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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春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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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春獵(二)

“太子。”

萬貞兒率先註意到他,微微探過身來,一副關切的模樣:

“怎地不吃呀?”

周太後聞聲,立馬也往這邊看來:

“乖孫子,可是菜品不合口味?你想吃什麽?奶奶讓尚食局給你做桌新的來。”

太子忙擱下象牙箸,恭敬回道:“菜品很好,孫兒只是有些乏,沒什麽胃口罷了。”

“既是乏,待會兒回去歇著就是。”周太後又指指他桌上的飯菜,“但該吃還得吃,越乏越得補,知道麽?”

“是,孫兒記下了。”

太子朝奶奶乖巧地笑了下,覆又拿起象牙箸,剛碰上一片春筍,便聽上方的萬貞兒又道:

“噢,我還以為太子是害怕明日的騎射呢。”

象牙箸停在那裏。

太子眸光微微一沈,緩緩擡起眼皮,望向那個差點成為自己母親的女人,浮起一個得體而疏離的微笑:

“貴妃娘娘用膳之際,還不忘留意我的處境,對我真是好生關懷呀。”

“自然。”

萬貞兒勾起一抹親和的笑,大大方方的碰上他的目光:

“誰讓萬歲的孩子裏,你最合我眼緣兒呢?”

兩人就這麽含笑對望,在眾人面前上演著母慈子孝。

那邊的周太後哼了一聲,對著萬貞兒陰陽怪氣道:

“別了,他受不住你那福,你還是多瞅瞅別人去吧。”

萬貞兒笑意微僵。

太子心中更是一凜,比之萬貞兒更不自在。

他明白,奶奶是為自己出氣,可那出氣的對象卻是父親心尖上的人。

每回她對萬貞兒語出嘲諷,或者擺臉子,都會引發父親不快。

但孝道在前,父親面上不會對她如何,心裏卻會把這份反感轉嫁到自己頭上。

誰讓奶奶出氣的源頭,是因為他這個孫子呢?

果然,朱見深臉上閃過一抹煩躁,不動聲色地瞟了眼他,而後擱下筷子,輕輕地撫上萬貞兒的肩,岔開了話題:

“為何對太子最、最有眼緣兒呢?”

萬貞兒移回目光,再落到朱見深臉上時,已變得溫柔而深情:

“因為太子和妾的孩子一樣,都長得像萬歲。”

朱見深眼角微微揚起,撫在肩上的手摟得更緊了些。

倒是四皇子朱祐杬不幹了,噌地從席間站起身來,不悅地撅起小嘴:

“原來母親想養的是哥哥,不是孩兒。”

萬貞兒先是一怔,接著噗嗤一笑,向他招手:

“過來。”

朱祐杬耷拉著臉走了過去,萬貞兒拉起他的小手,將他拽到自己與朱見深的中間,笑道:

“傻孩子,那會兒你還沒出生呢。再者,哥哥是長得像你爹爹,但你呢,性子卻最像你爹爹,母親瞅著你,就像瞅著你爹爹小時候。”

講到這裏,她滿含愛意的瞥了眼朱見深,又愛憐地摸摸朱祐杬的小腦袋:

“所以呀,母親最喜歡的,當然是你了。”

朱祐杬半信半疑:“真的嗎?那母親為何不關心孩兒,只關心哥哥呢?”

“你呀,傻到家了。”萬貞兒嗔笑著點點他的額頭,“哥哥不會騎馬,母親自是要多問兩句,可我的杬兒天資聰穎,一學就會,騎的還那麽好,哪裏需要母親操心呢?”

說罷,她笑著望向朱見深,擡擡下巴:

“萬歲,你說是不是?”

“是,當然是。”

朱見深寵溺地將朱祐杬抱入懷中,滿臉慈愛:

“朕的杬兒最、最聰明了,爹爹也、也很喜歡杬兒呢。”

朱祐杬撅起的小嘴總算放平,還勾起了唇角,拱在朱見深懷裏撒嬌:

“那杬兒明日要坐爹爹的馬。”

“好,好。”朱見深笑呵呵地應。

這才是真正的母慈子孝呀。

何止,父也慈。

太子自嘲的笑了下,默默地夾起那片竹筍,還未送至唇邊,萬貞兒諄諄叮囑的聲音再度傳來:

“太子既是害怕騎馬,就不要勉強,不如好好留在寢宮歇著。雖說這麽大了,會引起點閑言碎語,可是人嘛,資質各有不同,想開點,莫強求,總歸你也是萬歲的孩子,萬一磕了摔了,豈不教人心疼?”

