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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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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劉仁軌所猜測的也一點不錯。

李清月丟出的那個“各退一步”建議之下, 還有著另外一出穩定將士情緒的法子,而這一點——

可就不是由劉仁軌來主導的啦!

在他和那青州刺史交談的時候,李清月便直奔那逃兵所在的地方行去。

“那青州刺史的名字還挺好聽, ”李清月嘀咕道,“元神霽,好一個神霽……可惜人不是什麽好東西, 說起來,他和大理寺的那個元恪有關系嗎?”

“大概都是洛陽元氏的人吧, 北魏拓跋氏的後裔。”同樣以男裝打扮的澄心回道。

李清月這幾年間光將精力放在跟著劉仁軌進學上了,那些世家背景的東西大多是真遇上了才稍微留意幾分, 好在身邊還有個記憶力卓越又留心此道的澄心, 正好彌補了她的這部分缺漏。

不過眼下需要和元神霽打交道的是劉仁軌,李清月只是默默記下了背景,確認自己的計劃並不會因為這位青州刺史的後臺有變, 這才將註意力轉回到了眼前。

她要找這個“逃兵”聊聊!

說這是給人救治的地方,倒不如說, 這裏也可以算半個關押之地。

在這處軍帳之外還專門留了人看守。

老師那頭的巡營士卒還覺得,他們估計走到了此地, 也得等到醫官入內的時候才能進得去,不必擔心他們會弄出什麽麻煩來,殊不知李清月才不用走這樣的流程。

替她出面充當“劉仁軌故交之子”的保鏢,已將金絲魚袋舉起在了守衛的面前,“劉都尉讓我們來看看此人。”

看守之人不敢擅自接過的此物, 小心打量了一番, 已連忙回道:“您請入內。”

魚袋只發給職事官, 更何況是金魚,在這偌大一個青州境內, 能用上此標志的,不過三四個人而已。

看守之人怎會覺得這是有人冒充,只當這真是劉仁軌給了他的客人以這樣的權力,便將人給放了進去。

李清月掀簾而入之時心中不免腹誹,以後還得給老師的部下加強一點反詐騙意識,不過要讓她對這個舉動有什麽負罪感,顯然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戴著鐐銬的青年身上。

數日前的一出逃亡後自殘導致的大出血,讓他的身體還處在相當虛弱的狀態。

按照劉仁軌所說,那一刀不僅切斷了他的右手一指,也險些廢掉了他的右手,若非止血及時,加上營中備有足夠的藥材,恐怕連命也未必保得住。

可即便如此,該對囚徒所有的待遇還是該當拿出來的,否則營中意圖逃離之人早已再添幾個了。

所以他自然是被關著的。

而對李清月來說,身在營帳之中,她就不必再以偽裝的主從關系示人了。

她一手自下屬的手中將魚袋接了過來,旋即踱步在前,正站在那逃兵的前頭。

對方直到此刻才聽到眼前的動靜,虛虛地擡起了眼簾,卻詫異地看到,在他的面前站著的並不是醫官或者劉仁軌,又或者是其他士卒,而是……一個孩子?

在對方將胡帽揭下來的那一刻,他看到的竟是一張在養尊處優環境下方能有的面容,也是一張過分年幼的臉。

沒等他開口發問,就已聽到對方說道:“我想,和你有同樣想法的,應該並不少吧。”

“你是誰?”他忽然神情一緊。

當李清月的聲音傳入他耳中的那一刻,他更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否則為何會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再若細看面前之人的五官,也確實稍顯柔和,不像是個女相的男孩子。

誰都得覺得,這形象與年紀,實在是跟她問出的那句話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在問別人身份之前,總得先介紹自己的名字吧。”

青年依然摸不清楚李清月的來意,但想到這話他已同劉仁軌說過,便還是老實地答道,“我叫趙文振。”

李清月有點意外。

這府兵長得瘦削無力,看起來像個瘦猴兒,卻有個頗為端正的名字。

但她轉念一想,大唐的府兵出身往上追根溯源起來大多不差,又覺這一點並不奇怪了。

何況,意外歸意外,談話還是要繼續下去的。

李清月回道:“我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二。”

若按照李治已將阿娘所生的四個孩子單獨排序,是這樣沒錯,就是這叫法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她選擇性忽略掉了這個問題,已接著說了下去,“你也不必管我是誰,只需要知道,我是來解決這府兵生亂問題的。”

趙文振神情驟變:“你要殺了我?”

