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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馭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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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馭萬(三)

眾人一時看得呆了,忘記了說話,須臾,朱見深揉了揉自己眼睛:

“夢齡?”

梁芳臉色一變,立即大聲喊道:

“喲,夢齡姑娘,您爬那麽高做什麽啊?”

在後緊追的禁兵經他提醒,知所追之人已與皇帝打了照面,不敢再向前,趕快原路返回偷摸溜走。

夢齡立於坡頂,端端正正福了一福:

“萬歲,夢齡有事稟報,還請您給個機會!”

晨曦中的少女如此美好,怎忍心拒絕?朱見深立時下令:

“快,接她下來!”

生死關頭,不等梁芳接茬,那邊範千戶搶先起身:

“是!”

禁兵急忙跟著起來,李千戶早有預料,帶著一隊人馬故意隔開他們,保證範千戶那隊暢通無阻,領先奔了過去。

梁芳扼腕頓足,卻拿他們沒有辦法。

一眾錦衣衛順著紅墻向上攀爬,借著樹幹的支撐,搭成一條長長的人梯,護著夢齡安穩落地。

進入院內,夢齡第一個瞧見跪地的太子,兩人目光相接,瞬即紅了眼圈兒,千言萬語凝結在喉頭,只能通過眼神無聲交流。

夢齡強忍住沖過去抱他的沖動,收回目光,來至廊下,撲通跪在朱見深面前,伏地拜倒:

“萬歲,太子不能廢!”

朱見深嘆息:“朕、朕知你與太子兩情相悅,但、但天意如此,朕心已決,不、不必再求情了。”

“天意?”夢齡擡頭。

範千戶解釋:“姑娘有所不知,昨晚有地震發生,萬歲言,晨曦初升之時,對面紅墻之上,若有鳥鳴,則是天意警示,若無鳥鳴,則寓意太子兇兆。方才晨曦升起,並無鳥鳴,可見寓意太子兇兆,必廢不可了。”

“不,這不是天意!”

夢齡連忙搖頭,擡手指向山坡,憤然道:

“那裏的鳥全被殺死了,怎可能有鳥鳴!”

“什麽?”朱見深睜大了眼睛。

“夢齡來的時候,有禁兵在後追趕。”夢齡恨恨瞪向梁芳:“群鳥盡亡,定然是禦馬監有意為之!”

梁芳慌忙跪下:“冤枉啊萬歲,五更時分,底下巡邏的人發現,有幾個人鬼鬼祟祟的往後山去,奴婢聽說過,有些個嘴饞的下人,總愛偷偷去後山打點野雞野鳥吃,便趕緊派人過去查看,誰知沒抓到人,反遇上了姑娘,還鬧出了這等誤會。”

朱見深露出狐疑之色,犀利的目光掃向梁芳,梁芳心虛地低下頭。

夢齡正思索著如何反駁,張元吉緩步而至,慢聲道:

“萬歲,可還記得貧道同您講過,人為亦在天意之中。群鳥盡亡,固然是有人貪嘴所致,但恰巧暗合您昨晚之言,怎能不算天意呢?”

朱見深眸色閃動,沈吟不語。

夢齡心頭一亮,大聲道:“既然人為也算天意,那方才夢齡學了聲鳥叫,豈不更暗合萬歲之言,乃天意昭示?”

朱見深驚愕:“方、方才那聲鳥鳴,是你學的?”

“正是。”

夢齡怕他們不信,當即右手拇指向內彎曲,與食指形成橢圓,放到唇邊,舌頭抵在手指相接處吹出一聲:

“啾啾~”

範千戶、李千戶精神一振,領著一眾錦衣衛振臂高呼:

“天意警示!天意警示!”

萬貞兒、張元吉、梁芳僵在當場,邵宸妃緊摟著自己兒子,瞥眼去瞧朱見深神色。

朱見深神情震動,胸口兀自微微起伏,緩了片刻,親自來扶夢齡:

“地上涼,快起來。”

“謝萬歲。”

夢齡站直了身子,朱見深怔怔瞧著她,不由自主發出感慨:

“怪道你、你出現時金光滿身,宛若仙女下凡,原、原來是背負天意而來。”

夢齡一喜,忙問:“萬歲,那太子殿下不用廢了吧?”

朱見深還未答話,張元吉先一步開口:

“萬歲,太子殿下與您相克,還望您慎重啊。”

朱見深低首不言。

夢齡怒目瞪向張元吉:“你這妖道,暗害我師父,還敢在這裏蠱惑萬歲,挑撥他們父子關系,當真可惡!”