夾著的那片竹筍頓在半空。

太子擡眸望來,萬貞兒已轉向朱見深,笑問:

“萬歲,你說是不是?”

朱見深目中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失望,淡淡嗯了一聲,繼續去逗懷裏的朱祐杬。

那一星失望,化作一根刺狠狠紮進太子心口。

父親的愛,就像夾著的那片筍。

離自己明明很近,然而在觸碰的過程裏,要麽被阻隔,要麽被打遠。

即便如此,卻仍想要。

乖順懂事的笑容浮上,他的語氣裏透著誠懇:

“聽聞爹爹幼時一直被關在沂王府,無人授課,乃至爺爺覆位,爹爹被接出來後,功課比之同齡人落了一大截。然爹爹並不以此為由,而是刻苦學習,奮起直追,成為皇子中功課最好的那一個。孩兒雖有心疾,卻不甘於此,仍想效仿當年爹爹之舉,迎難而上。”

一席話說得朱見深動容非常,更是對這位被自己忽略的兒子生出同病相憐之感,看向他的目光摻雜起憐惜與讚許:

“心疾非、非你之過,不必自責,你有心進、進取,甚好,甚好。”

許是太久沒有得到父親的認可,太子激動難抑,夾菜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那片竹筍差點掉下,好在他及時穩住,才沒有當眾失態。

周太後瞧在眼裏,不由得心疼起自己的孫子,責怪地瞅了眼自己兒子:

“你這當爹的,對太子也上點心。他有心疾,你就多教教他嘛,有親爹在跟前兒,他也能心安不少不是?”

“是,是。”朱見深笑應。

一聽父親答應教自己騎馬,太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期盼,烈陽有何懼?他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來,快快坐於馬背之上。

綠瑩瑩的筍片閃著油亮,就像父親的愛朝他照來。

“都是萬歲的兒子,如何會不上心?”萬貞兒笑吟吟地接過話,“倒是母親,皇子們都是您的孫子,往年春獵都不見您來,今年太子一來,您便也跟來了,我們杬兒這心裏呀——”

太子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所夾筍片再次僵住。

阻隔又來了。

“杬兒心裏怎麽了?”周太後一個白眼翻過來,“是想說老身偏心麽?”

朱見深眉心亦緊鎖,生怕婆媳大戰就此打響,正想從中調和,只聽萬貞兒好聲好氣道:

“母親哪裏話,杬兒心裏是擔心您老人家年紀大,受不得顛簸,怕累著您~”

她揉揉朱祐杬的小腦袋,笑問:

“是不是呀,杬兒?”

“是!”朱祐杬響亮地答,“母親常常教導杬兒,要孝敬長輩,杬兒自然希望奶奶稱心舒適。”

看不見的硝煙就此消解,朱見深暗暗松了口氣,眉開眼笑,雙手將他抱得愈發緊:

“乖,不愧是朕的好、好兒子。”

眼瞅著萬貞兒在兒子跟前兒賣了個好,周太後心中委實不快,可那邊又占著理,不好明著發作,便對著朱祐杬皮笑肉不笑道:

“奶奶與你母親同歲,都是老人家,你還是多操心操心她吧。”

此言一出,氣氛陡然一冷。

萬貞兒一臉的難堪,微微偏過頭去,好似淚珠下一刻便要湧出。

朱見深心疼又生氣,瞅瞅自己母親,終究不好當眾傷了母子和氣,冷冷的目光最後落在太子頭上,暗含著不爽。

青翠的筍片再也夾不住,自象牙箸間滑落,跌進奶白的魚湯裏,濺起一圈水花,攸地沈沒不見。

父親的愛,又被打遠了。

晚宴結束,主子們在仆人的簇擁下流水似的湧出,四下裏散去。

角門處的夢齡留意著殿門口的動向,只等主子們都走了,方拔腿回往殿門口,從典苑手中接過果盒時,聽見不遠處的尚寢女官姚靈香和朝司苑女官抱怨:

“太後這性子,真是愁死個人,早提醒過她別和貴妃嗆嘴,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氣!這下好了,萬歲爺東西都沒吃幾口,黑著臉走的,你說你嗆貴妃別的也就罷了,偏偏拿年紀說事,這不是當眾揭萬歲爺的短,讓他下不來臺麽?”

