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49章

關燈
第249章

若是李賢到了此時還不知道突厥人打的是什麽主意, 那他也實在是對不起父親對他聰慧的誇讚。

他們用最為低劣的吹捧技法,將他捧起到了天上,讓他滿心以為自己真的收獲了一個相當可靠的下屬。

倘若突厥人能夠作為大唐的臣屬出戰, 那麽元珍給他提出的分兵建議,可能真的是對上那鐵勒的最好方略。

可偏偏,他們不是啊!

他們甚至已經不打算僅僅是消極備戰而已, 更是要拿他這位大唐的太子去換來一個機會。

骨咄祿看向李賢的目光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死人,更談不上尊重。

或許其中還是仇恨更多一些。“突厥因大唐的緣故東西兩面都陷入了低谷, 當年我東突厥的可汗甚至被押解到長安,以一種何其屈辱的方式被你們囚禁, 直到死去也未能再回草原之上。”

可他知道, 要想達成大業,為突厥找到崛起的機會,他最應該做的絕不是直接殺了李賢來洩憤, 而是將他送出去,為他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你們不僅不加以滿足, 反而動輒對我們予以指派。”

“那又如何?”李賢試圖反駁,“勝者就是有這樣的資本。”

可當話說出口的時候, 他又忽然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力氣。

是啊,勝者有這樣的資本……而他很不巧,並不是那個勝者。

所以當骨咄祿和元珍聯手在一起,決定再不做大唐附庸的時候,他便沒有了任何一點體面可言!

可一個太子不能得勝也便罷了, 若是被人作為禮物送到敵方, 還要被臨陣押解到陣前, 以擊潰己方的軍心,大唐的數十年英名, 自他祖父開始征討四方奠定的中原霸主地位,便真要蕩然無存了。

他也更沒有顏面去面對他的父親,還有這些已經為了保護他而犧牲的士卒。

李賢望著面前攔截住他去路的利刃,忽然不知道是從何處來的力氣,試圖縱馬而行,直接朝著前方的利刃撞過去。

可先前就將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元珍和溫傅又怎麽會忽略掉他的這個動作。

多年間身處邊境,足以讓人將身手和反應都鍛煉到相當靈敏的地步。

還沒等李賢撞劍自戕,這兩把刀就已收了回去,而在這重重圍鎖之中,他那剛剛催動的馬匹根本沒有往前的機會,就已被攔了下來。

橫空而來的一支槍桿更是直接將他給打落了馬下。

落地的剎那,一陣劇烈的疼痛自他的腿上傳來,正是那受驚之下奔逃的馬匹從他的腿上踩了過去。

而下一刻,就有一只手將他給拎了起來,直接抄起了一旁的繩索將他給捆了個結結實實,在他從那陣疼痛中緩過勁來之前,就已將他捆紮了個嚴嚴實實。

李賢倒抽了一口氣,隨即被一只手扼住了脖頸。

“我勸你還是別想玩什麽逃命或者自殺的花招,我們要你出現在鐵勒的牙帳之中,就不會給你其他的機會。你要再想折騰什麽事情,我們大可以拔了你的牙齒舌頭,敲斷你的四肢,反正只要你還活著,唐軍遠遠看著你也還是個人就夠了。”

骨咄祿狠厲的聲音自他的耳邊傳來,讓本已覺自己已身陷絕境的李賢發覺,他面對的處境可能還可以更壞一點。

而當他此刻連動彈都動彈不了一下的時候,就連求死好像都變成了一件相當艱難的事情。

他根本就不應該來出征的!

他在東宮裏好好地當他的太子,就算讓母親和姐姐把持著朝政,也總比他現在落到這種境地,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偏偏他被父親所勾勒出的前景沖昏了頭腦,一點都沒看到此戰中的危險,只看到了這其中蘊藏的戰功。

現在他便只能以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虛弱聲音說道:“……你們不能這麽做!”

