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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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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欽陵讚卓很清楚, 既是開春發兵,自然不是等到春日到來方才緩緩自邏些城出發前往青海,而是起碼要在二月之前就完成所有的整軍備戰要務, 隨後快速發兵。

越到天時回暖之時,藏原之上的牧民就會走得越遠,也會變成一種更難以讓人防備的眼線。

吐谷渾那頭將其用得尤其之好。

早在吐蕃大舉進攻吐谷渾, 由裴行儉協助吐谷渾進行戍防開始,欽陵讚卓就已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變化。

按照讚悉若的分析, 這大約是因為,大唐的官員更像是在用治理州郡的方式統轄吐谷渾境內的民眾, 而吐谷渾的上層領袖則遵照著看管奴隸私財的方式。

這樣的變化, 對於這些本就未必全然臣服於吐谷渾王權的牧民而言,絕不是那麽難體會出來的。

而當慕容諾曷缽身亡,弘化公主以王太後的身份輔佐慕容忠繼位後, 也就更是如此。

當然,噶爾家族的兄弟自覺自己沒必要全然效仿於對方的所作所為, 將己方的權柄讓出於旁人,只需知道他們要如何對抗這種眼線廣布的手段便已足夠了。

何況正如讚悉若所說, 大唐連年天災,一改當年泰山封禪之時的氣勢雄渾、威懾四夷,反而是他們吐蕃憑借著數年積蓄與練兵,早已將當年戰敗的損失給抹消殆盡,甚至更有了一番長進, 自有長驅直入的底氣。

讚悉若大權在握, 執掌內政, 將邏些城周遭可供調度的勢力都已陸續收攏在手,也讓欽陵讚卓大可放心用兵, 不必擔心他在出兵之後,便會在內部生亂。

那麽唯獨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個問題了——

此次開春動兵,到底該當在何處動手。

這個問題,欽陵讚卓在被阻攔著發兵計劃的時候曾經無數次想過。

當讚悉若終於下達了進軍指令的時候,他幾乎不需再多考慮,就能給出那個早已經由深思熟慮的答案。

“西海都護毗鄰安西都護,近幾年間,唐軍在西域的駐兵屢屢往於闐、疏勒等地增兵,隨時可以南下支援,不適合選作第一戰的對象。”

“吐谷渾至東女國之間的黨項、白蘭諸地,都因當年一戰與我等離心,只怕不會相助於我等。對此地出兵,無異於將我藏巴勇士置身於亂戰之地。”

欽陵讚卓伸手指向了中間,語氣篤定:“我想出兵烏海。”

讚悉若眸光沈靜,卻又好像在其中閃過了一縷稍縱即逝的傷痛,“你想要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

欽陵讚卓不會忘記父親的血仇,讚悉若又如何能忘。

身為人子,他更不會忘記,父親的最終隕落之地,就在柏海以東的烏海。

欽陵讚卓搖頭,“不,我若真只是如此想的話,兄長也不會放心將指揮軍事的大權交托到我手中。烏海為唐蕃要沖,地處吐谷渾與西海都護之間,背靠紫山、積石山,可連築堅實營壘,鞏固我軍營寨。待大軍壓境,進可奪大非川、日月山,阻遏唐軍自河湟方向援兵,退可洞察南北兩軍動向,擇其弱者擊破。為何不選此地!”

“或許兄長會說,此地有被南北夾擊的可能,但西海都護之地百姓接連變更易主,能被裴行儉調度的不過十之二三,吐谷渾並無兵力補充,還未從當年戰事中徹底恢覆過來,除非唐軍能天降十萬大軍,否則絕無機會一戰定乾坤。”

“可他們能有這樣的機會嗎?”

欽陵讚卓還有另外一句並未說出的話。

像是安定公主這樣的將領,若是統領這等數目的大軍,當真不會引起天子猜疑嗎?

