的那頂座轎,一路擡進後院的櫻樹林,停到離太子最近的地方。

夢齡聽得動靜,側臉一瞥,忙松開太子:

“殿下,轎子來了!”

範千戶、李千戶趕緊過來,一左一右攙起太子,太子的腿仍是僵麻無力,似兩條繩般軟綿綿地垂在那裏,好在範李二人孔武有力,扶得穩穩的。

太子朝心愛之人綻出一個憔悴而舒展的笑容:

“折騰了一宿,快回去歇歇吧。”

夢齡輕撫他的臉頰,心疼不已,眼尾紅得像小兔子:

“還說我呢,你跪了一夜,更受不住。”

太子眸底一濕,含笑為她擦去眼角淚珠:

“都過去了。”

夢齡不願惹他牽掛,收了那抹悲傷,也綻出一個明媚笑顏:

“嗯,快回吧。”

在她滿含愛意的註視中,他乘著座轎,在一眾錦衣衛的護送下,回往清寧宮。

清晨的陽光愈發明亮,將溫暖的氣息灑向大地每一個角落,萬物覆蘇,煥發出勃勃生機。

夢齡沐浴在暖陽之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天亮了,真好。”

出得西天禪林,邵宸妃竟然還沒走,牽著朱祐杬仍舊立在階下,不時地回頭望,一瞅見夢齡步出大門,忙笑著招呼:

“夢齡!”

“宸妃娘娘。”

夢齡走向他們,邵宸妃指指下方的兩頂座轎,笑道:

“勞累許久,若走回去,你的身子定然吃不消,我與杬兒同坐一轎,另一頂轎,你來坐吧。”

說罷,也不等夢齡應聲,直接牽著朱祐杬鉆進前面那頂,夢齡見狀,便不推辭,道了聲謝,進了後面那頂,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回往紫禁城。

仁壽宮門口。

夢齡下了轎,特意又來至前面那頂轎的窗口,轎簾掀開,露出母子二人的臉,夢齡向邵宸妃恭敬行了一禮:

“多謝娘娘出手相助,夢齡感激不盡。”

“姑娘客氣。”邵宸妃泛起苦笑,“別看我是妃,其實和底下的人差不多,都是小心翼翼在夾縫裏生存的螞蟻,無非身上比他們多鍍層金罷了。別說興風作浪,但凡遇到點水花,那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實在趕上了,沒別的法子,只能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求一個安穩平和,只盼太子殿下莫要怪我平日軟弱,和杬兒之間別留嫌隙,我便知足了。”

“娘娘多慮。”夢齡微笑,“您素日裏與人為善,殿下都記在心裏,何況四殿下對他向來敬重,今日又向萬歲進言,怎會留下嫌隙?”

邵宸妃展顏:“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夢齡福了一福:“娘娘慢走,四殿下慢走。”

“嗯。”

邵宸妃含笑點頭,放下簾子。

轎子擡起繼續向前,待離遠了,邵宸妃目中笑意化作悵然,伸臂抱緊了懷裏的兒子,下巴抵在他的頭頂,微微出神。

朱祐杬感知到她的情緒,忐忑地問:

“娘親,杬兒今日的話沒有背錯吧?”

“沒有,杬兒背得好極了。”

“那娘親看起來為何不高興?”

“娘親只是一想到等杬兒長大封王,就要去往封地,和娘親分離,娘親心裏就不是滋味兒。”

“那杬兒就慢點長大,多和娘親在一起。”

“嗯。”

豆大的淚珠滑落臉龐,邵宸妃擡手摸摸兒子腦袋:

“用不了多久,杬兒便能搬回娘親宮裏了。”

這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

座轎徐徐行往她的未央宮,搭在朱祐杬肩頭的左袖隨著顛簸的座轎一晃一晃,透過袖口,隱約可見裏面另藏有一封信件。

而這一封的內容,與右袖的那封大相徑庭。

萬貞兒之外,無人勘破。

夢齡一踏進仁壽宮的大門,便聽見周太後在裏面吵吵嚷嚷:

“起開!誰也不許攔,敢讓太子跪一夜,還動了廢他的心思,禁足在清寧宮,老身再不去找皇帝說道說道,他怕是要上天了!”

