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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雪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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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雪水(三)

說罷,又舉起繡春刀朝那金龍砰砰砍去,一面砍一面喊:

“砍死你,砍死你!”

萬貞兒面如土色,怒聲大喊:

“錦衣衛呢?幹什麽吃的!”

正在看笑話的尚銘一個激靈,趕緊率人奔了過去,一擁而上按住汪直,奪過他手中的繡春刀,將他押了過來。

還未近身,一股濃濃的酒味便傳至眾人鼻中,汪直猶自掙紮辱罵:

“妖物,起開!都給我起開!”

萬貞兒搶先一步,聲色俱厲:

“汪直,你發什麽酒瘋!”

只要定義為醉酒之舉,非清醒犯上,就還有轉圜餘地。

誰知,她才出招,太子便緊咬而來,輕飄飄道:

“酒後吐真言嘛。”

朱見深的臉色更難看了。

萬貞兒頓時洩氣,輕輕閉了下眼睛,心知敗局已定。

嘩——

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汪直打了個寒顫,即刻清醒過來,看明眼前形勢,迷茫無措之時,耳旁傳來尚銘的聲音:

“膽敢刀砍金龍,汪直,你究竟存了多大的反心!”

汪直一個哆嗦,緩緩回首,盤旋而上的金龍已斷為幾截,連累得整個鰲山燈也微微歪斜,最上方的皇帝人像滑倒在地,一顆腦袋正好卡在欄桿外,宛如卡在鍘刀下。

“萬歲!冤枉啊!”

汪直膽裂魂飛,腦袋咚咚磕地:

“您就是給奴婢一千個一萬個膽子,奴婢也不敢存有反心啊,方才屬實是昏頭暈腦,出現了幻覺,才如此失態!”

終究是多年主仆,兼有知己之情,萬貞兒不忍他搭上性命,開口道:

“到底怎麽回事,你說清楚了!”

汪直扭頭指了下自己靠過的那座鼎爐,懇聲講述:

“方才奴婢渾身燥熱,便坐在那裏休息,再睜開眼時,看見一條蛟龍似的大蛇盤臥在地,對著奴婢嘶嘶吐著紅信子,奴婢就趕緊跑,可它追著不放,還纏住奴婢脖子,騎在奴婢頭上,勒得奴婢喘不過來氣。奴婢一惱,幹脆豁出去,死命的咬它踢它打它,它受不住便逃了,奴婢氣不過,就在後面追,追著追著找不見了,也不知是誰,扔來一把刀,給奴婢指路說:妖蛇在那邊呢!奴婢順著方向過去,看見一條金色的長物,以為是那妖蛇,提刀便砍,哪裏知道是鰲山燈的金龍啊!萬歲,這燈,這龍,是奴婢的心血,奴婢怎舍得毀了它!”

若是沒有前頭太子那句話,這番言辭打動不了朱見深十分,也會有個七分,偏偏酒後吐真言五個字如一道狠厲的刺,紮碎了“醉酒之話不作數”的出路,能打動個五分,都要阿彌陀佛了。

而太子,不忘再撒下一把鹽,朝他豎起大拇指:

“汪公公好膽色!便是妖物騎頭,也要砍成兩截,若換做人,只怕早被碎屍萬段了!”

“不,不。”

汪直急忙開口辯解,然而帝王冰冷的聲音已傳至耳畔:

“汪、汪直殿前失儀,以下犯上,念有功在身,朕網開一面,著、著調往南京禦馬監,明日啟程。”

言畢,冷冷瞟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汪直心如死灰,癱坐在地。

看了場熱鬧,折的是萬貞兒的人,周太後也不困了,臉上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瞟了眼那邊的梁芳,臨走前咕噥了聲:

“都調去才好呢。”

太子心中亦覺暢快,帶著報覆的快意,居高臨下的打汪直面前經過。

一如當年母親遺體被擡走後,他們對他做的那般。

其他的人,眾嬪妃自不敢多言,忙作鳥獸散。懷恩凜然正色,隨朱見深而去,尚銘、梁芳各有各的算盤,唯有萬貞兒不著急離去,等所有人都散了,才對著汪直輕輕嘆了口氣:

