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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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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這兗州的秋收裏, 田地間一片燦然之色。

除卻豐收的喜悅之外,這些人該當慶祝的,應該還有當地免去稅賦一年的優待。

這對身處中原地帶需要依靠地力吃飯的百姓來說, 無疑是個莫大的好消息。

以至於當天子車輿途經的時候,這些身在田中的農人叩首行禮的不在少數。

“大概是因為親自參與過耕作,對這等豐收場面更有一番感觸吧, ”李清月喃喃,“只可惜遼東的秋收還要再晚上兩個月, 還不知那頭會是什麽樣子。”

在聽到她說前半句的時候,武媚娘扶著車窗邊緣若有所思。

不知是否是因這泰山封禪中擔任亞獻, 也算是對她來說的另外一道裏程碑, 她竟忽然想起了當年的另外一出轉折——正是在阿菟的預告之下,關中洪澇災害得以被提前疏導。當她們自萬年宮折返長安的時候,也正有那樣一批險死還生之人在泥濘的田地裏, 朝著遠去的天子車駕叩首。

只是彼時的場景和今日終究有些不同。比起當年的景象,她更想看到的大概還是今日。

她也隨即盤算起了一件事。若是條件允許的話, 是不是該當讓李弘、李賢還有李旭輪都在關中嘗試一番親自耕作。或許,多知道一些民生疾苦, 他們便說不出那等不經腦子的“仁善”之言了。

也說不定,還能用其來強身健體?

她心中想著這番算盤,倒也沒忘記回應正在面前的女兒:“我看你不是擔心遼東那邊的豐收情況,若我不曾記錯的話,前幾日還見盧主簿將遼東那邊的書信帶到你面前, 總不至於在十天半月間就出現紕漏。你覺得可惜的是不能在封禪歸去的途中, 還能往這邊送來一批新米吧?”

李清月歪頭一笑:“還是阿娘懂我, 不過也不必什麽都說個明白,對吧?”

“你啊……財迷得很, 也不知道這是跟誰學的。”

李清月反駁:“我這個叫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而且就拿這次泰山封禪的情況說吧,我這斂財也沒斂在自己身上嘛。”

武媚娘無奈。

在登泰山的前一晚,阿菟便將她對兗州富戶的算計擺在了她的面前,真是讓人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好。最過分的,大概就是那句“反正阿耶看不見”,差點讓武媚娘都給嚇一跳。

但她又不得不承認,阿菟仿佛天生敏銳的局勢評判並沒有錯。

在這等盛事面前,就連兗州當地的官員都未必能在李治的面前占據多少地位,早被隨駕的諸多官員給擠到了外頭,更何況是這些兗州富戶。

他們不過是閻立本繪制在泰山封禪畫卷裏不見面孔的人潮剪影一員,如何有可能掀起什麽風浪呢?

最多就是有那麽三五個典型,被安定公主發出了募招兵將的邀請,再有陛下東巡帶來的官員人脈擺在他們面前,能讓他們從中受益,讓他們不至於計較之前支出的那一筆錢財。

畢竟,對於絕大多數的兗州富戶來說,這麽一點付出還遠不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不過是買了個特殊的入場券而已。

沒能通過這張入場券魚躍龍門,不過是因為陛下的眼界太高而他們又還不夠資格罷了,又關安定公主和因此受益的兗州百姓什麽事呢。

至於現在,她也只是想讓自己的遼東新米再得到一個大好的宣傳機會而已,哪有什麽壞心眼。

不過說到遼東……

李清月忽然撥馬轉頭,朝著盧照鄰和王勃所乘的那架馬車行去。

武媚娘頗覺有趣地看到,女兒經歷了這泰山封禪的前後忙碌,也依然是一派神氣活現的樣子,在快馬穿過隊列之時,怎麽看都是一派真正屬於年輕人的興致昂揚。

大概也因為,她在這封禪中所能起到的作用都已盡數完成,現在是到了使喚別人補上收尾的時候了。

這種看別人頭疼的場合,又怎能不讓人心情愉悅呢?

李清月朗聲高呼:“盧升之、王子安,你們的封禪頌文寫得如何了?”