就像……

當吐蕃上下因作戰計劃而開始自衛藏四茹調兵之時,芒松芒讚站在布達拉宮朝下望去的時候,便覺這等視野遼闊景象,也無法驅散他心頭的陰雲。

同在此地的赤瑪倫忽然聽見芒松芒讚冷聲開口:“我倒是寧可他打輸了這場。”

若是欽陵讚卓在對陣大唐的戰事中蟄伏七年一擊得勝,便足以洗刷去當年祿東讚戰敗帶給吐蕃的恥辱。

這對文武協作的兄弟,也只怕要更不將他這位吐蕃讚普放在眼裏!

更麻煩的是,當年祿東讚在大相位置上的時候,他也只是一人掌握權勢而已,其餘眾人都不過是他的輔佐,可噶爾家族如今的這對兄弟,卻是完全能做到內外應和,以防不測。

當年他慢了一步,讓這兩人在獲知祿東讚死訊後得以聯絡韋氏,掀起尚論之爭,便給了他們以絕地反擊的機會,成了今日的莫大威脅。

“這話,不是讚普該當說的。”赤瑪倫緩緩開口。

芒松芒讚回頭朝著對方看去,在看到對方懷中抱著的嬰孩之時,原本因噶爾兄弟權逼讚普的厲色稍有和緩,但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又覺得自己的心情被重新拋入了谷底。

“我能怎麽說呢?”

這位年少上位的吐蕃讚普,打從繼位的開始便沒能真正意義上執掌權柄,在此刻坐回到妻兒身邊的時候,便難免還有一番志業未成的弱勢姿態。

或許唯獨在王妃面前,他才能毫無顧忌地疾言厲色:“他若大勝而歸,安知不會讓我這個讚普忽然過世,將都松扶持上讚普的位置。比起我這個當年就想將噶爾家族驅趕下臺的讚普,你信不信,他更想要一個甚至還在繈褓之中的傀儡!”

芒松芒讚慘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兒子還渾然不知世事的臉,又覺自己將這份怨念遷怒到孩子的身上,簡直沒有一點道理。

而下一刻,他的手上便被蓋上了另外一只手。“局勢還沒壞到這個地步。你既為吐蕃讚普,也不當希望藏巴再有一次萬戶送葬的場面。”

那是在祿東讚戰敗之後曾經出現的畫面。

想到彼時的景象,芒松芒讚下意識地擡頭,便對上了赤瑪倫的目光。

他們這對夫妻在這七年光陰裏,已是少了幾分少年人的棱角,尤其是——

當年膽敢與欽陵讚卓叫板的王妃。

但好像這份銳利的鋒芒只是被她暫時藏匿在了眼底,而不像是他這個滿懷挫敗的讚普一般,變成了心中的陰暗面日益滋生。

“欽陵讚卓的對手並不尋常,倘若我方戰敗,安知對方不會一改當年的撤軍,以藏巴不臣為由長驅直入邏些城,屆時讚普便只能如同高麗國主一般被押解入長安,就算先給個體面的官職,如今也成了個無人過問的閑人。這難道是讚普想看到的嗎?”

芒松芒讚幾乎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赤瑪倫語氣愈重:“尚族必定會全力保住讚普的命,所以您實在不必擔心噶爾兄弟有弒君之念。何況,若他們當真膽敢如此僭越,韋氏也必定不敢跟此等虎狼為伍。這樣解釋,您還真覺得他們膽敢如此嗎?”

芒松芒讚沈默不語。就在他近前的赤瑪倫卻能看得出,在他目光中破繭而出的希冀之色,已昭示著他對自己之前的想法有所動搖。

赤瑪倫心中暗忖,兩年前文成公主給吐蕃送來的那封信,看似是在表達自己回返長安後仍對芒松芒讚存有記掛之心,又何嘗不是在加劇他對外界的恐懼,真是用了好生毒辣的一招。

很顯然,這位被奉迎還朝的昔日王太妃,如今只剩了文成公主這個頭銜,也已成吐蕃大敵!

