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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之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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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之災(一)

身後的窗口,平安探著腦袋,尷尬地沖太子笑:

“那個——太後,哦不是,太子找你過去。”

夢齡更加尷尬,還摻著深深的內疚,說起話來也磕磕絆絆:

“太、太子那裏耽誤不得,你快、快去吧,我先告辭了。”

此時此刻,他的那份不舍之情已被消磨得蕩然無存,並且為了局面不再走向愈發混亂的地步,直接放棄了解釋,只疲憊的擺了擺手:

“去吧。”

夢齡轉過身來,朝向平安,又往袖子裏去翻。

平安意會,忙道:“不用!我保證,絕不會往外說!”

夢齡擡起雙眸,臉上再次寫滿感動:

“好人!”

“應該的!”平安又是這三個字。

夢齡點點頭,這才放心的去了。

打耳門出去時,被路過的林林看到,好奇向左右詢問:

“這是誰?”

“據說是找平安公公的。”

“哦,殿下找到了嗎?”

“先前有人看到他也去找平安公公了。”

平安貓腰進了屋,榻上的太子仍舊扶著額頭,一點也不想說話,他只好輕聲提醒:

“殿下,太後那邊還等著呢。”

“走吧。”

太子身乏心也乏,扶著床梆起身,擡腳便要往外走,卻被平安一把拽住:

“殿下,衣服!”

太子反應過來,自己還是宦官打扮,解開領扣脫下外袍。

那邊廂平安從床上拎起他的錦衣,一面幫他穿上,一面懇聲相勸:

“殿下,咱們主仆也這麽多年了,奴婢你還信不過嗎?哪兒不舒服,別人說不得,奴婢還說不得?不方便的事,奴婢替你幹,不方便的話,奴婢替你講,絕不讓人想到你頭上去!不然,這小病積成大患,回天乏術之時,奴婢如何向九泉之下的淑妃娘娘交待?”

飽受“搓磨”的太子翻了個白眼,長長嘆了口氣:

“旁人不知,可你每日裏服侍我洗漱安寢,我這下肢有沒有浮腫,你會不知嗎?”

平安一楞,拍了下腦門:

“是哦,奴婢昨兒個還服侍殿下沐浴呢,那胳膊腿兒好著呢,哪裏腫了?”

太子白了他一眼,聲音裏滿是嫌棄:

“你這腦瓜子,比她好不到哪兒去。”

平安嘿嘿一笑,為他系好領扣,一起出了房門。

步入回廊,平安又拍了下腦門:

“啊呀,這個忘了。”

他打袖裏掏出夢齡賄賂的那枚玉佩,雙手呈給太子:

“此等寶物,奴婢不敢私吞。殿下,您看要不要奴婢打著您的名頭,再給她送回去?”

想到夢齡那神奇的腦瓜子,太子便覺頭疼,擺了擺手:

“不必,賞你了。”

說罷,邁開步子又往前走,走出一段距離,卻不見平安跟上來,便詫異回首:

“人呢?”

只見平安立在原地,捧著玉佩一臉不知所措,眼神變得覆雜難言:

“殿下,奴婢心中有個疑問,還請您解惑。”

“說。”

“您打小就不愛跟女孩子們玩耍,不論在哪兒,都點名讓奴婢貼身服侍,還對奴婢這麽好——”

他看了眼掌心中的玉佩,再聯想到夢齡那句好男風,微微一頓,咬了咬牙,似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氣,開口問道:

“您——不會是對奴婢存了什麽心思吧?”

太子身子晃了一晃。

短短時間內,他眼前黑得太頻繁了,遠遠超出他的不可承受之重。

平安立即上前去扶他,忠心表態:

“殿下,您別慌,平安不是不感恩的人,大不了——”

後邊的話還未出口,太子已狠狠瞪過來,啪地從他手中奪回玉佩,怒聲道:

“滾!”

撂完這個字,黑著一張臉拂袖離去,只留平安楞在那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遠處檐下的林林瞧了,嘖嘖稱奇:

“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一向波瀾不驚的水面竟然起了浪。”

回去的路上,夢齡喜憂參半,喜的是幼年玩伴得以相認,憂的是就此便要形同陌路,其中又摻雜了幾絲無意“捅破”的歉疚。

正低頭思索著如何“補償”時,前面忽然有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堵住她:

“張夢齡,是吧?”

擡頭,是梁芳。

“公公。”她依禮福了一福,“不知找奴婢有何事?”