大唐怎麽會容忍這些番邦之人放肆胡來到這個地步。

太子與君王的聲譽相連,他們連太子都敢當做禮物送出去,將其以這等荒唐的方式成為俘虜,便等同於是將一巴掌甩在了李治的臉上。

以大唐今日的地位,怎麽可能接受這樣的事情。

“我大唐必定興兵討賊,將你等叛逆一網打……嘶——”

李賢的話還沒能說完,就被一只腳踩在了他的腿上,也正是方才受傷的位置。

阿史德元珍語氣淡淡,卻分明更是沒將他方才的那句話放在眼裏:“自古以來只有英雄惜英雄,你這等無能還身居高位之人只會是個笑話。我塞外草原之上信奉的唯有實力二字,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我們為何不能這麽做?難道只許你一個從未殺過人的黃口小兒領兵數萬,卻不許我們這些人重新尋回先祖的光榮嗎!”

“不錯!”骨咄祿拊掌大笑了一聲,“若是您這位太子能有在兩軍相鬥之中活下來的本事,或許我等還能勉強高看你一眼,但如今嘛——”

“默啜!”

骨咄祿話音剛落,就見後方的騎兵隊伍裏走出來個十五歲的少年人。

大約是因草原上的風吹日曬緣故,這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孩子真正的年齡還要更小一點。

但面對著方才的一番交戰,他的臉上沒有任何一點異樣的神情,老成到了有些嚴肅的地步。

“由你去將此人送往鐵勒,你敢不敢?”

默啜毫不猶豫地應道:“兄長有令,我有何不敢的。”

比起此前偏安一隅還要偶爾聽從大唐號令的情況,當他們發兵尾隨唐軍而來觀望機會的時候,他們好像才真正能以突厥為名。

到了接下這道指令,他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

可對於李賢來說,這就是他的噩夢。

他沒有多餘的時間為那些已經死去的士卒哀悼,沒有這個精力去為同樣死在此地的李敬玄收屍,就已像是塊砧板上的魚肉一般,被送到了鐵勒的多濫葛部的牙帳之中。

在他原本的計劃裏,他該當要以主帥的身份進攻此地,在得勝後堂而皇之地將姓名留在這裏。

然而現在,戰事都還沒有開始呢,他就已經成了俘虜。

他覺得自己像是處在一種半夢半醒的渾渾噩噩之中,被人像是當做貨物一般上下打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人都說了些什麽,他這才聽見一個聲音在距離他不遠處響起:“好,等我擊敗唐軍之後,便允許你們駐紮在烏德韉山之下,這兩千突厥俘虜,我也可以現在就還給你。”

“至於我答應你們的事情,我也會辦到的。畢竟——”

“你們真是給我送了一份大禮啊!”

------

高侃接過斥候的探報,陷入了沈思。

在三方人馬分道揚鑣各自前進之後,因草原之上消息往來不便,高侃便只和李賢約定,最終會戰於獨樂河前。

但太子畢竟還是太子,倘若真出現了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他大可以先往後撤,到時候再想辦法報信。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太子確實沒有當將領的天賦,在他離開此地大軍之中後,高侃都覺得自己指揮起手下的人馬來,要比之前順利得多了。

起碼現在,他不用顧慮營地之中的那個祖宗了。

唯獨還能代表李賢曾經出現在此地的東西,正是高侃在軍中樹起的那面帥旗。

當然這種話,必定是不會和下屬去說的。

高侃只是對著下頭的士卒分派了探查、推進、準備隨後紮營材料的一道道命令,也在己方斥候和對面相遇之時,做出了迎敵的打算。

他要先和對方打上一場,確定此次交鋒之中,到底是如李賢此前所說的那樣,直接安營結寨,拖住他們的腳步,還是——

直接一鼓作氣,將對方給擊潰!

按說以多濫葛部對草原的掌控,另外兩路人馬的推進應當也會為他們所察覺,或多或少要分出一些兵力來拖延住他們的腳步,那麽前來攔阻於他的兵馬未必會多到難以應付。

他也大可以試試,憑借著唐軍的重甲和陌刀,能不能先給他們一個教訓。

可當斥候將最新的戰報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卻發覺,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斥候是能估算出對面人數的,若非如此也不叫斥候了。

被他們上報而來的人數,比起高侃曾經預估的數量,要多出了不少。

這個不少,還可能有五六千人之多!

“將軍?”

高侃擡手示意身邊的曹官將領都先不要說話,讓他想想此時的情況。

多濫葛部那邊是怎麽想的?