王勃自車窗邊探出了腦袋。這臉色略顯蒼白的樣子讓李清月很是懷疑,他是不是幹脆在昨晚並未入眠。

作為跟隨李清月前往遼東的伴讀,王勃的身體可不像是會因為登山就變成這個樣子。

更讓李清月確定,這疲累並非因爬山而引發的,是王勃此刻目光炯然,仿佛是這文思泉湧的靈光,將那張倦怠的面容又給映照出了十分的神采。

“快寫完了。”

對於他這樣的文學奇才,親歷這樣的場面無疑最能激發他創作的靈感。

更何況,當他已先後被海州客居與遼東督學開拓了眼界後,在目睹這秋風浩蕩、封禪於泰山的場面時,他已能並不只用一個年僅十五歲少年人的眼光去品評今日。

楊炯調侃說他王勃擅長於辭賦,就如同前漢司馬相如為漢武帝寫封禪賦一般,最適合在這樣的場合之下為帝王歌功頌德,可對王勃來說,他此刻所想所思,都是因這場對於大多數文人無緣得見的封禪大典而來。那是隨心之作!

……

“高祖武皇帝以黃旗問罪,杖金策以勞華夷;太宗文皇帝以朱翟承天,穆玉衡而正區宇。皇上纘乾坤之令業,奉文武之重光……”①

“這與當年那篇洛陽獻俘禮後所寫也並無多少不同吧?”李治朝著送來這篇《麟德封禪頌》看了片刻,朝著李清月問道。

她面色從容地答道:“總要因循舊禮,上溯先祖的。阿耶不如往下看看,我覺得這篇賦文能給您一番驚喜的。”

李治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對於王勃的文筆他確實喜歡,這個少年人也確有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賦,但在今日,沿途為他獻上賦文以記這泰山封禪之事的並不在少數,其中還不乏早年間為太子修編《瑤山玉彩》、以文學功底著稱之人,王勃能否從中脫穎而出,誰也不敢直接下個定論。

李治重新低頭就見,這一手略顯恣意的筆墨之下流淌出了這樣的文字——

“且夫緯武經文,宏業也;含幽育明,至誠也;混齊六合,大功也;規模百代,昌數也。故能襲九空而寧庶物,劃千裏而統諸侯。”②

李治眉峰微動。

好漂亮的一筆功績綜述!

經略文武、縱橫捭闔的功績,正指向李唐偉業昌盛。

這一個“襲”一個“劃”字,頓時將此前的陳舊套路給破除了開來。

李治一邊看一邊近乎本能地將其誦讀出聲:

“……八神齊饗,停旒太史之宮。六辯同和,駐蹕華胥之野。

文物隱地,聲名動天,樂繁九俗,禮盛三古。

於是有登太山而會神祗,禦元壇而表天地……”①

“安定,”李治停住了誦讀,忽然朝著李清月說道,“將此人喊來,我要他再為我寫些東西。”

這可能是對王勃來說最為輝煌的時刻了。

在安定公主將他的辭賦舉薦於陛下面前後,剛剛經歷了泰山封禪,正在最為興致勃勃之時的李治將他邀請到了身邊,讓身旁的宮人為其研磨遞紙,直到他將沿途的種種景象都給盡數勾勒在筆下。

他寫“山河聯兆,素王開受命之符;天地氤氳,元聖舉乘時之策。”①

正是封禪之後的天子轉道曲阜,於此地禮敬孔子為太師,為此地孔廟專做修繕,又令天下各州,若有孔子廟堂以及學館出現年久失修的情況,必須盡快上報有司進行修繕。

在泗水之畔,這列浩蕩的隨駕隊伍裏專門分出了一批文人隨同陛下一道,遙想了一番沂水春風的景象。

他寫“位兼河海,九卿參巨濟之功;道合星辰,三事郁經天之象。”⑤

那是陛下聖駕抵達亳州後,拜訪了此地的老君廟。

因早前李唐就以老子為先祖,李治便借著這封禪的榮光,為老子更換尊號為“太上玄元皇帝”。

不僅如此,他在將老子廟所谷陽縣改為真源縣後,還在此地創建了一座新祠堂,增派了兩名官員專門負責督辦其中香火,並且免除了此縣百姓的一年租庸調。

但李治要做的,顯然不是崇道抑佛。

仿佛是在端水一般,他下詔令兗州開辦紫雲、仙鶴、萬歲三座道觀,和峰巒、非煙、重輪三座寺廟,同時讓天下各州每州設立道觀、寺廟一座,各自度化七人。⑥

在為李唐先祖拉了拉身價之後,他宛然一派絕不從中偏袒的態度。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看不透這位天子在政治上愈發圓滑老練的手段,只覺這是隨駕泰山的玄奘法師與一度接駕的普樂寺僧人的功勞。