“可不是?我瞧萬歲爺連太子都不願多瞅了,這騎射還願教嗎?”

太子亦有此顧慮。

第二天騎馬,他特意不讓奶奶跟著去,免得再生枝節。

慶幸的是,不知是不是被氣到的緣故,萬貞兒稱病休息,竟也未跟來。

趁著這檔口,在去馬廄的路上,太子尋了機會與父親搭話:

“爹爹當年的馬術是爺爺教的嗎?”

一縷失落劃過眸底,朱見深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他從沒教過我。”

太子頗感意外,但見父親神色低落,又趕忙用下一個問題引開註意力:

“那是誰?”

眸底的那抹失落化為淡淡的暖意,朱見深微微揚起唇角:

“舅舅。”

聞聽此言,太子不由得對這位舅爺生出好奇,但知當下不好深究,便選擇順桿爬上:

“那孩兒要幸運多了,有爹爹親自來教。”

朱見深一怔,微微側過頭來看他,目光不再漠然,輕輕點了點頭:

“來吧。”

太子心中一喜,趕緊跟上父親的腳步。

內監早早備了一排馬匹,梁芳湊上來笑問:

“萬歲爺,您給太子殿下挑一匹吧?”

放目望去,棗、灰、棕、白......各色馬匹參差不齊,高低不一。最醒目的,莫過於中間那頭黑馬,高出眾馬一截,胸寬鬃長,毛發順亮,看起來健美非凡,教人過目不忘。

朱見深朝它一指:“就它吧。”

梁芳的目中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萬歲爺好眼力,這是剛進貢的北疆馬,體魄強健,非常馬可比。”

梁芳把馬兒牽到太子跟前兒,太子期待又緊張的瞧向父親。

自打弟弟們挨個出生,他便很少享受到父子獨處的美好時光了。

父親一手擡著他的手肘,一手扶著他的後腰,一把將他送上馬背。

呵,父親的手還是那麽有力。

和小時候一樣。

父子二人仿佛回到了過去,一個教一個學,其樂融融。

笑意爬上眼角眉梢,太子一掃先前的消沈,手握韁繩縱馬奔馳,好不快活。

便是待會兒日頭變烈又如何?

有了父愛的遮蔭,明亮的陽光亦不足為懼。

騎完一圈,他跳下馬來,含笑步至父親身邊:

“爹爹,您看孩兒練得如何?”

“不錯。”

父親面容親切,擡起袖子便要來給他擦汗。

“哞——”

一聲牛叫傳來。

好好的馬場,竟出現牛的聲音,眾人立馬循聲望去。

只見遠處林間,一頭雪白的水牛若隱若現,踱步往這邊而來。

朱見深微微瞇眼,梁芳驚訝不已:

“平日裏見的都是黃牛、黑牛,倒從未見過這種白牛呢。”

朱見深頷首。

餘人皆是嘖嘖稱奇,唯有太子淡定一笑。

那白牛悠悠打林間出來,沒了樹叢的遮擋,大家方才看清,牽繩的是汪直,而牛背上還馱著一名九歲的孩童,身著素袍,在青山綠水的映襯下,裊裊林霧的繚繞中,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不染凡塵。

朱見深的眸底泛起驚艷之色。

梁芳驚嘆:“天吶,這是何處的道童下凡了?”

太子淡淡答道:“自然是四弟弟了。”

待白牛近了些,大家仔細一瞧,坐在牛背上的,不是朱祐杬是誰?

梁芳一臉拜服的瞧向太子:“殿下好眼力呀。”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嘲諷,依舊語氣淡淡:

“何須眼力,動動心力即可。”

難怪萬貞兒不露面,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他瞟了眼父親那擡起卻半道停下的袖口,默默垂下眼簾。

可他的父親渾然不覺,袖口在不知不覺中收回,一雙眼睛只盯著另一個兒子看。

“爹爹!”

朱祐杬向他招手,小臉笑成一朵花。

他笑著點了下頭,向汪直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汪直立馬躬身稟道:“稟萬歲爺,這水牛是河南獻來的祥瑞,奴婢本想悄悄牽過來,給萬歲爺一個驚喜,哪知碰到四殿下,一口咬定說這是他的牛,非要來騎,奴婢怕他摔著不敢允,他就在那兒鬧,奴婢沒法子,只好由著他。”

朱祐杬小臉一板:“我的牛當然由我來騎,你憑什麽攔我?”

