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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如累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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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如累卵(一)

轟隆——夢齡如遭雷擊,呆立原地說不出話來。

映雪神色大變,滿臉寫著難以置信:

“怎、怎麽會是你?”

“你偷看到的那個人,在你出門時就被轉移走了。”

小宦的聲音傳來,映雪循聲一看,不知何時,廚房燒水的周嬤嬤已被人綁住雙手雙腳,嘴巴塞上布團,也不知又從哪兒冒出一群宮正司的人來,隨著小宦一起圍到自己和夢齡身邊,不由分說按住兩人進了屋,押到萬貞兒面前跪下。

映雪看看一側的小宦,又看看椅中氣定神閑的萬貞兒,登時醒悟過來:

“你們——利用我?”

萬貞兒像看中了圈套的獵物一般,唇角勾出玩味的笑:

“汪直素來謹慎,以他的作風,絕不會著了尚銘的道,所以——那五石散,只能是你下的。”

映雪始料未及:“原來你早就懷疑我了?”

“不錯,我之所以沒有戳穿汪直的謊言,留你在這裏,便是為了有朝一日,借你之手,引她入甕。”

說到最後,萬貞兒得意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夢齡身上。

夢齡面如死灰,指甲摳進掌心的肉裏,滿心都是太子怎麽辦。

映雪愧疚不已:“都怪我,連累了你。”

夢齡長長一嘆:“她處心積慮誘我入套,陷阱即便不在此處,也會在別處。”

萬貞兒雙眸幽幽,也輕輕嘆了口氣:

“去年也是在西苑,我曾邀你改換陣營,若你那時把握住機遇,又怎會掉入今日陷阱?”

“去年——”

夢齡緩緩擡眸,炯炯有神的目光澄明通透:

“就在這間小院,汪直曾與我有過黑白之爭,他向我論證,一個人,在此間為白,別處是黑,算不算白?在此間為黑,別處是白,算不算黑?世人大多活成了灰色,黑白並存,如何分得清其中界限?”

萬貞兒輕輕頷首,以示認同。

“您也曾問過我,我就那麽肯定,自己走的是純白正道?”

萬貞兒擡起眼皮。

“那時我沒想透,不知該如何作答,可是,經歷過這許多事,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萬貞兒挑眉:“哦?”

夢齡迎視著她:“這世上的純白至黑之人的確很少,如汪直所言,世人大多為灰,黑白混雜,然而——灰與灰之間,並不能等同而論,因為每個人所沾染的黑,深淺有別,所堅守的白,大小不一,就拿娘娘來說——”

萬貞兒雙眸冷冷一瞇,寒光無聲射來。

夢齡微微一頓,繼而不屑一笑,接著講道:

“您身上背負的冤魂數不勝數,為一己私欲,不惜血流成河,便是您對心腹重義,愛子如命,這一點點白,放進那深重的黑裏,怕是連萬分之一都抵不過。再來說太子殿下,他有私心不假,手段也未見得全都光明,可他善待下人,不視人命如草芥,那一點點黑,放進廣闊的白裏,占去的也不過小小一角。夢齡無法肯定自己選的就是純白正道,但,深灰與淺灰相比,必然是淺灰更白,夢齡自然選擇後者。”

萬貞兒靜靜聽著,幽深的眸底竟浮上一抹傷痕,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過往,待夢齡講完,也不生氣,默了片刻,輕聲道:

“不要小看淺灰,淺灰有時比深黑更致命。”

夢齡怔神一瞬,目光又恢覆如初:

“任你巧舌如簧,我也不會倒戈相向。”

萬貞兒啞然失笑,也不欲和她爭辯,只擺了擺手:

“罷了,我同你說不著,有些事情,此時的你不會懂。”

夢齡琢磨著她的話,只聽萬貞兒頓了一下,又道:

“小姑娘,你不該動搖初心,你該堅守離宮這條路才是,可惜,被情愛蒙了眼。”

許是如她所言,兩人路徑頗為相似,又許是她的語氣帶著些惋惜,夢齡垂眸,不由自主的講出心聲:

