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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篷使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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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篷使風(三)

太子急忙起身離椅,撩袍跪地:

“孩兒不敢欺瞞爹爹,孩子的確想勸爹爹革去西廠,卻不曾想廢黜汪直。”

朱見深眉梢一挑:“哦?”

太子不緊不慢道:“西廠近來行事,招百官憤怨,失天下人心,再任由下去,恐連累聖名,有損爹爹一代明君的清譽。但話又說回來,汪直乃爹爹一手提拔,當差至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就此廢黜,不免傷了君臣情義,想來爹爹心裏也不好受。因此,孩兒懇請,只罷西廠,不廢汪直,一應罪責,由韋瑛承受。”

一席話講完,藏在眼底的警惕緩緩隱去,朱見深的面容舒展開來,語氣也溫和不少:

“起來吧,坐下說。”

“是。”

太子回至椅中坐下,朱見深又道:

“聽說那、那日群臣在文華門鬧事,便是你去勸的。”

太子沒有急著接話,立在身側的夢齡開口道:

“那日奴婢本來是要攔著殿下的,人那麽多,形勢又亂,萬一傷著殿下怎麽辦?可殿下卻指了指奴婢頸間的護身符。”

自從相認後,她再沒將護身符藏在領後,而是大大方方的展示出來,這是太子的意思,睹物思人,只要見了它,父親便會想起周辰安,想起周辰安,自然會把這份情轉移到他們這裏。

果然,一提護身符,朱見深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頸間,好奇地問:

“和它有什麽關系呢?”

夢齡道:“殿下說,師父送給萬歲的護身符是三陽開泰,希望您吉祥好運接踵而來,可群臣諫諍,把汪直一事和國運綁在一起,傷到萬歲清名不說,要傳到下邊去,教師父得知,豈不為萬歲擔心煩憂?他這做小輩的,無論是為了舅爺,還是爹爹,都該出面調停,所以就不顧奴婢阻攔,只身去了。”

“哦~”朱見深恍然,又慈愛地望向太子:“長大了,愈發懂事了。”

太子乖順一笑:“為長輩分憂,是孩兒分內之事。”

朱見深愈發欣慰:“更難得你、你處事有度,行事有方,能當場服眾。”

太子神色謙恭:“孩兒年少,涉世尚淺,原也不知該怎麽做,想起奶奶總誇舅爺才智無雙,辦起事總面面俱到。於是,孩兒便設身處地的去想,若是舅爺在,他會怎麽做,想著想著,就知道怎麽做了。”

“敏而好學,不錯。”

朱見深目露欣賞,接著以商議的口吻道:

“那便罷革西廠,廢黜韋瑛,汪直——仍回禦馬監吧。”

太子忙道:“以孩兒之見,汪直不宜留京。”

“哦?這是為何?”

“汪直留京,百官必然擔心日後遭其報覆,即便罷革西廠,此事也絕不肯就此罷休,定會再次犯顏極諫,說不好還要給爹爹安一個徇私的罵名,屆時更不好收場。不如調他去往大同監軍,一來,安了百官的心;二來,他可繼續為爹爹效力,全了君臣情義;三來嘛,便於他立下戰功,將來爹爹想召他回京,百官面前——也有個由頭不是?”

末了,太子頓了一頓,又故意補充道:

“此乃孩兒一點淺顯之見,舅爺若在,不知他是否與孩兒想法一致?”

“嗯~”朱見深微笑頷首,“別說,你的才智,確有舅舅之風。”

太子心下一喜,面上仍然保持謙恭:

“孩兒只怕東施效顰不得其法,今得爹爹認可,總算如釋重負。”

“甚好。”朱見深一拍椅背,“就這麽辦!”

“殿下,你不是要借力除掉汪直嗎?幹嘛調他去大同,便宜他呢?”

打乾清宮出來後,夢齡提出這個問題,太子輕嘆口氣,道:

“聖心向他,靠借力,一時之間是除不掉的。為今之計,唯有徐徐圖之,先把他調走,遠離爹爹身邊,再尋機會不斷裏間他們,等他徹底失了聖心,一切便好說了。”

“原來如此。”

夢齡點點頭,說話間迎面有宮女抱著板子走來,瞧見他們,微微福了一福,恭敬地喊一聲殿下,便立在一側,等他們先過去,自己再繼續前行。

回宮以來,此種情景夢齡早已習以為常,本未放在心上,然而在經過那宮女身邊時,一抹細小的彩色掠過餘光。

夢齡攸地頓住腳步,向旁邊的太子喊:

“等我一下。”

太子不明其意,但還是依言駐足,回首看去。

只見夢齡一個箭步躥到那宮女面前,一把擼起人家袖子,直接去看人家手腕。

潔白如玉的皓腕,戴著一條由五彩絲線編織而成的手繩。

手繩顏色泛舊,線還有些起毛,顯然是戴了多年,經常摩擦所致。

那宮女被夢齡這舉動嚇了一跳,驚惶失措,忙解釋道:

“奴婢沒有僭越,這不是首飾,只是條五彩繩,奴婢也不是有意露出它的,實在是抱著東西,手臂有所不便,不小心蹭開了袖子,才露了出來。”

她一面說,一面忐忑不安地瞧著眼前的人,只望這位當朝太子殿下的貼身宮女、皇帝跟前兒的紅人能放過自己。

誰知對方好似沒入耳,一顆心全在她腕間手繩上,湊過臉仔細看不說,還上手來摸,也不知在辨認著什麽。

宮女心底愈發沒底,身子竟微微哆嗦起來。

許是感知到了她的緊張,對方停下動作,擡起一張俏臉,如花笑顏緩緩綻放:

“是我啊。”

“啊?”宮女懵在當地。

“這個,是我編的。”

夢齡指指她腕間手繩,恐她反應不過來,又接著提醒:

“你給我的竹蜻蜓,我至今還放在櫃子裏呢。”

“啊~”宮女豁然開朗,眼底星辰徐徐點亮,笑逐顏開:“是你啊!”

兩人皆是激動不已,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張口想喚對方的名字,可瞧著對方眼睛,怎麽都想不起來,微微尷尬之時,夢齡心頭一動,先自報家門:

“我是夢齡。”

宮女瞬間會意,立馬跟上:

“我是阿綿。”

傍晚的霞光金燦燦的,為大地披上一抹溫暖柔和的薄紗,兩名少女沐浴在餘暉之下,臉上滿是重逢的喜悅。

“哈哈,阿綿,我們又相遇了。”

“嗯!”

“我在清寧宮當差,你呢?”

“我在宮正司。”

“好,等我有空去找你。”

“嗯!”

兩人作別,直到走出一段距離,夢齡還在依依回首,待阿綿身影沒入轉角再也看不見,她才乖乖轉回腦袋,向太子道:

“殿下,往後只讓平安陪著你出來,我去幹點別的差事好不好?”

太子瞟她一眼:“想借著辦差,見你的小夥伴啊。”

小心思被拆穿,夢齡也不否認,扁起嘴道:

“唉,我天天木樁似的杵在那兒,別提多無趣了。總歸汪直這事已經告了一段落,暫時也用不著我,恰好最近要搬西苑避暑去,我就去幫林林姐唄,一來為大家分擔點活兒,二來還能到處轉轉,找找以前的小夥伴。”

“行吧,瞧在你立了功的份上,就允了你。”

“謝殿下!”

一聽夢齡要幫忙,林林大喜過望:

“太好了,我正愁搬西苑時怎麽給殿下選寢殿呢。”

夢齡奇道:“這有何難?自然還是光線好的寢殿呀。”

“你是不難,我們則未必。”

“何出此言?”

“從前在仁壽宮,我們就是這麽辦的,想助他克服心疾,結果呢?殿下當場冷下一張臉,直接扭頭就走,好幾天誰都不理,害得我被太後好一頓數落,罵我凈出騷主意,惹她的孫兒不開心。”

“還有這事呢......”

“要不上回我那麽緊張呢,好在你自有一套,竟讓殿下欣然接受了。”

“可能他長大了,想法變了。”

“嗨,跟長不長大沒關系,跟是誰辦的有關系。你對他意義非凡,他看重你需要你,自然聽得進你的話,容易接受你辦的事,所以滿宮上下,只你降得住他。”

“噢......原來是有這層關系在。”

“我們就不同啦,我們對殿下而言,不過是日常侍奉的宮女,再普通不過。所以我愁啊,這搬去西苑,本就為避暑,若我主張選了光照足的寢殿,殿下嫌曬嫌熱,豈不又惹上了是非?可若搬去昏暗陰涼的寢殿,他這心疾治到一半,就此中斷,豈不前功盡棄?”

“懂啦,那這事還包在我身上。”夢齡仗義地拍拍胸脯,“有什麽我擔著!”

安置寢殿的差事,夢齡享受其中。

西苑山水如畫,處處美景,太子寢居又在兔兒山,離皇帝、貴妃等人所在的南臺甚遠,便無甚顧忌,自成一方天地,累了乏了,沿著山間小道走一走,賞一賞沿途美景,別有一番趣味。

正悠然散著步,前方忽然傳來火急火燎的喊聲:

“站住,你給我站住!”

夢齡循聲望去,是名小宦急急忙忙的在追一名宮女,細看那名宮女,不到三十歲年紀,瞧身上衣服無甚品級,應是最低等的使役宮女,她額間破了個口,呼呼往下淌著血,卻絲毫不管,只死命的往前跑,像是要逃離什麽一樣!