梁芳陰惻惻笑了一下,依舊是那不陰不陽的語氣:

“貴妃娘娘聽聞姑娘聲如天籟,特傳姑娘前去獻歌一曲。”

說罷,他側掌做了個請的手勢:

“走吧。”

夢齡心中咯噔一下。

十年前,尚儀局大院,端坐上方氣勢迫人的貴妃,分列兩側如小山般的人影......

舊時畫面裏的壓迫感穿過時光撲面而來。

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她立在原地束手無策。

梁芳眼睛一瞪:“楞什麽?想抗旨嗎?”

“不,不敢。”

夢齡連忙擺手,又福了一福:

“煩勞公公帶路。”

鋒利的剪刀刃口,閃著無情的冷光。

哢嚓——

碧玉般的莖幹應聲而斷,連著枝頭艷紅的嬌花,啪地墜落在桌。

剪刀的柄端,是貴妃娘娘的手在握著,正掃視著玉瓶裏的花枝時,梁芳帶著夢齡走進:

“娘娘,人到了。”

夢齡步至近前,規規矩矩福了一福:

“奴婢張夢齡,見過貴妃娘娘。”

萬貞兒回過頭,從頭到腳打量她一圈,輕笑道:

“果然是個賞心悅目的美人兒。”

夢齡一凜,心下撲撲亂跳。

“又到了花開的時節,新花一出頭——”

萬貞兒的目光重新落到玉瓶裏的花枝上,拈起一支嬌艷欲滴的海棠花,道:

“舊花便被擠到邊上去了,天天打理也夠煩的,你說,這新冒芽的小野花,我該不該除了她?”

她本是拿花比夢齡,借機敲打一番,偏偏夢齡是個沒心肝的,聽不懂這些機鋒,心中反倒慶幸:

原來娘娘不是要找我麻煩,召我前來,不過是要問些花花草草的事兒。

整個人頓時放松不少,面容也舒展開來,搖搖頭道:

“娘娘還是別白費力氣的好。”

“哦?”萬貞兒眉梢一挑,“此話怎講?”

夢齡答:“花開花落乃是自然規律,您除了這一朵,也會冒出下一朵,既除不幹凈,那不就是白費力氣?”

萬貞兒掃向她的臉,語氣微微加重:

“依你之見,我該放任不管了?”

夢齡道:“奴婢可以替您管。”

“哈。”萬貞兒笑了,“你倒是個有能耐的,想怎麽管啊?”

夢齡以為她允準,便緩步上前,觀察了下玉瓶中的花枝種類,伸手抽出一枝紅色山茶花,正要去抽下一枝時,耳畔傳來梁芳厲聲呵斥:

“大膽!”

夢齡一哆嗦,忙收回手來,晃晃手上那枝紅花,解釋道:

“這枝山茶花名為紅露珍,花期將過,留著開不了幾天,不如趁早拔出來,給別的花騰出點地方,總好過爛在這裏。”

她本意是提前清除,免去萬貞兒打理辛苦,但這話落到萬貞兒耳中,則成了實打實的挑釁。

深邃犀利的目光盯住她的眼睛,那張臉卻神色自若,從容不迫,竟是沒有絲毫懼怕,眉目間甚至還透著隱隱的驕傲。

俄頃,萬貞兒笑了一下:

“你就那麽自信?”

“嗯。”夢齡毫不猶豫地點頭。

萬貞兒眸光一深,只見夢齡又笑道:

“奴婢隸屬司苑司,在南海子待了十年,從小便和花草果蔬打交道,它們的種類、習性、花期、果季,自是最熟悉不過了,娘娘聽奴婢的準沒錯兒。”

“哈?”萬貞兒大出意料。

“嘖。”梁芳瞪向夢齡,“哪兒跟哪兒啊,亂七八糟的,貴妃娘娘跟你說的是花嗎?”

“啊?”

夢齡微懵,指指滿瓶花枝,目現迷茫:

“娘娘問的明明就是花啊。”

梁芳滿臉無語,默默翻了個白眼。

萬貞兒哼地一笑:“原來是個聽不懂話的。”

夢齡一聽此言,趕忙跪下雙膝:

“奴婢愚鈍,還請娘娘明示。”

萬貞兒不再繞彎子,剪刀往桌上一扔,俯下身子,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目光鎖住她的臉龐,笑吟吟道:

“瞧你容貌姣好氣質脫俗,我把你舉薦到萬歲身邊,可好啊?”

夢齡大驚失色,脫口而出:

“不好!”

話音一落,又意識到此舉失禮,砰砰往地上磕頭:

“奴婢失禮,還請娘娘恕罪,只是奴婢向來愚笨,不宜侍奉萬歲,請娘娘務必收回成命!”