“我也想過,待他地位穩固,就功成身退離宮嫁人。可是殿下說,等我離宮,多半已蹉跎成老姑娘,說親的對象啊,不是去給人做填房,就是當小妾,即便招個入贅的,也是潑皮光棍之流,一個個能好到哪兒去?不若跟了他,憑著患難與共的情分,定然善待於我。若是不應了他,他就發脾氣,以自己相逼,我心中本就對他有情,如何舍得傷他?加上他說的確實有理,便答應下來。這點情愛是蒙了我的眼,但我心甘情願,如今落你手裏,便是命喪此地,我也不悔。”

不悔二字擲地有聲,夢齡覆又擡眸,以為會對上萬貞兒嘲諷的臉,卻見她悵然若失,眼圈兒紅紅,又似被什麽擊中,靜了須臾,擡手摸上夢齡耳垂,輕撫那顆白玉雕刻而成的蘭花耳墜:

“今日你會不會命喪於此,不在我,全在太子怎麽選。”

夢齡一凜:“你要用我要挾殿下?”

萬貞兒不答,摘掉她左耳那枚蘭花耳墜,接著站起身,徐徐現出一個百感交集的笑容:

“希望他對得起你的不悔。”

說罷,她纖手一揮,扣押夢齡和映雪的幾名小宦立即動手,這個往嘴裏塞麻布,那個往手腕綁麻繩,兩個女孩毫無還手之力,被捆成一團擡起,分別扔進兩個大木箱裏。

嬌嫩的臉龐擦著粗糙的箱板,夢齡顧不得疼,下意識地尋覓萬貞兒身影,對方已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離去。

薄暮冥冥,殘陽餘暉灑在空蕩蕩的門檻上,愈顯蒼涼淒清。

砰——

箱蓋關上,連那點微光亦被隔絕,她的世界頓時被黑暗包圍。

卻說太子這邊一覺醒來,恰至黃昏。

冬日的霞光蘊著淡淡的清冽,打窗紗灑進來,令他褪去先前的疲憊,精神不少。

穿好衣服,步至外間,林林一面擺著晚膳,一面道:

“那會兒姚尚寢來找過您,見您還沒醒,便只留了幾句話,讓奴婢轉告給您。”

太子撩袍坐到黃花梨圓桌前,拿起象牙箸夾菜,漫不經心地問:

“什麽話?”

林林盛好一碗奶白的魚湯,捧至他面前:

“她說,從前那位跟著汪直的映雪,通過尚寢局給夢齡姑娘遞了話,要她去西苑一趟,夢齡姑娘臨走前,托她來知會您一聲。”

夾菜的象牙箸停住,太子眼睛一亮:

“映雪一直住在西苑,難道——她發現了張留渙的蹤跡?”

林林想了想道:“若真是這樣,那夢齡姑娘必會找借口再來看您。”

“大晚上的,她一個姑娘家不好過來,咱們還是直接去奶奶宮裏找吧。”

“是。”

林林退出殿外差人準備轎攆,趁這檔口,太子快速扒了幾口飯,喝了碗湯,漱過口,拈帕擦了嘴,披上狐裘大氅,乘著轎攆去往仁壽宮。

仁壽宮,太子自然是撲了個空。

“奴婢本來派了人遠遠跟在姑娘後面,可是尚食局的人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提著食盒和她們撞到了一處,還不依不饒,非拉著她們去了宮正司,不賠食盒不罷休。這不,奴婢剛撈完人回來,聽說夢齡姑娘也沒回,正打算去找殿下呢。”

聽完姚靈香的稟報,他皺起眉心,語氣裏滿是擔憂:

“這麽久了,她還沒回來,不會遇上什麽閃失吧。”

林林寬慰:“陳公公他們也在西苑,見到夢齡姑娘定然會留心一二,若真有什麽突發情況,他們也會出面護著夢齡姑娘。”

“嗯。”

太子點點頭,略略放下心,這時一名小宦來稟:

“殿下,陳公公派人求見。”

“快傳!”

“是。”

小宦退下,須臾,一名錦衣衛著急麻慌進來,正是先前跟太子去過興濟的範千戶,還未來得及行禮,太子已主動迎上,先開口問道:

“夢齡呢?”