起碼這場封禪大典,已在兗州境內徹底圓滿結束,堪稱是人人都能各取所需。

但屬於王勃以筆墨記載大唐的人生,應當只是在此地剛剛啟程而已。

……

他寫“溢金膏於紫洞,雨露均華;棲玉燭於元都,風雷順軌。”①

正是在這改元乾封的第二年,李治提出鑄造“乾封泉寶”,以紀念這封禪之事,並以此錢價值十枚舊錢。

這個舉動的出發點其實並不僅僅是在宣揚紀念價值,也是想要試圖做出一番貨幣的改變。

因漢唐之間,民間盜鑄盛行,造成好錢與惡錢並行,所以早在顯慶年間,李治就試圖以官方鑄造的好錢來從百姓手中兌換回私鑄的惡錢,以規範市場秩序。“乾封泉寶”的推行同樣是試圖重新取得官方的貨幣壟斷。

可惜這等新貨幣僅僅存在了八個月的時間就被匆匆廢止。

新貨幣的重量幾乎和老貨幣等價,卻要貨值十個老貨幣,私人鑄造也並未因為新貨幣的發行而遭到對應法令的重罰,以至於民間因乾封泉寶的發行頓時物價高漲。

很顯然,若是繼續這貨幣改革,勢必要造成更大的麻煩。

在收回“乾封泉寶”的同時,李治也接受了東臺舍人張文瓘那句“殷鑒不遠,近在隋朝,願勿使百姓生怨”的勸諫,停止了洛陽在修造上陽宮、合璧宮後的營建行動,並將馬廄之中的良馬削減了千匹。

但在這番反覆之中,並未有人留意到,中原商貿的短暫動亂中,接納宮女入內的四海行會重新組建了一支商隊啟程廣州,也在長安西市附近的駐地之中,無聲地完成了一出人員組合與勞務分派。

同樣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遼東的鴨綠江上,馬長曦對紡車的改造暫時走向了一個奇怪的方向,先完成的第一臺改造車,並非針對棉花而設計的,而是一臺水轉大紡車。

同一年的宣州地界上,剛剛抵達了此地上任滿一年的唐璿,終於摸清了此地的各方勢力以及要害人物,開始了他大刀闊斧的動作。

頭一項,便是對此地的銅官做出嚴格的規則界定。

不過這些事情,大概如同泰山封禪歸來沿途所見的兗州豐收一般,對於高居中央的天子而言,只是一條條尚在偏遠之地的消息。

真正能傳遞到他手中的,還是那些更有影響力的消息。

尤其是軍情。

乾封三年,倭國在數年維新改革後,以皇太子身份攝政的中大兄皇子,終於正式坐上了大君的位置。

作為轉守為攻的第一步,他將目光望向了大唐駐紮在百濟舊地的熊津大都督府。甚至為了避免出現被算計入圈套的情況,他毫不相信這數年間在嘗試拉攏新羅王金法敏時對方表露出的意動態度,直接選擇舉倭國之力,單獨完成這次奇襲。

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在熊津大都督府最南邊馴養的信鴿,已經在三年裏取得了階段性的進展,也會定期將數處哨站的信鴿進行運輸交換,以便在放飛信鴿的時候能夠讓它們回返巢穴之中。

當倭國的前哨兵馬被熊津南部守軍察覺後,信鴿當即飛往了平壤、泊汋、泗沘以及大唐沿海的青州港口。

這場本應該是奇襲的倭國入侵大唐之戰,最後變成了四方海軍對這支倭國水師的圍剿。

不知是不是該當算是巧合,自大唐沿海派遣出的水師領兵之人,乃是曾經與劉仁軌一道火燒高麗海船的孫仁師,而這一次倭國水師迎來的同樣是一出訓練有素的船隊追逐、包抄、圍剿,以及一把——從第一艘船燒到最後一艘船的熊熊大火。