這方鐵勒部落到底有多少人,高侃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也不會最終敲定了這樣的一個出兵人數。可現在按照他們開赴中軍的兵馬去推算,左右兩路派遣出去的人絕不會太多。

要麽只能攔截住一路,要麽就是兩路都要失手。

這個特殊的情況讓高侃不由為之一驚。

這到底是判斷失誤還是有意為之,他也無法在這須臾之間做出一個判斷。

“若如將軍所說的話,有沒有可能,是多濫葛部和仆固部之間達成了聯手,所以不必分出人手來阻攔了?”阿史那道真問道。

“不會,”高侃回道,“雖然同為鐵勒,但這兩方之間的關系從來不睦,現在能有機會吞並對方的土地,仆固將軍也不會滿足於接受對方的拉攏才對!”

“那……”

“不管了,”高侃回答得很果斷,“無論他們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我們總得先將眼前的局面應付過去。”

“阿史那道真聽令!”

道真當即端正了面色。對於這等塞外交戰,高侃的經驗遠比他豐富,他與其在這裏胡亂瞎猜,還不如聽從高侃的指令。

“統領一千騎兵,襲擾敵方側翼。”高侃沈聲下令,又在道真行將離去之時提醒,“看清敵方帶了多少隨軍物資。”

“是!”阿史那道真當即領命而去。

這一列整裝備戰而出的騎兵,並不影響留下的其餘部眾在高侃的指揮之下有條不紊地架設起了床弩,也朝著後方選定的紮營位置留出快速撤退的通道。

草原之上殘存的石丘石堡,還未隨著開春而重新得到啟用,也正成了高侃規劃戍防營地之時能夠派上用場的東西。

雖絕無可能和正式的城關相提並論,但面對的是鐵勒諸部這等並無攻城器械的蠻夷鐵騎,也已足夠了。

……

多濫葛部的首領瞇著眼睛朝著遠處看去。

此前突厥人將大唐的太子送到了他的面前,讓他在將信將疑地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之時,對於唐軍此番的兵力有了不小的懷疑。

若非突厥人同時送來的四百具甲胄著實精良,李賢那隨身佩戴的太子印綬也不似作偽,他幾乎要以為,這是有人來草原上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可在今日他又發覺,有問題的只是這位唐軍太子,而不是大唐的兵馬。

兩軍未到近前交戰,呼嘯破空的巨箭便已精準無誤地橫空百餘丈,攔截在了第一列沖陣的騎兵之前。

有倒黴的鐵勒勇士來不及停下來,被撞了個正著。

一時之間中箭倒地和被阻滯摔倒的各有不少,好一番人仰馬翻的場面。

也便是在這片刻的前軍紊亂之中,一支身披輕甲行動迅疾的騎兵,便自側翼殺奔而來。

“立盾!”首領只朝著那個方向轉過去了須臾,便將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前方。

但顯然更快的,還是唐軍的第二波重弩。

騎兵倒下露出的空缺還沒能及時被盾牌給擋上,就已有一支支綁在重弩之上的弩箭破空而來,射中了後排的鐵勒兵馬。

與此同時,阿史那道真一槍挑開了攔截的鐵勒將領,直朝後軍方向意圖殺出一條血路。

鐵勒兵馬來勢洶洶,也比之高侃所預估的人更多。

為了確保他們真能扛住敵方的進攻,拖住他們的腳步,給其餘兩路以攻占鐵勒後路的機會,阿史那道真必須按照高侃所說的那樣去確認,鐵勒到底帶了多少物資同行。

在這千騎沖陣的同時,他也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趁機往那其中放一把火!

高侃並非直接撤軍紮營,而是先以唐軍重弩對來犯的鐵勒做出阻攔,也正是在給道真提供趁亂行事的助力。

事實上,道真的率兵入陣遠比他所預料的還要順遂得多。

若說鐵勒人的騎兵條件優越,比之吐蕃強盛得多,這一點不假。

但在這行軍途中他們的隊伍,卻完全不像是正規的軍隊。

他們試圖往前,直接憑借著人數優勢給唐軍以一記重擊,而阿史那道真要做的,就是以攻代守,攔截住他們的去路!

多年間位居禦前沒讓人放松對於武藝的訓練,反倒是讓他在和北衙飛騎的較量之中學會了如何尋找敵人的漏洞。

就在這一刻——

“機會!”