範千戶從清寧宮一路追到仁壽宮,頗有些氣喘,聽到這個問題,先楞了一下,答:

“聽底下的人說,夢齡姑娘跟著那個叫映雪的走了。”

“然後呢?”太子追問。

範千戶趕忙跪下:“殿下恕罪,底下的人本要跟過去看看,但陳公公那邊忽然發現張留渙被偷偷帶進西天禪林,要帶大家進去查,梁公公的人卻守住大門不許進,我們所有人便都去支援陳公公,沖開守衛進去找人,實在無暇顧及夢齡姑娘。”

“找著了嗎?”

“還沒有,大家正在裏邊找呢,梁公公帶人圍過來了,以沖撞皇長子石浮屠為由,要把大家都帶走,陳公公唯恐張留渙被轉移,便留在那裏與他僵持,派卑職來給殿下傳信。”

太子眉心皺成一團,吐出四個字:

“事有蹊蹺。”

姚靈香忙道:“奴婢這就找個借口,帶人去映雪那裏看看。”

“嗯。”太子又向林林吩咐:“你一起去,一有消息,立馬來西天禪林稟報。”

“是。”

林林和姚靈香退下,太子也快步出了門,坐上轎攆,在範千戶的陪同下急急忙忙趕往西天禪林。

到了地方,一下轎,便見龍攆停在前邊,一名小宦奔下臺階來迎:

“殿下,您可來了,陳公公和梁公公推搡時,不小心碰翻了供奉皇長子的香燭,驚動了萬歲爺過來,梁公公把錯全推到了陳公公頭上,萬歲爺正在裏邊發火呢。”

太子一面提袍上階一面問:“張留渙呢?”

“梁公公的人一直攔著,陳公公手下的人壓根沒法找,不過幸好提前派了人在外邊守著,免得他們偷偷轉移,現下還藏在裏頭呢。”

“好,我知道了。”

穿過院門,繞過殿宇,遠遠便見櫻樹林裏跪了一大片人,石浮屠前,朱見深氣得指著陳準罵:

“平、平日裏你們之間暗暗較勁,朕不願多管,誰、誰知竟縱得你愈發沒個規矩,西天禪林也敢闖,擾我、我兒清凈,可惡至極!傳、傳朕的令,罷了陳準的職,打入大牢!”

“萬歲息怒!”

陳準膝行兩步,扯住朱見深的袍角哀求:

“奴婢非是有意為之,實在是事出緊急,不得已才闖入此地,您要怎麽處罰奴婢,奴婢都無怨言,只是切莫被梁芳這小人蒙騙,他藏了人證在此,不過是想借您的手攔下奴婢!萬歲,求您準許奴婢先行搜查一番,過後再罰奴婢不遲。”

“萬歲明鑒!”

梁芳伏地大拜,亦是言辭懇切的模樣:

“什麽搜查人證,不過是陳準的借口!他仗著有太子殿下撐腰,就誰也不放在眼裏,今兒個帶著人在西苑橫沖直撞的,大家夥都看著呢,您若不信,找個人來問一問,便知他有多囂張了!”

話音方落,太子清亮的聲音打後方傳來:

“爹爹,不如您來問一問孩兒吧。”

梁芳暗暗皺眉。

陳準松了口氣。

朱見深循聲望去,只見太子越眾而出,大步流星到了近前,施施然行了一禮:

“見過爹爹。”

朱見深蹙額:“陳準是、是奉你的命?”

“正是。”

太子毫不隱瞞,一派大方磊落。

朱見深語氣微緩:“怎麽回事?”

太子側掌示意:“爹爹,請借一步說話。”

朱見深心中雖有疑慮,卻還是隨兒子走到墻角,站定,太子從袖中掏出一個信封,雙手呈上:

“這裏面是熊保的供詞,爹爹請看。”

自信封裏抽出紙張,展開,一行行證詞映入眼簾,朱見深越看臉色越難看,一雙手微微抖動,紙張差點拿不穩,忽地,揉成一團,怒聲道:

“一派胡言!貞、貞兒姐姐怎麽可能謀害舅舅?來人啊,立、立刻斬殺熊保!”