偏偏這樣的一番話,若是在欽陵讚卓與讚悉若正當得勢之時說出來,恐怕是不會被芒松芒讚聽進去的。

她能說的不過是——

“他能勝才是好事!”

迎著芒松芒讚有些困惑而無助的視線,赤瑪倫解釋道:“此前的噶爾家族是因局勢危急,加上要為祿東讚報仇,才擰成了一股繩。可若能得勝,對於是否要繼續東進,又能否權衡論族利益,勢必會產生矛盾,到了那個時候,難保不會被我們找到反擊的機會。讚普既有天命加身,又為何不能等到那個時候!”

芒松芒讚:“我……”

赤瑪倫握緊了他的手:“若是大唐能與我方結成盟好,我當然希望能借著唐軍之手幫忙鏟除掉對方,可眼下雙方局勢緊張,又將唯一的聯系文成公主給迎了回去,絕不到我們可以後退的時候。”

她也很希望欽陵讚卓死,但絕不是現在。

所以為了避免噶爾家族來上一出魚死網破,芒松芒讚的態度就必須端正過來。

否則一旦吐蕃此次戰敗,讚普在背後添亂的態度又傳了出去,到時候才真是吐蕃王室的麻煩。

芒松芒讚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赤瑪倫所勸諫的話其實一點沒錯。

比起被噶爾家族暗害,失去天命所歸的民心才更可怕。

“那我……”芒松芒讚咬了咬牙,不情不願地說道,“我去犒賞軍隊,親自鼓動軍心。倘若欽陵讚卓真能得勝,也不會將全部的功勞都包攬在他的身上。”

得到了赤瑪倫讚許的眼神,芒松芒讚當即出門而去。

但他卻並未看到,目送他離去的赤瑪倫懷抱幼子,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幾分凜冽的寒光。

赤瑪倫不會錯認,方才有一瞬間,芒松芒讚是真的想為了防止自己被噶爾家族暗害,意圖將自己的親生兒子給解決了。

也讓她有一瞬的情緒恍惚,不知自己作為一位傀儡讚普的王妃,接下來的路到底該當如何去走。

她受過家族極好的教育,也在嫁給芒松芒讚的數年中,於邏些城內看遍了吐蕃上層爭鬥的風雲,心性以極快的速度成長了起來,多少要比當年少幾分茫然。

近兩年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羨慕吐谷渾的弘化公主,也有些羨慕從王女登上女王之位的東女國國主。

只因她們起碼不會像她一般面臨這樣多的禁錮與限制,就算有著滿腔改變朝局的想法,也只能被迫閉口不言,唯獨在勸諫芒松芒讚這件事上,能夠發揮出些許作用。

但或許,更讓她羨慕的還是大唐的那位天後。

因為她很清楚,就算芒松芒讚從噶爾兄弟的手中將執政的大權給奪回來,他也不會將其分給她的。

他已經受夠了受制於人的處境,又怎麽會給自己在肘腋之地,再多一個分薄權力的人呢?

“王妃?”服侍於她的仆從耳聞小王子啼哭,王妃卻還站在原地楞神,連忙快步朝著她趕來。

“您沒事吧。”

“沒事,可能……只是有點想家了。”赤瑪倫垂下了眼眸,掩蓋住了這其中的波瀾起伏,“等大軍出征之後,我想回謝鄉一趟。”