“弄成這副鬼樣子,去我那裏收拾收拾吧。”

萬安宮。

整理完儀容的汪直坐在繡墩上,睜著眼睛張大嘴巴,由著醫官細細察看。

察看完畢,醫官向暖榻上的萬貞兒稟道:

“回娘娘,是五石散。”

“五石散?”萬貞兒與汪直同時直起身。

“不錯。”醫官頷首,“五石散在魏晉時期很是流行,服用它,會覺渾身燥熱體力加強,精神恍惚達到忘我之境,甚至產生幻覺,是以魏晉名士常常會有驚世駭俗之舉。但若毫無節制的濫用,對身體會有極大的損害,不少人因此喪命,後來,它便漸漸衰落,成了禁藥。”

“原來如此。”汪直茅塞頓開,“怪道奴婢總想喝酒呢。”

“酒主揮發,對食用五石散有好處。但酒喝多了,便會醉,醉了,再加上五石散本身的藥性,虛妄的幻覺就冒出來了。”

醫官說完,萬貞兒點了點頭: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醫官退下,殿門合上,只留萬貞兒與汪直單獨敘話。

汪直低首沈思片刻,不死心地問:

“娘娘,若您將此事上報給萬歲——”

萬貞兒擡手打斷,淡淡道:

“上報,我肯定是要上報的,但你——發配到南京的結局,改不了。”

僅剩的一點希望被澆熄,汪直的眸子黯了下去。

萬貞兒道:“萬歲已對你起了戒心,便是真相大白又如何?人與人之間的裂隙,沒那麽好縫補的,只要你一天站在高位,他就一天不能安心。我上報此事,不過是想拽下那個遞刀的,殺雞儆猴,至於你嘛,別再想著出人頭地了,夾著尾巴茍活吧。”

“是。”汪直垂下眼簾,“成者王敗者寇,奴婢輸了這一局,狼狽離場,沒什麽好說的,只是可惜了與娘娘多年的主仆情分,往後不能再為您沖鋒陷陣,排憂解難了。”

他雖詭詐狠辣,卻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這輩子佩服的人沒幾個,萬貞兒便是其中之一,因此講這些話完全發自肺腑,不摻半點虛假,說到最後,竟垂下淚來。

萬貞兒亦是鼻子一酸,微微笑道:

“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有後招,若我贏了,成功扶杬兒登基,屆時再召你回來。”

汪直哽咽點頭:“奴婢會日日為娘娘祈禱,願您早日達成所願。”

“這倒是其次。”萬貞兒搖頭輕笑,“重要的是,你得好好想一想,想明白自己怎麽摔的,五石散——是誰下的。”

西苑。

折騰了一宿,回至這裏時,已是天明。

他沒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去了太液池畔的梅林。

他想,她會在那裏等著他。

果然,一片銀裝素裹中,朵朵紅梅掩映出一個裊娜身影。

一如初見。

當時他只是個六歲男童,才入宮不久,受了欺負躲在這裏哭,正抹著淚,一條絹帕遞來,擡頭,映入眼簾的,是個六歲女童。

他接過絹帕擦淚,她坐到他旁邊,就這樣與他聊起了天:

“你叫什麽名字?”

“汪直。”

“你幹什麽哭呢?”

“我是俘虜,他們都看不起我,整日裏嘲笑我打罵我。”

“唉,都是下等人,看得起看不起,有什麽分別?”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她不說話了,只托著下巴,靜靜坐在那裏。

鬼使神差的,他也不想走,就這麽沈默的待著,過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問:

“你幹嘛一直坐在這兒?”

“我今兒個休沐,來看看景。”

“大冷天的,好不容易趕上休沐,你不在屋裏暖和,跑這兒受凍?”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叫映雪,楚梅映雪數枝艷。你瞧,這裏的景是不是恰好對上了我的名字?”