“爹爹息怒!”太子忙道,“禦史趙敔巡按江西,接到龍虎山弟子張留渙密奏,當年舅爺離開龍虎山實屬迫不得已,乃貴妃娘娘與張元吉暗中聯手,欲要取其性命,他先一步覺察,才不告而別,臨走前留給張留渙一封信——”

“他留了信?”朱見深驀地看來。

“對。”太子點點頭,“他讓張留渙靜待時機,親自面呈給您。趙敔拿不準主意,將此事稟報給孩兒,關系到貴妃娘娘,孩兒也不敢輕舉妄動,便讓他帶張留渙一起回京。誰料卻碰上梁芳帶人堵在城門口,只好費了一番心思,把人從西苑悄悄送進來,不想還是被梁芳的人劫走。沒法子,孩兒只好一邊讓陳準找人,一邊去東廠審問熊保,熊保所供,果然與趙敔所稟一致。”

朱見深越聽眉心擰得越緊,整個人漸漸虛脫,不由自主扶住墻壁,卻仍是搖頭:

“不,不,貞、貞兒姐姐沒有理由害舅舅。”

許是沖擊太大,他幾欲喘不上氣,太子趕緊一手扶穩他的腰,一手輕輕為他順氣,聲音關切:

“爹爹,您要保重身體呀。”

這個檔口,也不敢講萬貞兒不好,以免觸碰父親逆鱗,惹火燒身,想了想,太子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嘆了口氣:

“唉,都怪孩兒處事不周。一開始孩兒聞聽此事,也不敢相信,本不想理會,可一想到爹爹的思親之情,便又覺著,萬一是真的呢?若置之不顧,豈不讓舅爺一直處於危險之中?作為晚輩,怎可如此怕事?這才冒險召人進宮,誰料卻惹得爹爹身體不適,孩兒、孩兒真是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此招果然管用,朱見深雖不願相信萬貞兒會有此舉,卻也心系舅舅安危,糾結片刻,緩緩轉過身,一雙眸子暗含精光,直直盯著自己兒子眼睛:

“你所說之言,句句皆真?”

太子二話不說撩袍跪下,仰起一張坦誠的臉:

“爹爹若不信,讓陳準帶人仔細搜查一番,只要找出張留渙,您一見他便知真假。”

“好。”

朱見深袖袍一揮,大步回到石浮屠前,冷聲下令:

“梁芳退下,陳準去搜。”

“是!”

陳準一喜,趕忙起身帶人四處去搜。

梁芳面色如土,整個人塌了下來,有氣無力地應了聲:

“是。”

梁芳率人退出,沒多一會兒,聽見有人大聲喊:

“在這兒!”

太子很快辨別出聲音來源:“是貴妃娘娘平日用來休息的那間禪房。”

不等陳準來請,朱見深先邁開雙腿,急步奔往禪房,可到了門口,又忽然頓住腳步,不敢再向前。

雙拳不自覺握起,腦袋有些眩暈,身子一歪,他連忙又扶住墻,輕輕勻起氣息。

“爹爹。”太子握住他的手,“要不咱們回去吧,只當這事沒有發生過。”

朱見深苦笑:“都、都到這兒了,怎能回去呢?朕、朕也想知道真相。”

“可您的身子——”太子泛起一絲哭腔,“兒子已沒了娘,決計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朱見深眼圈兒一紅,欣慰又感動,伸手輕撫兒子的臉:

“不、不愧是我的好兒子,值了。”

太子也紅了眼眶,哽咽不語。

朱見深沖他笑笑:“扶我進去吧。”

“嗯。”

太子含淚點頭,攙著父親一步一步邁進禪房。

最裏間,陳準剛為張留渙解開身上繩索,見了他們,立即退至一側:

“萬歲,殿下,此人便是張留渙。”

張留渙抖掉繩索,拖著滿是勒痕的身軀,行了道家最為隆重的三跪九拜禮:

“貧道張留渙,見過萬歲,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扶著朱見深坐進太師椅,朱見深朝張留渙輕輕按了按手:

“起來吧。”

“謝萬歲。”

張留渙撐著手肘艱難起身,朱見深又向太子、陳準等人道:

“你們退下,朕、朕要單獨問話。”

“是。”

太子、陳準及一眾錦衣衛依次退出,門扇合上,放下暖簾,裏面的人講話再也聽不清楚,眾人一道守在廊下,少頃,前院有人通傳:

“貴妃娘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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