萬貞兒倍感詫異:“你竟不願?”

夢齡擡起那磕紅的額頭,巴巴道:

“人各有志,奴婢只想留在南海子。”

萬貞兒不語,步至軟榻懶洋洋坐下,斜倚著案桌,單手支起太陽穴,玩味地端詳對面的小姑娘。

夢齡攥住衣襟,情不自禁看向桌上那把剪刀,思忖著若她不許,自己就奪過那把剪刀,毀了容貌!

萬貞兒瞧了她片刻,擺了擺手:

“罷了,你退下吧。”

“謝娘娘!”

夢齡大喜,磕了個響頭,趕緊躬身退下,待踏出宮門,才拍拍胸脯,長舒了口氣。

關上殿門,梁芳奉上一盞熱茶,不解地問:

“娘娘,您就這麽輕易放她走了?”

萬貞兒接過茶盞,輕輕吹氣:

“腦袋空空,和宸妃一樣笨,不足為懼。而且她這模樣兒,倒是教我想起一個人,為了避寵,不惜自毀根基。”

十年前,尚寢局大院內,沈瓊蓮額間的血跡歷歷在目。

萬貞兒呷了口茶,接著道:

“約莫著,這個張夢齡也是如此,真到那一步,她自己會動手,何勞我費心?”

“哦~奴婢懂了。”梁芳想了想又道:“娘娘,還有一事。”

“何事?”

“奴婢去召張夢齡時,她是從太子行宮出來的。”

“哦?”萬貞兒放下茶盞,瞥向梁芳:“你去打探清楚,看看他們之間有沒有勾連。”

“是。”

綿綿小雨斷斷續續下個不停,連著幾天都陰沈沈的,直到第四日傍晚才放了晴,碧空如洗,霞光萬丈,天際掛著一道淡而美麗的彩虹。

在屋裏悶久了,太子的晚膳特意挪到院子裏,石桌上的菜湯冒著香味,和雨後的清新空氣交織在一起,更令人食欲大增。

太子在喝第二碗湯時,平安小跑進來,俯身向他稟道:

“殿下,聽說今兒個天一放晴,萬歲爺就定下來明兒一早去打獵。”

手中玉勺頓住,太子望了眼天際的彩虹,笑道:

“看來爹爹這幾天也悶得夠嗆。”

“可不是?這幾天連著下雨,把大夥都悶壞了,那些年輕的娘娘們一聽萬歲爺要打獵,一個個也不嫌累,爭著搶著要一起去。”

太子收回目光,拈著玉勺在湯碗中一圈圈的攪,若有所思道:

“去得美人多了,爹爹就騰不出空兒管我和四弟弟了。”

說罷,端起湯碗,一口飲盡。

平安奇道:“可是四皇子並沒說他要去啊?”

太子擱下碗勺,接過侍女遞來的絹帕擦了擦嘴,微微一笑:

“我去了,他就會去。”

“哦~。”

“對了。”太子勾勾手指,“有一件頂重要的事兒,需要你親自辦。”

“是。”

平安躬身附耳過去,太子低語一番,聽完之後,他一臉迷茫:

“好端端的,幹嘛要做這個呢?”

太子啪地拍住他的肩頭,眉梢一挑:

“人家打你一拳,自然要還回去呀。”

正如太子所料,翌日清早春獵,果然出現了四弟弟朱祐杬的身影。

九歲的孩童雙眼惺忪,還打著呵欠,顯然是從熟睡的被窩裏被拽起來的,梁芳拉來一匹兒馬,陪著一張笑臉:

“殿下,打起點精神,一會兒給萬歲爺看看你的馬上英姿。”

朱祐杬扭頭看向自己父親。

正如太子所言,他們的父親被一群鶯鶯燕燕環繞,左擁右簇,你搶我奪,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爹爹有空看嗎?”

朱祐杬撅起小嘴,梁芳好聲哄他:

“不論萬歲爺看不看得到,最要緊的是,不能輸給你的三哥呀。”

“唉。”朱祐杬嘆氣,“三哥比我大七歲呢,輸給他又怎樣?”

“嘖,我的殿下,您忘了貴妃娘娘的叮囑了?”

說罷,梁芳下巴往山坡處擡了擡。

山坡的石亭裏,萬貞兒與周太後一左一右坐於石桌前,各有宮人侍奉在側,一個關註著自己的養子,一個關註著自己的孫子,兩人之間看似平靜無波,但是任誰都能感覺得到她們彼此氣場不合,頗有劍拔弩張之勢。

一瞧見母親,朱祐杬立即蔫兒了。

給完大棒,還得給甜棗,梁芳從身側內侍捧的托盤中拿過一根小糖人,在朱祐杬眼前晃了晃:

“殿下,貴妃娘娘說了,乖乖騎完馬,這個就是您的。”

“好!”