可她越急越甩不開,又跑了幾步,困於體力不足,身子一歪,靠著山壁滑坐下去。

眼見小宦到了跟前,伸臂就要來抓那名宮女,夢齡想也不想,撒腿奔了過去,張臂護在她身前,沖那小宦柳眉一豎,厲聲道:

“你哪個司的?膽敢這麽作踐人,瞧我不報給上邊,好好罰你一頓!”

“啊?”小宦懵住,“我、我作踐?”

夢齡一指宮女額頭的傷,氣沖沖道:

“這傷口不是你打的?瞧人家沒品級,地位低,就可著勁兒欺負人是不是?”

“哎喲餵!”小宦跺腳,“給小的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欺負這位姑奶奶啊。”

“啊?”這回換夢齡懵住。

小宦連忙解釋:“姑娘才跟太子回宮不久,因此不曉得內情:她叫映雪,是汪公公的人,早年燒壞了腦子,笨笨傻傻的,汪公公不放心,特命小的貼身照看,方才出門散心,腳下一滑,腦袋磕在了石頭上,約莫是疼著了,這一起來,就發瘋似的跑,小的差點沒追上。”

“噢,這樣啊。”

夢齡面現不好意思,趕緊讓開身子。

小宦過去拉映雪手臂,苦苦勸道:

“我的祖奶奶餵,快回去吧,你額頭流了血,小的已經免不了一頓罰了,再不及時包紮,汪公公不得扒了小的皮呀。”

映雪卻掙紮著不願起身,一把抱住夢齡小腿,像個小孩似的耍賴:

“我不和他玩,我要和你玩。”

小宦欲哭無淚:“您可別鬧了,人家是太子殿下的貼身宮女,您這莽莽撞撞的闖人家地盤,人沒問你的罪,就是格外開恩了,您還想玩?我看您是想玩死我的命吧?”

夢齡瞧那小宦可憐,心下著實不忍,便擺擺手道:

“罷了罷了,你別為難,我陪你一起送她回去便是。”

“好好好。”小宦喜極,“多謝姑娘!”

回到映雪住處,夢齡又幫著小宦一起給她包紮傷口,瞧瞧這平平無奇的小院,少得可憐的下人,不禁好奇地問:

“汪公公那麽大的權勢,幹嘛不在宮外置座宅子,把她接過去,弄一院子的下人伺候,不比在這兒省心?”

“汪公公也曾這樣想過,但——還是放棄了。”

“為何?”

“一來映雪姑娘沒別的愛好,就喜歡賞景,尤其是冬天的雪景,宮外的宅子哪比得過西苑的風光好?人本來就傻了,還悶在宅子裏不得出,汪公公不忍心呀。二來嘛,汪公公事務繁忙,總時不時的被派往外地,這時間一緊,哪有空回宮外的宅子?把映雪姑娘安置在西苑裏,他見完聖上、娘娘,還能得空兒順道來看一看她,多見上個幾面。只是西苑到底挨著宮裏,若派來伺候的人多了,顯得比主子的譜兒大,未免犯了上面的忌諱,所以只派小的看著。”

“原來如此~”

此時傷口已包紮完畢,小宦將藥瓶收攏在一處,向夢齡道:

“勞煩姑娘再照看一下,我去打盆水來。”

“好。”

夢齡坐到映雪身邊,細細瞅她,雖已癡傻,卻仍能看出姣好的五官,可以想見,瘋傻前該是個何等靈秀的美人,不由得惋惜:

“唉,疾病害人,好好的姐姐,給燒成這樣。”

“我不傻。”

“嗯?”

夢齡疑惑,卻見映雪又嘻嘻一笑,拍著手唱:

“楊樹葉兒嘩啦啦,小孩兒睡覺找他媽。乖乖寶貝兒你睡罷,麻胡子來了我打他。”

歌聲勾出腦海深處的記憶,紅墻映出的籠影,手舞足蹈歌唱的宮女......

“是你啊!”夢齡的聲音裏透著驚喜。

映雪停下拍手,迷茫的望向她。

夢齡扶住她的肩膀,笑瞇瞇道:

“我剛進宮那會兒碰到過你,咱倆還在紅墻前一塊兒唱歌呢,我當時才四歲,就這麽大點——”

她擡起手掌比劃,繪聲繪色道:

“還把你誤認成要接我回家的人,要跟你一起回家,挨了姑姑好一頓打呢。”

要不是那頓打,她也不會記得這麽清楚。

映雪呆呆瞧向窗外,口中喃喃:

“回家,回家,回不了家......”

“是啊,進了宮,就回不了家了。”

夢齡幽幽道,轉念一想,又萬分慶幸:

“還好遇到吉哥兒,他會放我回家。”

映雪聞言,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再度耍起賴:

“不回家,陪我玩。”

夢齡正要哄她,小宦驚訝的聲音驀然傳來:

“汪公公,您什麽時候來的?”

夢齡神情一凜,連忙回首去看。

汪直不知何時立在門口,正玩味地瞧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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