李清月一楞:“你怎麽得出的這個結論。”

“不是你說的嗎?要解決府兵生亂的問題。”

趙文振不知道為何這話會從一個如此年幼的女童口中說出,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從李清月的神情中,看出那勢在必得的意思。

那些坐擁財富權柄的大人物要想平息掉禍端,所用的辦法無外乎就是將他們這些勢弱小民給打壓下去。

殺人平亂,就是最為簡單直接的辦法!

除了劉都尉是其中的特例。

只可惜,雖然劉都尉對他有所許諾,希望能將去歲征戰後的種種問題上達天聽,換來對他的刑罰減免,趙文振在養傷和監禁之中,還是從醫官口中聽到了點外頭的風聲,覺得劉都尉的處境恐怕也是不妙。

那便一點也不奇怪,會有另外的人來解決他這個麻煩。

然而就在他心中惴惴之際,他又聽到那女孩笑了一聲。

他緊皺著眉頭,強忍著怒火問道:“李娘子何故發笑?”

“自然是笑你將我當做洪水猛獸,也笑你覺得自己如此重要。”李清月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方才進來的第一句話就已說了,有著像你一樣想法的人,應當不少吧?既然如此,殺你一個又有何用呢?”

趙文振心頭一沈,卻又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李娘子的話一點沒錯。

她這話看似是在貶低於他,卻又何嘗不是在打消他懷疑對方要滅口的戒心。

而她緊隨其後的話更將立場說得明白。

“殺你一人,或許能將這幾日間府兵意欲逃竄的想法給壓制下去,卻絕不可能改變他們厭戰的實情。這份早已存在的矛盾只會繼續激化,讓出海後的局面更加難以控制。”

“那又如何?這好像不應該是你關心的事情。”趙文振疑惑。

“自然是因為——我不是站在河南道各州州府以及折沖府長官的立場。”

這話說得好生斬釘截鐵!

哪怕是趙文振這個此前從未和李清月接觸過的人,都好像能從她的目光中確認,那是一句發自肺腑之言。

李清月繼續說道:“對於他們而言,就以那青州刺史為代表,只需要確保能夠湊夠出行渡海的兵員,就算是大功告成。所以他們可以毫無忌憚地收取富貴府兵之家的賄賂,優先擇選條件更差的應征入伍。可這些人家,大多在三五年中已經提供過一次兵員,為籌備出征之物耗盡了家資,根本不能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盤剝。”

“但他們不會在乎這樣的人抵達戰場後,到底是能拼盡全力作戰,還是幹脆混個茍活,也不會在意將士逃亡一多,百濟叛軍會否攻破我大唐將士占據的城池,令高麗戰線也同時出現問題。”

“因為他們所要提供的,只是人而已。”

趙文振的眸光閃爍。

他用低得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我們這些,在他們眼中哪裏能算人。”

充其量也就是一串數字而已。

這位李娘子話中種種也都是他所切身體會之事。

可他的目光陡然間在對方手中的金絲袋上掃過,又像是忽然有一盆冰水兜頭罩下。

他被帶著跟隨她的話走了。

可要知道,河南道各州州府不將他們當人來看,以應付劉仁軌的征發工作為先,這個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也未必就是個救命之人。

他冷聲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是誰?”

李清月絲毫沒在意於他此刻的出言不遜,從容答道:“你錯了,我方才已給過你答案了,我說我姓李。而且,我會在意此事,是因為我的老師乃是劉都尉,而我也要參與到這場渡海百濟的戰事之中!”

趙文振無聲地抽了一口冷氣。

李這個姓氏,放在天下眾多人口之中,或許還沒那般特殊。

可若是一個姓李的人關心於百濟戰事,那麽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這只有可能是李唐皇室的人。

他怎麽說都在早年間接受過一些識文斷字的栽培,並非全然無知,也就更是清楚,李清月的這句話到底有多大的意義。

至於後半句,她說她也要渡海參戰,也完全超出了趙文振的預料。

怎麽會有這個年紀的孩子參戰?

可他再怎麽覺得這事情聽起來荒謬到極點,也必須承認一個事實,當一個人的身份尊貴到沒有這個誆騙人的必要之時,她說的話越是讓人難以想象,也可能越是真實。

大約是因為驚愕的情緒已在此時壓過了對上層的仇視,趙文振終於能以相對平和的心態打量著這位李娘子。

他嘗試著平覆下了呼吸,這才緩緩開口問道:“就當我信您方才所說,那麽您想要如何解決府兵生亂的問題,又需要我做些什麽?”