在這場幾乎覆滅了倭國派遣出戰海軍的戰事之後,大唐的國書抵達了天智大君的案頭,希望倭國對於兩年前沒能出席大唐天子的封禪典禮,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別看這番問責,問的只是這樣一個仿佛無關痛癢的小事,而不是問及為何倭國要派遣出這樣一支水師來到海上,驚慌失措的倭國高層絕不敢再有任何一點冒犯舉動,匆匆派遣出了使者河內鯨前往大唐,送上了一份尤為可觀的臣服禮物,其中還包括了石見銀山的三年采礦所得。

在此求和使者叩拜天皇天後的場面中,除了閻立本留下了一幅按照李清月的說法必定能夠流傳後世的畫作之外,王勃也留下了一卷文辭卓絕的墨寶。

他寫“舳艫沸海,旌旗觸天,鐵山四面,金城千裏。”③

因為就在河內鯨抵達長安的不久之前,安定公主以鐵勒道行軍大總管,阿史那卓雲以伊麗道行軍大總管的身份出兵安西都護,重新奪回了此前一度被吐蕃控制的護密,用於截斷吐蕃最後一路進入南疆的路線,同時打通從安西都護前往吐火羅的用兵之路。

在回程途中,還順便對回紇貴族之中的藥葛羅部進行了一番震懾。

這“鐵山四面,金城千裏”所說的,正是暫時進入了平靜過渡階段的安西都護。

他寫“舟車四達,誰論貢賦之差;襟帶八荒,非覆華夷之隔。”④

正是因這東西戰事的先後戰果,乾封三年的年末,各地朝集使回返長安的同時,羈縻各國也隨之送上了新年賀禮。

仿佛是在呼應著這份八方來朝,司禮部門接到了一個新的任務,便是將明堂制度和太廟禮儀都重新框定。

而在這番議會的同時,安定公主向二位陛下提議,迎平陽昭公主畫像入淩煙閣。

此言一出,頓時引發滿堂嘩然。

自安定公主任職軍中,皇後臨朝稱制以來,已有數個前朝官職為女子出任,但直到如今,在淩煙閣內的功臣之中還並未見到女子的身影,卻不料安定公主突然提出,要將平陽昭公主位列其中。

然而安定公主給出的理由卻讓人無從反駁。

她說,陛下令臣子商定太廟明堂之禮,李唐歷代皇帝皇後各有配享,往前追溯的先祖也有名姓傳世,可公主呢?

平陽昭公主的姓名不見於起居註中,倘若後世不慎有人將碑銘損毀,便再難將其找尋得見,若能以為李唐奠基之功位居淩煙閣中,留名於史冊,他年也可為後人銘記。

聽聞這一番話的人其實並不難聽出,與其說這是李清月在為她的姑祖爭取這個待遇,還不如說她是在為自己爭取。

他們要拿什麽來反對?拿他們甚至並沒有親自上過戰場的履歷嗎?

更讓李治不得不重視李清月提出這條建議的,是自乾封三年入秋,駐紮在涼州邊境的蘇定方就已身體抱恙,被緊急調回長安。

饒是有孫思邈為其診治,也最多再多養得兩年壽命。而且在此期間,還絕不能讓其再上戰場。

這意味著,大唐又要失去一位戰功赫赫的主將……

當失去了蘇定方對邊境的影響力後,能承擔起這份重任的,除了安定公主還有誰呢?