事實上,她雖然極力勸說芒松芒讚不要在此時給噶爾家族添亂,也並不敢確定,在這樣的一出傾巢而出作戰面前,吐蕃真能戰勝大唐。

所以她必須提前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孩子再尋求一份保障。

說來也真是奇怪,當年她如此果斷地阻擋在了芒松芒讚的前面,想要充當起他的屏障,現在明明她還年輕,她和讚普的感情也還正值年輕鼎盛之時,她卻已經有了這些奇怪的想法了。

當她擡眸朝著窗外看去的時候,正見一只鷹隼自雪域神山之中飛出,擦過遠處還籠罩在霜雪中的原野,消失在了東方的盡頭。

只有一片漆黑的翎羽,落在布達拉宮的階梯之上。

……

武媚娘忽然遲疑了一瞬的落筆,任憑紙上渲染出了一點墨痕。

耳聞外間已傳來了日暮關閉城門的鼓聲,她不由按了按額角,露出了幾分疲憊的神情。

“去問問,周王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她確實已是旁人格外羨慕的對象,但一想到近來的種種麻煩事,她就覺得自己可能是被陛下傳染了頭疼的毛病。

陛下在風疾覆發期間還不消停,將早前的種種官職名稱都給改了回去,讓各方送來的奏折又需要一陣適應的時間。

想想看吧,龍朔年間的官職改名到如今是七八年,又不是乾封泉寶發行的八個月,哪裏是能這麽快就消除掉早前的影響。

好在陛下對於天後協助執政這件事倒是沒有多加插手,尤其是她為了應對災情而提出的種種建議都予以默許。

自銅匭設立於各州後,倒是有朝臣覺得,匭使院的出現顯然是讓天後的權柄在原本的基礎上又得到了增強,對於陛下來說多有不利,有幾封彈劾的奏表送到了李治的案頭。

結果被李治以一句“諸卿可會求雨消災”的話給駁斥了回去。

相比之下,更讓這位天後為難的,便成了子女的教養問題。

阿菟向來主意很多,也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立身班底,倒是讓她比較放心。

但其餘幾個……

太子在臨行洛陽之前曾經前來和她道別時,雖然並未在話中明言,卻分明對她這個母親的“偏私”有所不滿。

讓她不由在想,是不是這數年間,因為他的太子位置過於穩固,李治的其他兒子都無法對他產生威脅,天子又時常不能打理朝政,讓這個孩子生出了天下已在他掌中的錯覺。

也讓他原本就不如妹妹的政治頭腦,在這等過於平順的環境裏,變得越發不知所謂。

武媚娘雖然沒有當場對他做出什麽訓斥舉動,心中卻已盤算起了是不是該當給太子專門上一課,或者用點什麽辦法,再將他身邊的有些人給驅逐出去,以免將太子給帶壞了。

但方今天下民生不安,顯然不是她有空教育太子的時候。

至於另外兩個兒子,也都不是什麽省心的玩意。

李賢自從雍州賑災回返後,便又過起了只當甩手掌櫃的富貴閑人生活,明明有著個聰慧非常的頭腦,卻自打早年間阿菟給他展示了不少新鮮玩意後,就沒個正形。

李旭輪就更不用說了!

這混賬玩意別的沒學會,居然學會了教唆妹妹離家出走,讓年僅七歲的太平去找自己的姐姐玩。

天知道在她獲知這樣的消息之時,應當拿出什麽反應來。

若非近來事務繁忙,她本該更早一點因為要將女兒從母親的府上接回來而發覺此事,結果楞是讓這幾個孩子將事情隱瞞到了安定送信回來的時候。

不過或許,她也應該慶幸此事被隱瞞了那麽久,否則若是先將找人之事鬧大,還不知道會不會讓楊老夫人受到一番驚嚇。

但即便事情都朝著順利的方向發展了,武媚娘還是覺得,該當讓旭輪長長記性。

阿菟只是起到了個榜樣的作用,怪不了她。

太平年紀還小,又不像阿菟那麽早熟,不知道這等貿然離宮的後果,也不太好怪她。

但李旭輪就不一樣了。

妹妹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難道不知道嗎?