阿史那道真默念了一聲,下達了全軍轉向的信號。

這些鐵勒人沒能將他給攔截下來,反而被沖撞得一片哀嚎,又被腰弩射倒了一片,讓他終於打開了通往後方的道路。

按照他的計劃,前軍依然在和唐軍的利器糾纏,只要他能抓住時機,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前方的那道攔阻,他想要達成的目標便越發有了希望。

就算鐵勒人的調兵速度夠快,阻止了他的行動,以他殺奔而來沿途打開的局面,憑借這些輕騎,要想撤軍也不難。

可也就是在此時,阿史那道真下意識地朝著鐵勒中軍方向看去了一眼,以看清楚那頭的動向。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不是朝著他們這群在側翼騷擾之人殺來的兵馬,而是一面面巋然不動的鐵甲與鐵盾,以一種很少出現於塞外兵馬之中的方式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更為特別的是,被這些鐵甲鐵盾所簇擁的,不是此次統兵的多濫葛部首領,而是……

“籲——”

阿史那道真一把撤住了韁繩,想要在這馬匹減緩速度的剎那,看清楚那頭的情況。

但這樣的快速沖陣和交手之中,他顯然沒有這個停下來的資格。

“將軍!”

道真憑借著本能和士卒的提醒,躲過了那桿朝著他揮來的利刃,一把將槍反手甩出了道鋒利的弧度,將這發覺他心神失守的敵人給斬落了馬下,而後快速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他根本沒有一點遲疑的機會。

若因此而分神,出事的就會是他和他後頭的其他騎兵。

可也正因為他在那驚鴻一瞥之間看到的身影,他知道,他已無法再繼續往前了。

“撤兵!”阿史那道真高聲疾呼下令。“速速撤軍!”

在發出這個信號的同時,他自己已是快速調撥了馬頭。

這些跟隨他行動的騎兵對於他的這個決定其實相當費解,畢竟他們還沒能達成他們需要做到的事情。

只是這既然是將領做出的決斷,他們也自然該當遵從。

也好在,正如道真所預測的那樣,他們要想走,這些鐵勒人根本攔不住,也讓他成功地自側翼退出,隨著一並後撤的戰車床弩一起,退入了這片作為唐軍戍防之地的營地之內。

兩方交戰的試探並未造成太多的傷亡,也讓這些撤入營內的唐軍並未失去秩序。

道真匆匆翻身下馬,越過這些繼續加固營防的士卒,朝著正在指揮的高侃走去。

高侃朝著他看來,奇道:“你回來的時間好像比我預計的早了一些,出什麽事了?”

就算道真沒能將敵方的虛實徹底探查明白,高侃也沒覺得有什麽麻煩的。

方才的騎兵較量和弓弩與騎兵之間的對峙,都讓高侃確定,唐軍的單兵戰鬥能力,仍在這些鐵勒族人之上。就算目前他們的人數不占優勢,也能憑借著營防消耗敵方的力量。

哪怕敵方想要將他們完全圍困在此地,又哪怕另外兩路兵馬的會合因其他問題遭到了拖延,後方單於都護府押送軍糧的人也會走這條路,充當起他的外援。

正因為這份底氣,敵軍人數增多的壞消息也沒讓高侃亂了方寸。

可好像,還有什麽超出他預料的事情發生了。在他問出這個問題後,並沒有立刻從道真這裏得到一個回應。

而是見到對方苦笑著吩咐士卒將現在和指南羅盤一樣備著的望遠鏡取來,遞交到了高侃的手上。

“什麽意思?”

道真的臉色很難看,難看到了高侃也必須嚴肅以對的地步。

“你看那邊。”道真伸手指去,就見隨著唐軍的安營紮寨告一段落,對面的鐵勒兵馬也沒有當場做出意圖進攻的架勢,而是自後方推出了一架囚車。

自高侃此時所在的位置,只能隱約看到囚車之中有個人影,卻並不能看清那其中具體的樣子。

但當那架望遠鏡在手的時候就不同了。

道真凝重的表情,鐵勒人罕見的沈得住氣,都讓高侃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當他終於舉起了望遠鏡朝著那頭看去的時候,他便忍不住在看清那其中身影的剎那,整個人都被定在了當場。

那個人……

那個人!