王勃在攤開的白紙上寫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聖人有作,群材畢舉。星辰入仕,揖讓朱鳥之門;風雨稱臣,奔走蒼龍之闕。”③

這也變成了安定公主用來說服陛下做出決定的另外一個理由。

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代表著初唐的將星文臣璀璨,陛下該當陸續將功臣增添其中,以彰顯天下之主廣攬賢才的威儀了。

先是那些本應當入內卻未能入選的,譬如平陽公主。

再是那些在當年評選之時功勞不夠,現在卻夠了的,譬如邢國公蘇定方。

而後,便該是大唐的未來股肱了。

這句廣攬賢才,也正是李治想要看到的東西。

乾封四年,他還下達了另外的一條決定,令李敬玄、盧承慶等人主持重修銓註法,制定了長名榜,規範出了一套嚴格遵照資歷考績銓補官員的方法。

因早年間便由天後代為過問各地朝集使上奏,此次銓註法的修訂也由天後統轄二位官員來辦。

按照武媚娘跟李清月調侃的說法,垃圾放對了地方也是可以變成有用之人的。比如說,李敬玄這個在之前還反對由天後參與封禪亞獻的家夥,偏偏有那麽一番過目不忘的本事,在隨後的兩年選官之中,都將各方事務推行得有條不紊。

但比起李敬玄此人升任宰相,還勉強得到了母親的讚許,更讓李清月在意的是,她在母親從各地政績考評中單獨挑選出的幾張奏表上,看到了三個熟悉的名字。

一個便是當年跟著段寶元前往益州的張柬之。

另外兩個人——

一個叫狄仁傑。

一個叫婁師德。

仿佛當真應了王勃所寫的那句“聖人有作,群材畢舉”。

但這個群材並舉之下真正的聖人,或許未必是坐在龍椅之上的那一位……

這份悄然間發生的改變可能並未被他察覺到。

李治少有地在乾封五年恢覆了不少體力,在外行獵縱馬,讓王勃得以寫下了“黃麾紫蓋,雲動神行”之言。

隨後在李清月的建議下,他總算肯將這個禦用筆桿子放出去游歷山川,品評各地文人詩客作品,也將詩文之中的浮躁之氣去除一番。

所以這乾封五年,對於食邑增加到三千戶的安定公主來說,應當是很重要的一年,對於游歷山川之間的王勃來說應當也是格外重要的一年。

他站在江南名樓滕王閣上,寫下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⑦

他在旅途之間遇到了在長安時候的友人,在分離之時寫下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⑧

他也寫下了——“一旦……”

“一旦洪泉決地,大旱焦山,風雨於一歲之間,霜雹於數州之境。”③

當李治看到這句的時候,不由怔然地看向了有些昏黃的天穹,嘆了一口氣。

自去歲開始便有年景不佳,他希望以改換年號的方式改變天時命理,卻好像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

去年的江淮大旱,因自唐休璟推行南方新稻的關系,還能算是暫時得到了緩解。隨後遭到波及的京師以及山東等地,也因糧食周轉有度,並未落到真正要命的田地。

然而這自乾封五年末改元的總章,卻還是充滿了多災多難!

總章二年,極端天氣幾乎充斥了整片大唐疆土。

一半在雨裏。

冀州自六月中旬開始降雨,短短七天之內水深五尺,到了夜晚,甚至積蓄到了一丈以上,損毀了一萬四千多間屋子,遭災的田地多達四千多頃。

括州海水泛濫,沿海百姓被淹死之人多達九千之數。

益州暴雨與洪澇齊發,損毀屋舍一萬四千多戶,遭殃的田地不比冀州少多少。

一半在旱災之中。

自七月開始,劍南道十九州大旱,原本該當在八九月裏收獲的糧食,饒是有都江堰等水利工程都沒能搶救回來,三十六萬百姓陷入饑荒之中。

一直到秋冬季節,關中、山東、江淮各地都沒有下過一點雨雪,造成了四十多州的糧食欠收。

尤其是,關中。

饒是有安定以宮女組建的四海行會在早年間用布換米,又有她將遼東新米售賣至長安換來了一批尋常米糧作為遼東軍糧,現在幾乎全部捐贈了出來,也只能是聊解百姓相食的危機而已。

在天後的帶頭節儉之下,朝堂官員以及兩京商戶也都捐獻出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銀錢,用於調撥糧草的運輸經費。