寢殿內,姚靈香與林林各拽了一條周太後的手臂,你一言我一語地勸:

“哎呦,我的太後喲,這風波好不容易停了,您何故又去招惹?”

“是啊,梁芳和張元吉都被罰了,可見貴妃一黨已經失寵,您只需安心待著,等國舅進宮便是,若去惹惱了萬歲,遷怒到殿下頭上,反而不美。”

“哼!”

周太後拂袖甩開姚靈香,氣呼呼道:

“你這小蹄子,這麽大的事兒,也不知會一聲,膽敢瞞了老身一夜,平日裏白疼你了!”

姚靈香不敢吱聲,看了林林一眼,林林連忙開口:

“太後息怒,不關姚尚寢的事,是奴婢的意思。”

周太後橫眼瞪來:“稀奇了,你歷來機警,對太子忠心不二,此等節骨眼兒上,竟然不想著搬救兵,反而瞞老身,難不成你早上了萬貞兒的賊船,暗中聯手害我孫兒?”

林林大驚,慌忙跪下:“太後明鑒,若上了貴妃的賊船,奴婢昨晚又何必帶人苦苦尋找夢齡姑娘呢?直接坐享其成不更省事兒?又哪敢回到您身邊自討苦吃?再說了,奴婢真要和貴妃勾結在一處,以殿下的聰明才智,如何瞞得住他?不出兩天,準被他揪出來,您說是不是?”

“嗯,這倒是。”周太後摸摸下巴,又問:“那你幹嘛要瞞老身?”

林林眼圈兒一紅:“因為奴婢知道,殿下身處危險邊緣之際,定然不願親近之人涉足其中。奴婢亦覺龍威難測,只有讓您離得遠遠的,才能保全您的威信,在往後的日子裏伺機回旋。”

“好吧,你也算一片苦心。”

周太後伸手扶她起來,長長一嘆:

“只是老身這當奶奶的,寶貝孫兒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什麽也做不了,委實憋悶!”

說話間,夢齡掀簾而入,沖她笑道:

“不,還有件事,需要您老人家出馬呢!”

林林大喜,疾步過去,一把握住她的雙手:

“你回來了!”

“嗯。”夢齡笑著點頭。

姚靈香忙拿了暖手爐塞給她,心疼道:

“瞧瞧這滿身的泥點子,一看就沒少遭罪!”

“不妨事,都過去了。”

夢齡笑得風輕雲淡,周太後步至她面前,慈愛地摸摸她的小臉:

“好孩子,老身聽說了,多虧你力挽狂瀾,才給了萬貞兒重重一擊,保全了太子。”

夢齡瞥了一眼墻上掛的燕子離巢圖,微笑道:

“全仗太後疼愛,總教夢齡在你屋裏待著,方有契機悟出師父留下的暗語,說服萬歲。”

“真不愧是老身挑中的孫媳婦兒,說個話都讓人這麽舒坦。”

周太後眉開眼笑,對她愛到心坎裏,連說話都變得輕聲細語:

“你說還有事需要老身出馬,什麽事啊?”

夢齡臉上笑意散去,浮上一抹悲傷:

“昨晚貴妃派宮正司的人綁了夢齡和映雪,還意圖讓李尚食把夢齡變成傻子,幸虧宮正司女官阿綿拼死相護,夢齡才逃了出來,得見萬歲。”

說到最後她泣不成聲,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

“不哭不哭。”

周太後哄小孩似的給她擦掉淚珠,然後拍拍自己胸脯,豪氣萬丈:

“等著,老身定狠狠給你出了這口惡氣!”

周太後當即召集人馬浩浩蕩蕩去了西苑,夢齡到底是折騰了一夜,體力消耗得厲害,全憑一口氣在撐,飯未吃,衣未換,等她們一走,便暈倒在留侍的宮女懷裏。

等她一覺醒來時,已躺在自己寢殿的床上,身上被擦拭幹凈,換了幹凈新衣,周嬤嬤支著額頭守在床前,瞧她睜開雙眼,忙湊過來:

“姑娘,睡得可好?”

夢齡撐著手肘坐起,關切問道:

“嬤嬤,他們有沒有傷到你?”