怎麽會這樣!

囚車之中的人還穿著和他分兵之時所穿的衣服,就算看起來瘦了許多,也依然能辨認出面貌。可在他的周遭,那些身著唐軍精甲的,早已不是之前隨同他出兵的人,而是鐵勒精銳。

高侃簡直要以為自己在做夢,否則為何他會看到如此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因他看到的那囚車中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太子李賢!

他居然不在另外一路直取多濫葛部落的兵馬之中,而是出現在了這裏!

“……你方才沖到近前去看了。”

高侃終於在哽塞了一瞬後開了口,距離他最近的道真聽得出來,他的語氣裏仍舊有幾分飄忽。

只怕換了誰也沒法在這樣的消息當頭而來時,還能保持絕對的冷靜。

這個過於可怕也過於離奇的消息,讓高侃若非還顧慮著自己麾下有如此之多的士卒,只想當場怒罵出聲。

偏偏他不能!也還在近乎奢求地希望從道真這裏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說他只是眼花了才認錯了人。

但道真方才險些因為驚嚇而被鐵勒騎兵找到進攻的破綻,又怎麽可能看錯這其中的情況。

他用一句問話表明了自己的答案:“高將軍,我們眼下該當怎麽辦?”

事實已是高侃所看到的那樣了。

太子落在了敵人手中,還是蠻夷的手中。

他們——該當怎麽辦?

打從大唐成立至今,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就算是齊王李元吉當年也是丟下太原逃命,而不是自己被胡人抓去做了人質,還被人帶到了陣前。

丟了地可以打回來,這也是大唐在邊境動亂之時常常會有的情況。

那麽問題來了,太子被對面抓了,難道也能以這種方法補救嗎?

那是一國的儲君啊!

他身份貴重,地位特殊,在被送往前線參戰的時候也被寄予了不知多少殷切的期待,陛下希望他能在平定了多濫葛部後得了一出戰功,然後被妥帖地送回到關中去。

就算他並未真正親歷戰場,也必須要得到一份全軍拱衛的優待。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落在了敵方的手裏。

高侃此刻的心亂如麻,遠比在聽聞太子畏懼死人的時候,還要不知激烈了多少倍。

丟了太子已是萬分失職。

但他既是個將領,便很清楚,太子落於敵手之後的一系列情況,才是最為麻煩的。

“那邊有人來了。”

高侃被道真的一番話打岔了思緒,連忙轉頭朝著那有動靜的方向看去,就見兩方歇戰之間,一個舉著鐵勒旗幟的小兵正在朝著他們的營寨奔來。

“道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高侃用只有他們倆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若是……若是對面說要我等繳械投降才能保住太子的性命,你會怎麽辦?”

阿史那道真苦笑:“我不信。鐵勒諸部位居天山以北的那部分,動輒叛亂,還是降而後叛,哪有什麽信譽可言,若是我們真按照這等方式做了,只怕他們在將我等擒獲的下一刻,便會將我等舉刀殺了。而後繼續帶著太子南下單於都護府,試圖在唐軍損兵折將之後再行掠奪,直到大唐給出足夠的好處將太子換回去。”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來,太子親自出征,是並州都督府和單於都護府人盡皆知的事情,現在卻是府兵陣亡,太子被擒,天知道邊境的士氣會遭到多大的打擊。

“我還有一個不知該不該說的猜測。”道真雖有猶豫,還是直接說出了口,“若是兩方交戰,以草原這等平曠之地,太子不可能如此輕易被擒,只怕是……只怕是這東。突厥部眾反了!”

那麽,單於都護府的情況會比他們想象之中的更為危急。

他們更不能因為太子的緣故直接放棄此刻戍守的局勢。

可當這番話說出口的時候,阿史那道真又和高侃一樣,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另一種清晰可見的恐懼。

他們若是不降,或許這些鐵勒人會舍不得李賢這個大好籌碼,仍舊保他一命,但以他們向來野蠻的作風,更有可能的,還是直接將他拉到陣前處決,以打擊唐軍的聲譽和士氣。

在對方的人數原本就不少的情況下,這份此消彼長的士氣無疑很要命。

而就算他們有了還朝的機會,也勢必要為太子之死背負代價。

高侃的腦海中在這一刻閃過了無數個想法,卻在最後變成了一句咬牙切齒的決斷:“前者也是死,後者也是死,總是另一條路死的人更少一些。”

“道真!”