但各地常平倉的儲量終究還是有限的。

在次年元月,李治再度下詔改元鹹亨,希望能以萬事順遂的期許,保佑大唐渡過這份突如其來的災厄。

可不知是不是因封禪泰山的福祉在這五六年間已消弭殆盡,鹹亨元年四月,雍州先降下了一場大冰雹,拉開了今年天時依然反常的序幕。

春夏之間,天下四十多個州又再度陷入了旱災的困境之中,並發的蝗災更像是要為這片已經倍經苦難的土地帶來又一道致命打擊。

在這樣的一份絕境面前,李治不得不下達了兩條詔令。

一條是讓百姓可以隨意遷居,往諸州逐食。

一條是令受災最為嚴重的雍州、同州以及華州的貧困之家,可以將年紀十五歲以下活不了的孩子,送給別人收養。但這些孩子雖然可以供給收養人驅策,卻不能入奴籍。

四海行會之中的宮人裏出宮後成婚的倒是並不算多,因如今各自操持著一份手藝,也想給自己尋個接班人,收養了一批女童過來。

閻立本哀嘆了一聲,便任勞任怨地加入了擴建行會的工作之中。

誰讓這份擴建的工作,也在同時為受災的關中百姓提供了不少崗位。

在天時的殘酷面前,他也沒辦法繼續埋頭當個尋常畫家了。

或許也因為,在這數年天災之中,安定公主已憑借著此前數年的積澱保住了太多了,讓他再如何覺得這個鄰居好生麻煩,也得承認對方的本事。

她才只有十七歲啊。

當纏綿病榻的英國公李勣恢覆了幾分知覺,朝著床邊望去的時候,在病床前躬身伺候的次子也聽到他問的是:“安定公主現在在哪兒?”

他的時間……好像不多了。

前年玄奘法師和道宣禪師病故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到了天命之年,結果還續著一口氣。

去年蘇定方過世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只是沒想到,他還能又翻過一年。

但或許死在兩年之前,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仁慈,這樣他就不用陸續送走自己的三個好友,也不用看到大唐在這兩年間的滿目瘡痍。

他用仿佛已只能被他自己聽到的聲音喃喃發問:“安定呢?”

“您忘了嗎?大唐旱災頻發,松漠都護府一帶同樣遭災,大賀氏部落覺得大唐給他們的支援少了,所以發兵反唐,試圖從邊境掠奪糧食。”李思文回道,“敬業也跟著呢。”

“是……是啊,我差點忘了。”李勣低聲。

他忘了,在這天災內憂之下,吐蕃又有蠢蠢欲動卷土重來的架勢,東北方向的契丹也反了!

安定公主正在平亂之中。

好在,這應當不是一場難打的戰事。安定公主自泊汋出兵,聯合營州兵馬就能將其解決。

在他撐不住這一口氣前,他應當還能聽到這場戰事的結果。

英國公所猜測的也並沒有錯,就連李清月都在出兵的第一時間確定,她必須打一場速戰速決的仗。

不僅僅是要盡快給予周邊各國一個鮮明的信號,虎落平陽,也沒有道理被野狗欺負,更因為她受制於糧草。

在天災面前,人力顯得何其渺小。

她已有多年沒打過如此軍糧吃緊的戰事。

但當這位年僅十七歲的小將軍披掛上陣,親自提戟持弓沖殺在前的那一刻,緊隨其後的幾位副將以及士卒幾乎是在一瞬間便為主帥的戰意所催動,直奔敵方中軍而去,哪裏還能記得起那些所謂的缺糧之事。

而在他們的對面,大賀氏部落的將士固然聽過這位安定公主的威名,也絕沒有想到,她會一改早年間在後方謀劃的習慣,以身先士卒之法直接沖開了敵陣。

當那一道箭光自她手中勁弓發出的那一刻,那位正值當打之年的大賀氏首領能清楚地看到,這道矯健的身姿隨同戰馬騰躍而來,在盔甲之下是一雙多麽凜冽的眼睛。

可惜他已來不及反應了。

六年的磨礪讓李清月的箭術又往上攀升了一個層次,也讓這直取敵首的一箭避無可避。

利箭貫穿了大賀氏的咽喉,將他意圖掠奪大唐的宏願,徹底斬斷在了搖籃之中。

……

不過,廝殺聲依然持續了很久。

直到李清月緩緩摘下了頭上浸透汗水的頭盔,望著眼前一片殘屍的戰場,斬釘截鐵地丟出了四個字,“收兵,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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