“哦~”他恍然,又道:“聽你談吐不凡,家境想來不錯,怎會入宮呢?”

她黯然垂首:“沒了,都沒了。”

“對不住,惹你傷心了。”

“沒什麽。”她搖搖頭,“嬤嬤說,披著一張人皮不容易,大家都是苦過來的。”

他點頭,甚覺有理。

她又擡眸:“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還以為這景是專為我而設的,可嬤嬤說,這裏年年都如此,怎可能是為我一個人而設呢?碰巧罷了。但我覺得,便是碰巧,那也算老天爺的安排,否則怎麽不是梨樹、杏樹呢?老天爺定然知曉我要來,就早早安排人種上,一年一年的,直到我來看到它,你說對不對?”

紅梅傲雪,玉樹瓊花,清冷而寧靜。

汪直瞧了片刻,又點了點頭:

“對。”

“所以我喜歡來這兒。”她展顏而笑,“人生這麽苦,只有到這裏,我才覺得,天地也有愛我的時候。”

不自覺地,他也跟著笑。

自此,他們成了朋友,這裏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不時前來匯合。

有時,她為他細心擦藥:

“瞧瞧,這臉腫的,下回你躲他們遠點!”

有時,他帶來好消息:

“映雪,我認幹爹了,以後他們再不敢欺負我了!”

有時,她穿了針線為他縫衣,他掏出黃燦燦的金葉子:

“映雪,幹爹賞了我金葉子,給你一片。”

“哎呀,太貴重了,我沒什麽可回報你的。”

“無妨無妨,你給我縫衣服了嘛,這就是頂好頂好的回報。”

再後來,他們各自長大了,意氣風發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少女,挨坐在一塊兒,少了童真,多了暧昧,他握住她的手:

“映雪,咱倆好吧。”

她面色一紅,抽回手掌,嗔道:

“不正經。”

“我認真的!”他覆又握回,“我跟對了主子,你也知道,萬歲有多寵她,等我哪天立了功,就去求她賜我一間西苑的小院,把你接進去住,天天在這兒看景,豈不美哉?”

眼前美景是如此教人流連忘返,她不免心動。

他拿胳膊肘碰碰她,半撒嬌半耍賴:

“天地愛你,你愛愛我唄。”

曾經的話語響在耳畔,他從舊日回憶中抽離,朝守在附近的小宦擺了下手,那小宦退下之後,他才邁開腳,緩緩來至她身邊。

她轉過臉望向他,眼底一片澄明,不覆先前混沌,淡淡開口:

“是我幹的。”

“誰給你的藥?”他問。

她側回臉,不答。

“是太子,對不對?”他追問。

對。

她在心裏承認。

那日,她出門散心,腦袋磕在了石頭上,也不知道是磕著了哪條經脈,睜開眼後,腦子竟然清醒過來,回想這些年的種種,她快速捋清局勢:

萬歲寵信,貴妃倚仗,紫禁城內,唯一能把汪直拉下馬的,只有太子!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她毫不猶豫,拔腿就往太子寢居跑!

不想那小宦追得緊,實在甩不開,好在半路遇上夢齡,兩人由此結緣。

她給過夢齡兩次暗示。

第一次,她說她不傻,偏偏碰上汪直回來,只好接著裝瘋賣傻。

第二次,萬貞兒意欲挑撥夢齡和太子,拿她做工具,讓她去給夢齡抹香膏,她借著給夢齡塗香膏的契機,不斷地在夢齡掌心中寫“裝”這個字。

奈何掌心寫字這種事,除非明言,否則很難猜到,加上她是“傻子”,一開始夢齡並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夜陪著太子去見吳娘娘。

墻洞裏的吳娘娘目光落在太子臉上,帶著點探究的意味:

“難不成——你的失魂癥是裝的?”

此話一入耳,猶如一道閃電劈開夢齡的心扉,霎時豁然開朗!

原來,映雪在自己掌心中,寫的是一個“裝”字!