固然李清月已說過,他不必將自己一個人的存在看得那麽重要,但她都已找上門來了,總不會是來探望他的傷勢的。

他更確信的是自己沒這個資格。

所以她是有事要來找他的可能性最大。

但這一次,他並沒有直接從李清月的口中聽到一個答覆。

她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魚袋轉了個圈。

可就是這個忽然悠哉起來的動作,竟無端讓人多出了幾分壓力。

李清月直視著趙文振的目光,“你已經問了我三四個問題了,本著禮尚往來的規則,現在應該輪到我來問你才對。”

“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也就是我最開始問你的那個,和你有同樣想法的,應該並不少吧?”

這是個不容許他再度躲避的問題。

但反正這個問題並不是要讓他將人給供出來,趙文振咬了咬牙,還是說出了一個“是”字。

李清月又問:“你們這些人是非逃不可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此番遠征百濟的主將能打勝仗,也能為你們爭取到功勳,更不會讓你們落個客死異鄉卻了無記載的結局,也能盡力為你們爭取到足夠的作戰物資,你們……還是非逃不可嗎?”

趙文振呆呆地看著李清月朝前邁出一步。

就是這一步,讓這句發問一樣是必須給出一個答案,哪怕是用出威逼的手段。

可當他細細去品味她話中意思,又覺這好像只是她急於解決這個問題,以免這原本是大唐支柱之一的府兵制要因其執行不妥而繼續衰敗下去。

他遲疑著答道:“……不是。”

他今年二十六歲,所以還隱約記得,他們家剛被選定為府兵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那時候的他們為府兵制下他們不必繳納租庸調而興奮,更因為府兵的身份走出去都是旁人眼中風光的存在。他也曾經為父親帶來的大唐邊境勝利而驕傲……

可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

但不管那是從何時開始,在這變化之餘,又終究還有一份情懷在,讓他在聽到他們的權益可能得到保障的時候,幾乎下意識地給出了一個答案。

李清月步步緊逼地丟出了第三個問題:“你的右手可能再無法行動如初,你還敢不敢上這百濟戰場,去見證這一步的落實?也去看看,我是否如我方才所說的那樣,同樣要遠赴域外。”

“我應當……”

趙文振話剛出口了三個字,就被李清月打斷在了當場。

對方迅疾的發問撲面而來:“你不必顧及什麽你需要被禁錮在此地直到接受處罰為止。我會寫信告知我阿耶,你打算將功折罪,先行參戰,等回返後再來審判罪責。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敢是不敢?”

他敢不敢!

趙文振動了動自己的右手。

那道幾可見骨的傷口和食指斷裂處殘存的劇痛讓他很確定,倘若要讓他再次握刀,要比之前艱難得多。

可當這個是否膽敢上戰場的問題是由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問出,甚至是在等待著他做一個見證的時候,他無法不覺得——

他與其被禁錮在監牢之中,甚至可能遭到青州州府的迫害,還不如去看看,這個突如其來的貴人,到底會給這出遠征帶來何種變化。

他原本的回答中或多或少地有幾分體弱氣虛之態。

唯獨這一句回答,像是他在受傷之前便能發出的聲勢,正是一個“敢”字。

他敢!

“什麽敢不敢的?”劉仁軌恰好在此時掀簾而入,恰好聽到了這一句。

他打眼就瞧見了那瘦猴兒臉上因氣血上湧而出現的紅暈,很難不懷疑自己的學生給人下了套,讓人順著激將法的誘餌就爬了上來。

李清月卻一改方才的嚴肅老成,歡快地迎了上去:“我在和他說,他敢不敢將功折罪,去見證我和老師渡海遠征,勢必要給這些參與應征的府兵一個有始有終。”

“老師,他果然如你所說,只是因局勢所迫才不得不做出這樣的舉動,並非是真已對大唐生出反心。我想,軍中其餘之人也是如此,咱們那個法子可行!”

“……”劉仁軌的表情頓時僵硬在了當場。

要不是此地還有一個外人在,他只恨不得脫口而出一句“什麽叫做她和老師渡海遠征”?

誰答應的安定公主也能參戰遠行?

這話、這舉動若是傳到洛陽去,還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風浪。不,或許在公主前來青州的時候就已經鬧出不小的動靜了。

可在她將這計劃說出來前,劉仁軌總還是要抱有一點期待的,比如說她只是來看看被她送給老師的那匹青海驄有沒有被餵養妥當,再比如說她送出來的藥材有沒有被好好利用,而不是……

而不是她要冒這樣大的風險。

在趙文振面前應付了過去、走回到他的營帳中後,劉仁軌的臉色再維持不住平靜,“公主方才說的這是什麽話?”