阿菟在信中說的沒錯,現年也有十二三歲的李旭輪是該開始多承擔一些責任了,尤其是在朝堂上的事務,就該當趁著現在年輕、可塑性強,好好打個底子。

北方的突厥阿史德部雖然認了這個朝廷敕封的單於大都護,卻顯然並不覺得一個如此年幼的親王能帶來何種威懾。

此次天災之中連更為弱小的契丹大賀氏部落,都覺得大唐和善可欺,悍然發起叛亂,焉知突厥不會有此等想法。

此外,就算姑且不管突厥,作為天後之子,李旭輪也合該多承擔起一點責任了。

正是出於這樣的想法,關於協助妹妹跑路這件事,武媚娘雖然沒讓李旭輪挨一頓打,讓他寫個檢討反思反思,卻讓他的課業被加重了不止一點。

桑寧努力克制了一下臉上的笑意,答道:“我剛才到周王那裏去的時候正好聽到他在和伴讀說,早知道他就跟著太平一起跑算了,反正他也年紀小,上面還有兩個兄長。”

“而且……怎麽說都還有一個說法,叫做法不責眾嘛。”

武媚娘:“……他還覺得自己挺有理的?”

“那行,去跟他說——”

武媚娘擡手一指:“英國公的長孫李敬業在跟著阿菟前往遼東的時候,做的頭一件事是砍樹,還起碼砍了半年。他若想跟著阿姊學出點本事來,總不能連英國公的孫子都比不過。給他多加一門砍樹的課程,免得往後丟臉丟到外面去。”

也正好用這等方法打熬打熬小兒子的脾性,讓他千萬不要和他大哥一般,覺得上有天皇天後撐腰,什麽東西都是理所應當且唾手可得的。

在下達了這條對於李旭輪來說有若噩耗的指令後,武媚娘的目光又不免有些走神。

她對李旭輪的這通教訓,或許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放縱太平出門,也因為李敬業對於周道務和周季童的彈劾,讓臨川公主近來的面色並不太好看。

武媚娘在勸說她放寬心態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了一句話,說的是,她若是覺得培養兒子不成,便好好栽培女兒算了,說不定便如許敬宗一般,能將女兒送去阿菟面前做個伴。

只是她無法確認,這話到底只是在安慰臨川公主,還是也在她自己的心中產生了波瀾。

當她一面加重了兒子的課業時,她一面又在想,若是阿菟便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會不會她今日的煩惱會少掉很多,畢竟人人都知道安定公主在文治武功上的本事,是否足以做到安邦定國。

可是誰都知道,天皇天後的繼承人選擇,與宰相的繼承人選擇,簡直有著天壤之別!就算她真覺得安定比起弘兒更適合做這個太子,也是一句絕沒有條件說出口的話。

除非……除非方今天下大權已徹底不在天皇的手中,而在天後的掌控之下。

但這又如何有可能呢?

以至於當桑寧提醒她切莫憂思的時候,她回答的也只是:“你放心吧,我不是在擔心什麽,我只是在想,安定會用什麽樣的方式教育妹妹。”

武媚娘低笑了一聲:“她可別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做到一些事情,就覺得自己的妹妹也能做到。”

不過,前有姚元崇在她手下從武轉文,已成俊才,又有李敬業洗去浮躁之氣,承載英國公的重任,在栽培人才這方面,她好像並不需要對女兒有太多的操心。

而太平有這樣一個姐姐在前領路,也並未在早前因得到了過分的寵愛而舉止跋扈,想來,當她眼見民間景象的時候,也該當有所收獲的。

武媚娘所猜測的一點不錯。

對於離開皇宮,自濮陽開始開鑿黃河故道的太平公主來說,阿姊每天給她布置的任務,都好像是在讓她用一種嶄新的途徑,去認識這個世界。

雖然這些在組織流民以工代賑中的種種活動,都並沒有超過她的身體所能負載的極限,卻讓她在入睡之時,總覺得心中和腦海裏都負載了相當之多的東西。

又在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變成積蓄在心中的經驗。

她並不笨,還應該說是很聰明,便已在身處這樣的環境中漸漸意識到,對於這些遭受天災襲擊的民眾來說,所謂的宰相請辭、天子太子祈福,都是太過虛無縹緲的東西,可能還不如一碗從寺廟道觀中請來的賜福之水,更能讓他們感到心安。