“我在。”

高侃語氣急促而又堅決:“你立刻點三百人隨你殺出去,去找仆固將軍,將此地的情況告訴他後,再加上一句話——”

他有很多話都想在這個時候說,也想有更多的時間讓他做出更為完備的決定,可事到陣前,他不得不憑借著自己的直覺去做出一個選擇。

他也只能極力讓自己說出的話,既要說服別人,也先說服自己。

“大唐天皇仍在,天後仍在,安定公主仍在,無懼於損失一個太子,他仆固乙突若有異心,不如看看,他和吐蕃大相祿東讚誰的命更硬!”

也從沒有任何一個參照擺在他的面前。

高侃只知道,這條選擇,或許會讓他背上天大的罪名,卻應該不會讓他手底下的士卒為了保住太子而成為兩腳羊。

所以他必須這麽做。

當那一名手持令旗的鐵勒人急奔陣前抵達射程之內的剎那,兩軍相交不斬來使的規則讓守營士卒都沒有動作,高侃卻忽然一把抓過了一旁的弩機。

他面頰上的肌肉還有一瞬的抽搐,像是仍舊在做著一場艱難至極的抉擇,但這並不影響他手中的動作沒有一絲停頓。

那一箭扣弦而出,以雷霆之勢穿透了對方的頭顱。

這鐵勒人剛要喊出的話就這麽被堵塞在了嘴裏。

遠遠看到這一幕的鐵勒首領頓時臉色一變。

這一箭太突然了,也像是一個擺在他面前的信號。

高侃根本不想聽,太子到底是如何被俘虜的,他也根本不想給鐵勒首領機會,讓他將太子充當進攻的盾牌。

或許其他人會為了如何換回太子而投鼠忌器,但高侃相信,這些鐵勒人的進犯能被那位鎮國安定公主給打回去,他現在的選擇還有意義,他便絕不能在此時給別人以覆滅全軍的機會。

這一箭也是在告訴對方,就算他們將太子推到陣前來,他只怕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而如果說高侃的舉動已經讓鐵勒首領為之一驚的話,那麽隨後發生的事情便是讓他表情更為難看了起來。

自唐軍的營地裏分出了兩路輕騎。

一路南下,一路往東北方向而去。

與高侃射出去的那一支箭,幾乎就在前後腳之間。

他毫不懷疑,其中有一支,必定是往南下去報信的!

直接被打亂了計劃的多濫葛首領氣得將李賢從囚車之中拽了出來,一腳將他踹在了地上。

“都說大唐乃是禮儀之邦,可我看你們哪有什麽君臣之道。”

李賢咳出了一口血沫,“你說錯了。君臣之道裏的君,是我的父親,不是我。蠻夷之人,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這鐵勒人當場就想要舉刀將李賢的頭給砍了,可他又忽然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他用兩千個突厥俘虜和人換回來的,若完全沒有發揮出一點作用就死了,簡直是做了一筆天大的賠本買賣。

他澎湃的怒氣像是忽然被澆了一盆冷水,頃刻間被壓制了下去。

“不急……我不能著急。等我打敗了前頭的那支隊伍,再帶著你南下邊境,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否像是前幾年一般將我阻擋在外!”

他一邊吩咐著人重新將李賢給關了回去,一邊目光冷然地盯著前方的堡壘,“派騎兵繞營而走,將他們太子被俘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後——”

“進攻!”

他倒要看看,那個如此果斷射殺來使的將領,到底是何等人物!

無論如何,他也要在對方的援軍抵達之前,將其斬了。

------

在這平日裏只有小規模搶掠的草原上頓時爆發開了一場裏外抗爭的僵持之戰。

唐軍對於守營之事的精通,和高侃久居邊境的指揮,讓這座營地變成了一場相當難啃的骨頭。

鐵勒人付出了將近千人的代價也沒能攻破唐軍的營壘,甚至只造成了不足百人的殺傷,直到夜幕降臨,才終於不情不願地退去。

可他們是對這營中守將憤恨不已,高侃也絲毫沒有一點慶幸的情緒。

對面高呼的“太子被俘”,就算有高侃以身作保,也造成了一番恐慌。

他能堅持的時間也很有限,必須在一個月內得到郭待封或者仆固乙突的救援。

若非此刻巡營士卒就守衛在他的身側,他是真想仰天長嘆一聲,為何他這一次的帶兵出征,居然會命途多舛到這個地步!