李清月理直氣壯地答道,“自然是實話,而且是一句已然說出便概不退回的話。”

言外之意,劉仁軌若想讓她在士卒之中有損信譽,那大可以強行將她給送回去。反正她已經搶在劉仁軌來得及反應之前給出了承諾,是不會隨便收回了。

劉仁軌眸光中頓時閃過了一絲焦慮,“公主你糊塗啊!”

以李清月的能力,和她備受陛下皇後寵愛的身份,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成長,而不是非要牽扯到這樣的冒險之中。

然而李清月擺出的卻是一番不容置疑,“我糊塗?我卻不這麽覺得。”

“老師已用自己的親身實踐證明了,若無貴人相助,這府兵制執行之中的弊病還要被繼續遮掩下去,上達我阿耶阿娘耳中的,也僅僅是最後的戰績而已。”

“這百濟調兵,到底是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的那一只蟲蟻,還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的那一步,權看今日這一出該當如何收尾!”

“若能自此有所改變,又讓其得到天子的重視,或許有重回昔日人人請戰的輝煌,否則,只會繼續衰敗下去。府兵之中貧者日貧,直到再無法分出參戰的男丁,富者愈富,不僅土地阡陌連綿,甚至不需向國庫繳納賦稅,成為盤踞一方的豪強。”

“這話說來或許有些危言聳聽,可老師當真想要看到這樣的一幕嗎?”

劉仁軌心頭一震。

當然不想。

他也很清楚,自己想要做出的改變,其實並不會因為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師,就能得到多方助力。

反倒是當安定公主本人加入到這個行列之中的時候,才有可能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因為她能將此地發生的事情都如實地向陛下上奏,也能以公主親赴百濟之舉,讓眾多本想叛逃的府兵看到大唐的態度,更不用說是這些士卒的功勳發放問題了。

可想象聽起來很美好,事實卻還面對著一道攔阻。

因為,劉仁軌必須在“公主參戰危險”和“公主能改變局面”中做出一個艱難的抉擇。

“這……”

“這什麽這啊老師,您總不能讓我做個不能信守承諾的懦夫吧?”李清月一見劉仁軌已經有些猶豫或者說是意動了,毫不猶豫地拿出了撒潑打滾的狀態,“您要是再想讓我回去,那也不難,您現在就去把那趙文振給宰了,不然我怕他出去亂說什麽李二不是個東西。”

“你瞎說什麽呢!”劉仁軌都要被自己這學生給氣笑了。

“那您就說,同不同意我一並去吧?”

劉仁軌深吸了一口氣,“公主,戰場不是兒戲的地方。”

他自己都得算是初臨戰場,根本不敢保證必定能讓公主安全回返。百濟並非國境,要等到後續的支援著實不易,這也同樣是個要命的難題。

他不相信李清月在沿途行來所見的種種沒有讓她知道,外頭的世界和她在洛陽在長安所見都大不相同,更何況是那更為殘酷的戰場。

她為什麽非要冒這個險呢?

“可我從沒有當這是玩笑的地方。”李清月以更為認真的語氣回道。

她一度說出的想要獻俘則天門,也不是個小孩子過家家式的豪言壯語。

“隨同老師一並前往百濟的決定,我早就已經做下了,今日所見府兵之禍事,也不過是再多添上一個理由罷了。”

劉仁軌定定地看向這張過分年少的臉,被這其中一瞬間攀升的進取之意阻斷了本還要開口的勸阻。

那句話在出口的時候甚至變成了這樣的一句,“我想聽聽你的其他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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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刺史對於劉仁軌這個各退一步的行動執行得很是痛快。

負責謄抄名錄的人手幾乎是在他答應了劉仁軌的一兩個時辰內就抵達了軍營,而後便在早已準備好的大塊木板上,將軍中剩餘士卒的名字和籍貫一個個地謄抄在了上面。

就算是這樣,李清月還是覺得太慢了,幹脆將澄心等人也給喊上幫忙了,就連她自己和劉仁軌也跟著一並接過了一部分的活兒。

這樣賣力的結果是,在第二日的中午,在軍營之中的府兵就瞧見了軍營一角非同尋常的動靜。

“怎麽有這樣多木板在被搬運過去?”有正好結束了訓練的好事者便朝著那地方疾步跑了過去。

他們到了那裏才發覺,那一塊塊的木板上,赫然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一個個名字?

“哎你們看!河南道豫州、崖川折沖府、張家村張繼……”*

其中一個大嗓門的聲音朝著遠處喊道,“老張,快來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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