而往年救災之中所用的低價兜售義倉谷米,甚至是施粥於民,也只能解除一時之急,更不可能持久。

那只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反倒是這開河辟田的舉動,雖因正值冬季,河道結冰,並未看出這其中已有明年收成的征兆,但沿著河道修築的一處處民宅,因河道挖掘推進而被標示了姓名的一處處田地,卻好像在以一種更為具象的方式,讓人看到一種百廢待興、只待春日的希望。

若是往日,這場災劫被記載在史書之中,可能只有一句“大旱及霜,百姓饑乏”,而後出現在她的面前。

但現在看到實地的景象,她知道了到底是何種景象才會被記載以“大旱”而非“旱”。

也知道了要用何種手段,才能讓置身其中的百姓不是被天災隨意玩弄的存在,而像是涓流灌註入這條新修的河道中一般,重新歸於平靜。

“公主,抓穩一點!”李長儀聽到田壟的那頭,自上官婉兒的口中發出的聲音,連忙將目光集中在眼前。

她此時正坐在一種特殊轅犁的橫把之上,踩踏著上頭的腳踏。

拉拽著這座轅犁的兩頭牛,都是她親自選出來的。

這座轅犁為了能讓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也能蹬到腳踏,是她自己請教了師傅,跟著那些木工一起折騰出來的。

這個兩牛三人組合裏,負責在前面拉牛和在後面扶持犁把的兩名婦人,也都是李長儀在尋訪山中流民的時候帶來此地的,等同於是除了上官婉兒之外,她在真正意義上得到的下屬。

而當這架大型轅犁往前推進的時候,李長儀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下方的田地帶來的阻礙,卻也看到了她們幾乎沒有停滯地往前推進,在這塊被凍硬的土地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破土的印痕。

李長儀自轅犁橫把之上望去,後方經過的田地都已被籠罩在了一層暮色中,被劃開的痕跡因為陰影的緣故顯得格外的深,也就讓她更為清晰地看見,這條被她開墾出來的路徑。

也就是在這時,她看到阿姊正和許夫人一邊商談著什麽,一邊朝著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快快快,往邊上停停。”她連忙吩咐道。

李清月都還沒將目光轉向那頭,就已先聽見了太平飽含滿足感的一句高呼:“阿姊,我在這邊!”

見她已一邊揮手,一邊踩著犁車行到近前,真是好一派活力滿滿的樣子,李清月也揚起了笑容,伸手張開了臂膀,朝著她問道:“要不要直接跳下來,我接著你。”

“要!”

李長儀話音剛落,就一點沒猶豫地跳了下來,讓誰都能看得出,她對於姐姐有著多大的信任。

做姐姐的也顯然沒有辜負妹妹的這份信任。

這個跳下來的身影正被李清月攬了個正著,而後放在了田壟的土地之上站定。

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一連串動作的緣故,還是她蹬車許久的氣血上湧,李清月看到她的臉上泛著一層紅暈,目光發亮地拉著她往那邊走去炫耀:“阿姊你看,這是我開出來的路!”

落日的餘暉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裏鋪了一層燦金色的明光。

沒等李清月說話,她便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也好像知道,為什麽你喜歡往外走了。”

在這晴空之下,真是好一片廣闊的天地,而她所開辟的那條路,才只占據了很小的一道而已。

但不管怎麽說,比起她在蓬萊宮花園裏抄近路時候踩出來的小道,一定要長得多,也寬得多了。

那麽,當一架架轅車被改變了命運的流民推動踩動,交織成一條綿亙數百裏的路線之時,誰又會覺得,這只是很渺小的一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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