朱祐杬立即來了精神,揉了揉眼睛,翻身上了馬背,剛抓好韁繩,便聽太子喚:

“四弟!”

“三哥。”他忙應。

太子騎了一匹新的駿馬緩步而來,道:

“三哥騎術不精,不敢與旁人比,不如咱們兄弟倆切磋切磋,如何?”

“好呀。”朱祐杬一口應下,“三哥要怎麽比?”

太子環顧一圈,指向夢齡曾帶他穿過的那片小樹林:

“咱們就先比比,誰先騎到那兒!”

“好!”

兄弟兩人鞭子一甩,縱馬奔向林間。

許是早間涼,今日太子特意系了一件銀灰緞面雕花披風,配上頭頂的席帽,打背後遠遠一看,倒像個縱馬江湖的少年俠客。

而朱祐杬那小小身影,則像個隨著俠客闖蕩的小跟班。

梁芳不敢掉以輕心,帶著兩名內侍小跑追上。

人腿到底比不過馬腿,等他們氣喘籲籲趕到,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兩匹馬已並列系在樹幹上,朱祐杬手持一根樹枝,太子握著他的手腕來回揮舞,有模有樣的教他劍法。

梁芳生怕太子對四皇子不利,急喊著奔過去:

“四殿下,貴妃娘娘找您呢。”

朱祐杬身子一頓,面上現出不情願。

太子亦停下,松開朱祐杬的手腕,朝韋敬笑道:

“眼看日頭就變烈了,我心裏沒底,便讓四弟留這兒陪我玩玩,過會兒與我同騎一匹馬,好給我這個哥哥壯壯膽兒,梁公公,您給通融通融吧。”

他這才一撒手,兩名內侍已在梁芳的眼神示意下,一個牽來馬匹,一個去扶朱祐杬坐上,太子想勸阻,梁芳立即張臂擋住,笑道:

“太子殿下哪裏話?非是奴婢不賣您的面子,實在是貴妃娘娘那邊催得緊,奴婢也沒轍不是?”

太子勉強笑了一下,不再堅持。

“奴婢告退。”

梁芳拱了拱手,剛轉過身去,迎面便見平安領著一名馬術師過來,向太子稟道:

“殿下,這是南海子資歷最老的馬術師,您看行嗎?”

太子點點頭,向那馬術師作了個揖:

“有勞師傅。”

馬術師連忙行禮:“殿下折煞微臣了,教習皇子騎射,原是微臣分內之事,怎敢受殿下如此大禮?”

太子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被心疾所擾,於騎射上總是不順,難免會給師傅添上許多麻煩,因此心中過意不去。”

馬術師聞聽,心下生出幾分不忍,道: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殿下不必煩憂,微臣自當傾囊相授,全力襄助殿下,助您邁過去這個坎兒。”

“嗯。”

兩人相視一笑,聽在耳中的梁芳卻一聲冷笑,邁著悠悠的步伐,追隨著朱祐杬遠去的身影原路返回。

朱祐杬被帶到山腰石亭裏,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向周太後和萬貞兒行禮:

“見過奶奶,母親。”

周太後淡淡嗯了一聲,萬貞兒拉他入懷,柔聲問道:

“你們兩個比馬,誰贏了?”

“平手。”

“不錯。”萬貞兒漾起笑意,“小小年紀能和大人賽個平手,果然不教為娘失望。”

周太後切了一聲:“太子畢竟是當哥哥的,肯定要讓著弟弟些。”

“哪有?”

不等萬貞兒反駁,朱祐杬先撅起小嘴:

“孫兒騎得可快了,才不需要哥哥讓著我呢。”

周太後不好與他一個小娃娃爭執,正尷尬時,山下陡然傳來馬兒的狂叫聲。

亭內眾人聞聲而望,周太後立時大驚失色,噌地站起身。

只見伴隨著鐵錘敲地般的沈悶蹄聲,一匹駿馬馱著人撒足狂奔,眼神兇狠,口吐白沫,比之前那匹北疆馬還要瘋癲,渾身散發著野性狂躁。

馬上的人身著銀灰緞面雕花披風,緊緊趴在馬背上,抱住馬頸夾緊馬肚,與之僵持著。

朱祐杬率先認出那件披風,驚喊道:

“三哥,是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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