張元吉先是露出訝異的表情,接著作深深惋惜狀:

“師妹對太子果然一往情深,為了護他,不惜違背本心,血口噴人。”

萬貞兒徐步踱來,擋到他前邊,直面夢齡,搖頭嘆道:

“你這姑娘,也太傻了,張天師乃修道之人,與你又有同門之誼,你這麽空口誣陷他,會遭反噬的。還不如跟萬歲說,我找人綁了你,為的就是逼太子就範,總歸咱們交情尚淺,我也習慣了臟水往身上潑,無非是多磨幾句嘴,你也不至於受到天譴不是?”

想起小院裏所受種種,阿綿臨死的模樣,夢齡一雙秀眸登時變得通紅通紅,暗暗捏緊拳頭。

太子卻知萬貞兒在故意激將,一旦夢齡把火燒到她那裏,皇帝勢必收起那份憐愛,無條件偏袒到她那邊,當下立即出聲提醒:

“夢齡,莫立危墻之下!”

夢齡一個激靈,急忙斂去心頭怒火,轉向朱見深:

“萬歲,夢齡有證據。”

萬貞兒與張元吉對視一眼,目中皆泛起疑慮。

朱見深問:“什麽證據?”

萬貞兒猜:“難不成你也有一封信要呈給萬歲看?”

“不錯。”

夢齡頷首,直視著朱見深,一字字道:

“萬歲,師父也給您留了一封信。”

“我?”朱見深震驚萬分,說起話更加磕磕巴巴:“舅、舅舅何時給、給我留了信?”

“那幅燕子離巢圖,便是他留給您的信。”

“啊?”

“您若不信,就差人將它取來,一看便知。”

一騎快馬馳向乾清宮,半柱香後,取回那幅燕子離巢圖,展開在皇帝面前。

夢齡擡手指向廊柱下的巢穴:“萬歲您看,這兒還有只小燕,可是當年我們全家搬走,無一人留在老宅,哪裏來的小燕?師父就不一樣了,他遠離京城,亦是離巢,但紫禁城這座巢穴裏,卻留有他的親人。由此可見,這幅畫不是為家父作的,而是為您。”

朱見深眸子點亮:“巢中小燕,是、是朕?”

“不錯。”夢齡點頭,又指向樹上的老燕:“這只老燕是師父,他遙遙相望,並非不想回來找您,奈何隔著風雨,無法與您相見。”

萬貞兒、張元吉目光一碰,心思暗轉。

朱見深疑惑不已:“他、他是堂堂國舅,何來風雨?”

萬貞兒附和:“是啊,國舅地位尊崇,所經之處,大家敬還來不及呢,哪有人敢攔?”

張元吉接話:“師叔厭倦紅塵,一心避世,阻隔在中間的風雨不見得是人,許是他那顆避世的心,不容許他再踏回紫禁城這繁華之地。”

“不。”夢齡語氣篤定,“風雨不是他的心所起,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朱見深忙問:“何人?”

“萬歲您再看,這魚的尾柄像只小扇子,明顯是鯽魚的品種,鯽魚卷成圓,蕩起水浪——”

白皙的指尖指著河中那尾鯽魚,夢齡冷冷瞟向張元吉,意有所指:

“圓鯽圓鯽,是誰在攪弄風浪呢?”

帝王呼吸一滯,趕緊睜大了眼睛去瞧,確認過後,兩記眼刀攸地射向張元吉。

張元吉臉色驟變,一顆心登時慢了半拍。

萬貞兒微微冷笑:“單憑一條魚就硬說是天師所為,也太牽強了些!”

“娘娘莫急,師父給的暗示可不只這一處,還有呢!”

夢齡不緊不慢,玉指輕輕點向畫中密密麻麻的雨線:

“萬歲您再細看,平日裏的雨,或斷落成珠,或連成直線,形狀大小,都比較勻稱。但這上面的雨線不是,看似成線,卻個個頭粗尾細,均勻不一,倒不像是線,更像是——”

“像什麽?”朱見深追問。

夢齡又冷冷瞟向萬貞兒,緩緩吐出一個字:

“針。”

昨晚,那枚鋒利銀針拈在李尚食指尖,閃著泠泠寒光,往她的眉心逼近。

正是這個契機,她看清了由頭到尾越來越細的針身,剎那間悟通了此節。

“萬千根銀針擋在中間,又是誰掀起的風雨呢?”