在此時他也再不能說什麽名將的子嗣未必就是名將這樣的話,誰讓他的兩條活路,一條寄托在阿史那道真的身上,一條寄托在郭待封的身上。

而在這個星月俱黯的夜晚,草原之上的其他地方也並不平靜。

知曉局勢危急的阿史那道真根本不敢有任何一點停留,試圖追溯仆固部行軍的痕跡,直到將消息帶到仆固乙突的面前。

對方會否借機反叛,道真也不敢確定。所以他此去面對的,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險。

但高侃所面對的,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危局。

這就讓他必須咬牙往前疾馳而去。

同樣在夜間匆匆行路的,還有郭待封所統領的後方支援隊伍。

倒也不是他有如此的神通,能夠預料到前方發生的情況,而是白日裏他被草原上的一場沙暴阻攔了去路,不得不在夜間將行路彌補回來,以免糧草送達失期。

上一次高麗的情況能得到赦免,已是因勝果在前,陛下法外開恩,這一次,卻未必還有這麽好運了。

可夜晚行路真是讓人又是困頓又是疲累,只恨不得直接幕天席地地躺下去。

士卒的怨氣也已彌漫在了隊伍之中。

郭待封想了想還是下達了命令,再走半個時辰,他們便就地紮營。

也便是在此時,他忽然瞧見了對面有幾點燈火在閃爍。

“那是……”

他剛疑心那是他看錯了什麽,就見那原本的幾點燈火擴散成了幾十點,幾百點,連帶著的還有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奔行而來的馬蹄聲和腳步聲。

前方的隊伍中甚至還出現了一個依稀聽過的聲音,正在朝著他高呼:“那頭可是郭將軍嗎?”

郭待封忽然眼皮一跳。

按理來說,能夠出現在此地的,只有可能是他們的自己人。對方的這句問話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但郭待封再如何欠缺作戰的常識也不會記錯,他們這北伐鐵勒根本沒有多餘的人手能夠分出來接應於他。

那些人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

可就是他這剎那間的思索與反應,讓他沒能及時下達警戒的信號,偏偏快速襲來的並不僅僅是火把的火光,還有一瞬間爆發開來的利箭如雨。

糟了!

這些運載軍糧的士卒,再要舉起盾牌或者藏在糧車之後做出反抗,也已經太遲了。

就連郭待封也只是被身邊的親衛保護了須臾,就已被一支從火光裏射出的利箭貫穿了咽喉。

當火把終於將此地也映照得通明之時,在此地已再無一個唐軍能夠站立在這裏。

能夠筆挺站著的,只有抵達此地的東。突厥眾人。

當李賢被默啜送往鐵勒的時候,骨咄祿和元珍也沒有歇著,而是直接南下折返,等在了後方唐軍的必由之路上。

也讓毫無所覺的郭待封直接撞進了死路。

骨咄祿跳下馬走到了對方的面前,對於這個大唐將領如此輕易地便死在了他們的手中,很覺滑稽可笑。

只可惜郭待封已然死去,根本不能像是李賢一般,再聽聽他這位東。突厥繼承人的豪言壯語。

他便只是嗤笑了一聲,又揮出了一刀,將郭待封的頭顱砍了下來,確保對方再無一點活命的可能。

“元珍,那鐵勒人真應該謝謝我們。我們不僅送去了一個大唐太子,還為他們進攻唐軍又剪除了一路助力。”

這一次的得手,加上即將到手的收獲,讓他的面容在火光中更顯得狂妄而狠厲。“你看,若是這樣他們還不能拿下對方,浩蕩南侵,那我真是高看了他們!”

他再未多看這眼前的殘肢遺骸一眼,翻身上馬一扯韁繩:“我們走!”

------

十日之後的傍晚,自北面行來的三十騎停在了此地。

他們本是要去並州都督府報信太子被俘消息順便求援的。

但現在,為首之人不得不先從黃沙之中,撈出了郭待封已開始腐敗的頭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