汪直面上現出無奈的神色,向朱見深道:

“萬歲,您瞧。”

朱見深疑惑地看向朱祐杬:“何出此言?”

“爹爹有所不知,孩兒昨晚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他騎著一頭大青牛,說自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來,什麽什麽谷關外的。”

朱祐杬撓撓頭,細節似是想不起來,梁芳作思索狀:

“白胡子老頭、大青牛......難道是從函谷關外過來的?”

“對!”朱祐杬點頭,“就是這個什麽函谷關!”

梁芳又作不可置信狀:“難不成是太上老君托夢?”

皇帝眼神一動,又問朱祐杬:“之後呢?”

朱祐杬接著道:“之後他還教了孩兒一篇經,背了好久呢,可等醒來一睜眼,就全都忘了,只記了點開頭。”

“背來聽聽。”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爹爹,後面的孩兒實在記不住了。”

梁芳狀似激動:“這不就是道德經麽?看來殿下真夢到太上老君了!”

朱見深目中是止不住地欣喜,又問:

“他還和你說什麽了?”

朱祐杬沒著急回答,先是回憶片刻,才道:

“孩兒看他□□騎得那頭青牛甚好,就也要騎,他說這牛可給不得,不過瞧在孩兒八字帶有仙根,與他有道緣的份上,可以叫人另送一頭給我。”

聽到這裏,除了太子,餘人皆瞟向那白牛。

“孩兒一聽,立時就問他要牛,可他卻說:牛不在這裏送,明早醒來,你去草場等著,自會有人牽來。”

汪直作恍然狀:“難怪殿下見到奴婢,會有此言。”

梁芳頓足,連連慨嘆:“嘿,神了!真神了!”

朱祐杬又望向父親,小腦袋一昂:

“爹爹,你說這牛是不是孩兒的?”

朱見深哈哈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臉:

“是,當然是!”

“對了,今早母親特意囑咐,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孩兒與爹爹既是父子,也是君臣,因此得了這牛,絕不可忘了爹爹。爹爹,孩兒把這牛獻與您,咱們父子共騎,如何?”

“好,好,好。”

朱見深笑呵呵地上了牛背,雙手穿過兒子腋下,將他圈在懷裏,扯住韁繩,父子二人在汪直等一眾內監的簇擁下,有說有笑地往林間去了。

他的三兒子,當朝的太子,則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一點點黯淡下來。

目送皇帝遠去,梁芳回過身來,謙卑的笑容裏透著幸災樂禍:

“太子殿下,看來萬歲這會兒是顧不到您了,您看是奴婢給您請個師傅來教呢,還是您先回去歇著,明兒個再看看萬歲的心情?”

“我自己練。”

太子面色如冰,獨個兒牽著馬離開。

只有隨侍的平安小跑跟上,麻利的從他手中牽過韁繩,茫茫草場,主仆二人的身影逐漸化為兩個小點,遠離他們的視線。

梁芳不屑地笑了下,也向那邊的祥瑞白牛追了過去。

祥瑞白牛馱著朱氏父子緩緩爬至坡頂,汪直早已命人在石頭上鋪好毛毯,備好茶水。

兩人被內監的攙扶著下了牛背,一起坐到石頭上休息,朱祐杬抱著根小糖人舔得一本滿足,朱見深滿眼慈愛。

梁芳遠遠瞧見,輕聲笑道:

“最懂萬歲爺的,還是貴妃娘娘呀。”

說罷,放目遠眺山下。

山下寬闊平坦,只邊緣處有一兩棵綠樹,其他全是大片大片的花花草草,最適宜策馬奔騰,平安牽著馬兒跟著太子來到此處,太子環顧四周,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就在這兒練吧。”

“是。”

平安從背上取下一個席帽,太子接過罩在頭頂,打傘下走出,踩著馬鐙翻身上了馬背,揮著鞭兒馭馬前行。

席帽終究不如傘大,所遮陽光有限,令他有些不適應,下意識擡掌擋在眼前。好在那北疆馬似是極有靈性,步履穩健,坐在上面也不怎麽顛簸,騎了一會兒,他漸漸習慣,放下手掌,神情自如許多。

忽而,不知哪裏傳來一聲鳥哨,緊接著馬兒一聲急嘶,不覆先前溫順模樣,突然變得躁動如雷,撅起前蹄就往後仰!

“殿下!”

隨行在側平安驚惶大喊,飛身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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