聞言,朱見深頭皮炸裂,臉色漲紅,渾身繃得僵直,鼓了好一會兒勇氣,才緩緩回首,凝目註視:

“貞兒姐姐。”

萬貞兒臉上第一次現出幾分慌亂,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反轉頭呵斥夢齡:

“一派胡言!世上畫師各有技法,誰規定雨線就必須勻稱了?說不好是國舅手腕酸痛,沒掌握好力道,才會是這模樣,你怎敢往我身上攀扯,其心可誅!”

夢齡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夢齡有沒有胡言,萬歲只要撤了梁芳的職,對張元吉有所懲罰,再昭告天下,師父得曉風聲,心下沒有顧忌,自會趕路進京,早日與您相見,屆時真相如何,一問便知!”

萬貞兒登時面無血色。

朱見深看在眼裏,心底驀地一空,須臾,他擡起腳,緩緩步至她面前,微微俯下首,定定凝望著她的臉:

“貞兒姐姐,你意下如何?”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萬貞兒曉得自己再無反擊之力,戲也不做了,徐徐擡起雙眸,唇角泛起一抹嘲弄的笑:

“萬歲心中既已有了決斷,何須問妾?”

到底是相伴多年,彼此太過了解,朱見深瞬間意會,一顆心狠狠被撕裂,痛苦萬分,騰地伸出手來,箍住她的肩膀,一雙眼睛通紅通紅,顫聲質問:

“這些年來,你、你討厭的人,我替你出氣,你舉薦的人,我重用之。你、你怕被分寵,殘害那些個妃嬪宮女,差、差點令我絕後,我也由著你。你、你圖謀儲君之位,幾次三番對太子下手,被告到禦前,我、我都暗中護著你。貞兒姐姐,我做這許多,不、不過是想換你陪我演一輩子沂王府的貞兒姐姐,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連舅舅也容不下?非、非要毀掉這一切呢?”

說到最後,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裏打轉,他心如刀絞,卻仍執拗地等著她的答案。

萬貞兒望著他的眼睛,也濕了雙眸,淒然一笑:

“太陽一升起,還有月亮待的地兒嗎?”

朱見深瞳孔一縮,雙手不自覺地滑下她肩膀,整個人好似被抽空,幽幽後退兩步,繼而背過身,面向無人角落,不讓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

少頃,他平覆好心情,又回過身,恢覆為那個至尊無上的帝王模樣,沈聲宣道:

“傳朕的旨,撤、撤去梁芳禦馬監掌印之職,打入大牢,張、張元吉私設刑獄,先禁足欽安殿,著刑部查之。”

張元吉心如死灰,梁芳身子癱軟。

“是!”

範千戶、李千戶大聲響應,迫不及待地率著幾名錦衣衛來押人。

張元吉自恃天師身份,錦衣衛的手掌才搭上肩頭,便袖袍一甩,大步轉身:

“貧道自己會走!”

梁芳卻沒這麽淡然,被拖走的路上哀嚎不止:

“萬歲!萬歲!”

夢齡來不及高興,急忙指向跪在石浮屠前的太子:

“萬歲,殿下清白得證,請您收回廢儲旨意!”

朱見深的目光落在那個跪了一夜的兒子身上,太子亦在此時擡眸,望向自己的父親。

父子二人隔著高低交錯的櫻樹林,無聲對視。

皇帝未曾開口,邵宸妃倒先拽著朱祐杬撲通跪下,打左袖裏掏出一封信,朗聲道:

“萬歲,妾也有信呈上。”

這一舉動太過突然,何止是夢齡、太子,就連萬貞兒也出乎意料。

朱見深微微一怔,接過她雙手呈上的信件,打開一看,奇道:

“杬兒寫給朕的信?”

“正是,杬兒深知萬歲厚愛,太子若被廢,被推上儲君之位的,十有八九會是他。他不願傷害兄弟情誼,故而寫信以表心智,此生無心皇位,只願當個閑散王爺,求萬歲成全。”

邵宸妃面容懇切,說完,碰碰一旁朱祐杬的手臂:

“杬兒,你和爹爹說。”

朱祐杬打起精神,仰著小臉一本正經道:

“杬兒只想當爹爹的好兒子,哥哥的好弟弟,望爹爹成全。”

夢齡投來感激的眼神,太子心裏亦是暖烘烘一片。

“好孩子。”

朱見深眼眶濕潤,摸摸朱祐杬的小腦袋,糾結片刻,覆又望向另一個兒子:

“太、太子暫時禁足清寧宮,等國舅回來,問明真相,再、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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