“沒有。”

周嬤嬤頓了一下,又補充道:

“老奴運氣好,太後去得也及時。”

“那便好。”夢齡點點頭,“映雪呢?”

話音方落,肚子咕嚕嚕地叫,周嬤嬤趕緊起身:

“老奴去傳些膳食來,你一邊吃,老奴一邊講。”

飯菜擺了滿桌,周嬤嬤扶夢齡落座,遞了筷,盛好湯,方緩緩講述:

“太後到了地方,李尚食她們還暈著呢,姚尚寢命人一盆盆冷水潑過去,才都挨個醒來。太後當場審問,有映雪這個人證在旁,加上聽說貴妃失寵,她們便不再頑抗,一個個供認不諱。最後革職的革職,下獄的下獄,阿綿姑娘被厚葬,映雪姑娘受到嘉獎,太後告到萬歲跟前兒,總算卸了貴妃的六宮管理之權,再沒召過她。奇怪的是,從始至終,貴妃那邊一點動作都沒有,竟由著太後發威,也不去找萬歲,像是自暴自棄,對什麽都無所謂了。”

夢齡輕輕咽下口中食物,幽幽問道:

“阿綿的遺物收了嗎?”

“應當還來不及收吧。”

“嗯,吃完東西,我想去她房間看看。”

寒夜寂寂,月兒宛如一面銀鏡,照得屋內寂冷淒清。

夢齡在一名宮正司女官的陪同下邁步進來,四下仔細打量,只見一排通鋪從這頭連到那頭,一張長桌擺在當中,墻邊另置一排破舊箱櫃,便是此屋全部家具了,看得她眉心緊蹙:

“阿綿住這裏啊。”

“是。”女官解釋:“阿綿職位低微,沒有自己專屬房間,只能與我們混住在一起。”

“哦。”夢齡一陣心酸,問:“她的遺物呢?”

女官又指指最角落裏的箱櫃:“都在這裏。”

夢齡過去打開,入目是滿滿當當的竹蜻蜓,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夜風襲來,堆在最上面那排竹片子輕輕顫動,像是在對她招手。

女官的聲音裏透著不解:“她性子怪,不愛與人說笑,下了值就自己待著,拿個小刀削竹蜻蜓,這麽多年來,也削不膩。”

“她想不通,自然要一直削。”夢齡合上蓋子,“帶走,都燒給她。”

“是。”

守在門口的周嬤嬤領了兩名小宦進來,擡走那箱竹蜻蜓。

夢齡回過身,又問:“哪張是她的床?”

女官指指最邊上的床榻:“這張。”

夢齡笑了一下:“她還是喜歡睡最邊上,躲別人遠遠的。”

步至床邊,她輕輕坐下,指尖輕輕撫過被褥,童年的聲音穿過時光回蕩在耳旁:

“阿綿,我跟你一起睡!”

“真好呀,在家有阿蓮,在這兒有阿綿。”

夢齡鼻子一酸,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指尖撫至枕側,似摸到了什麽東西,掀開布枕,下面壓著只香囊。

明月照江。

淚珠霎時噴湧而出,肆虐臉龐,夢齡揀起它,緊緊握在手中,泣不成聲。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只盼咱們的情分,就像這水流一樣,清清瑩瑩,長長久久。”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渡過,不知不覺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下午,夢齡陪著周太後在西苑散心,望著滿園花燈,周太後忍不住埋怨:

“你說說,元宵節,團圓日,兒子兒子窩在宮裏不見人,孫子孫子關在宮裏不許出,這過得什麽節嘛。”

夢齡也嘟囔:“年前殿下還說,今年西苑的燈會,是有史以來最美的燈會,要與夢齡賞個過癮。唉,明晚一過,花燈就撤了,想看,要再等一年不說,也不曉得有沒有今年的好看。”

周太後越想越氣,氣哼哼道:

“都怪老身那弟弟!也不知擱哪兒窩著,都好幾天了,還不見人影!就不能動作快點,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趕來嗎?”

兩人正說著話,姚靈香急匆匆跑來,招手大喊:

“太後,太後!他來了!”

“嗯?”周太後一時未反應過來。

姚靈香喜形於色:“你弟弟,周辰安,他來了!”

夢齡與周太後激動不已,齊聲追問:

“在哪兒?”

“欽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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