離開安樂堂,兩人從後山小路回到寢居,夢齡憶及此處,當即向太子稟道:

“殿下,映雪的傻是裝的。”

聽完整個過程,太子心下了然:

“明白了,她想和我聯手。”

接下來幾天,夢齡打著馬上要搬回宮的旗號,四處在西苑溜達,終於在萬壽山的山腳碰到了她。

她自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第一時間趕到夢齡跟前,當夢齡說“你的心思我懂”,她瞬間意會,脫掉玉鐲扔遠,支開了小宦。

趁此時機,夢齡趕緊與她通氣:

“殿下說,怎麽對付汪直,他自有安排,你只需幫他一件事。”

她忙問:“什麽事?”

夢齡掏出一個小瓷瓶,塞到她袖中:

“等汪直回來,給他服用這個。”

打那以後,她天天盼啊盼,終於盼到他回來,纏著他一起吃飯,總算神不知鬼不覺地,讓他服下了藥。

“你不說,我也曉得答案。”

汪直負手到她面前,瞧著她的眼睛,目中透著困惑:

“映雪,你圖什麽呢?悄悄給我使絆,便宜了幕後的太子,自己倒主動暴露,就不怕被貴妃娘娘清算?”

映雪擡眸,迎視著他的眼睛,目中透著堅定:

“怕,但我還是要做。”

“為何?”

“為我的良心。”

“哈。”汪直笑了,“良心值幾斤幾兩啊?它能給你什麽?有我給你的多嗎?我把你放在心尖上,疼你愛你,但凡你喜歡的,你想要的,千方百計滿足你,還找人伺候你,放眼紫禁城,有幾個宮女像你過得這般滋潤?”

“滋潤?”映雪也笑了,“抽走我的靈魂,只留一具皮囊,做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偶,這就是你眼中的滋潤,你口中的愛?”

汪直心底一虛,微微撇開了臉,緩緩道:

“上天給了我卑微低賤的出身,又賦予我卓爾不凡的才智,我的人生起步在窪地,偏偏立又一架極窄的雲梯。想往上爬,就不能背負太多東西,一旦超重,就要割舍,才能立足於雲梯,爬到我夢想中的巔峰。”

說到這裏,他又轉回臉,紅著眼睛道:

“映雪,你的清醒,你的堅持,便是那超重的部分,我必須舍。”

映雪默然,須臾,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既是路途狹窄,又何必邀我同行?倘若一開始便做好孤身獨行的打算,不牽進他人感情,我又怎會受這無妄之災,白白搭進春妮一條性命?說來說去,還是你太過貪心,兩頭都想要,你真正愛的,終究是你自己。”

汪直無可辯駁,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不錯,我最愛的,還是我自己。”

映雪又道:“你該連我的命一並舍去,不留隱患。”

汪直卻道:“我不後悔。”

映雪一怔,與他眼神相接,相對無言。

不後悔什麽?

不後悔害死她的朋友,抽走她的靈魂,招致她的怨恨;還是不後悔留下她的性命,埋下禍患,落得今日結局?

她嘴巴張了張,終是沒有問出口,最後只道:

“走吧,帶我去見貴妃,真兇總要伏法的。”

他卻不動,默了一下,淡淡道:

“我跟貴妃講,藥是尚銘下的。”

她瞳孔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在我的份上,她會繼續關照你,只是——你要藏好你的靈魂,千萬別被發現。”

說罷,他轉過身,踏著積雪大步流星地離去。

步出一段距離,忽聽她在身後道:

“我也不後悔。”

腳步一頓,他怔在當地。

不後悔什麽?

不後悔與他同行,交付信任,還是不後悔給他使絆,從此天各一方?

他嘴巴張了張,終是也沒問出口,最後只道:

“映雪,天地有愛你的時候,我也有愛你的時候。”

他沒有回眸,重新邁開腿,大踏步向前,直到離她越來越遠,再也看不見。

天漸漸放晴,火紅的日頭爬得越來越高,暖暖的陽光灑落下來,積在梅樹下的雪塊融化成一汪清涼涼的雪水,倒映出她久久佇立的身影,淚如雨下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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