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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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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李勣這話其實說得不對。

天子欲廢立皇後, 當然不能說是家事,而是國之要務。

是國事!

可李治聽得很明白,那與其是在說, 陛下可以自行決斷家中事務,不用問詢於外人,還不如說, 這是李勣在用另一種方式告知於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決定可以不必非要問詢於旁人的意見。

一個備受掣肘的天子, 連自己“家”中的情況都管不好,還能管得好天下嗎?

當然不能!

那麽陛下若想要廢後立武, 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沒有將話說得坦白且堅決, 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麽多朝堂紛爭,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穩這個天子的位置, 如同他父親當年一樣百官拜服,威加四海。

更為重要的是, 李勣多年在軍伍之中,能為李治爭取到的武力支持, 比任何東西都要管用。

當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時候,他的腳步已比此前輕快了不少。

他甚至當即轉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議了一番。

在三日後的官員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帶著武媚娘出宮,拜謁了長孫無忌。

與他們二人一並抵達長孫無忌宅邸的,還有十一輛滿載貨物的車。

其中一輛車中裝滿了金銀寶器, 而另外十輛車裏, 裝著的都是各種羅綺錦繡之物。

這些禮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庫而非國庫, 哪怕是李治要將這一筆禮物送出,也頗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來見長孫無忌的目的, 他又與身邊的武媚娘對視了一眼,將這份情緒給收了回去。

太尉長孫無忌的府邸,位處長安城中崇仁坊的東南角,便貼著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邊出來,就是朱雀門前橫貫東西的長街。

故而長孫無忌上朝,不過是走兩步的事罷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雖如今的長安城裏,崇仁坊還不到唐朝後期那“晝夜喧嘩,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之與比”的樣子,但因太尉與諸多達官貴人居處其間,還是令此地身價百倍。

更何況今日,還是天子親自到訪。

長孫無忌托大囂張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親臨之時的禮數倒也未曾忘記。

只是在朝著陛下帶來的十一車珍寶綾羅看去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是不由閃過了一縷異色。

而再看陛下還將武昭儀帶來,那便更是不必說了。

長孫無忌暗道,他這外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真是執拗得可怕。

他本以為自己先前用認同褚遂良的話作為回應,再加上京城中近來出現的種種風聞,已經足夠讓李治清醒過來收回成命,卻沒想到,他眼看著是還沒死心,還是想要將武昭儀冊封為宸妃!

這次還將“賄賂”的籌碼擺得更大了。

饒是長孫無忌自覺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陛下的長輩,也沒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這樣的體面。

但該回絕掉的東西,還是得說的。

可長孫無忌怎麽也沒料到,當他將李治接入府中,讓其在廳堂上首坐下後,會從李治的嘴裏說出這麽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古今之間的大罪,其中一項便是無子絕嗣。當今皇後雖有太子養在膝下,卻並沒有生育,反倒是武昭儀已接連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後,想廢黜王氏的皇後之位,立武昭儀為後,太尉您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心中一驚。

怎麽會是皇後?

不是宸妃嗎?

他朝著李治看去,驚覺對方神容平和,少了幾分往日裏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來“賄賂”他,讓他改口的,更像是前來通知。

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何事,才讓他有了這等轉變。

可陛下的問題已經拋出,沒有多餘的時間讓長孫無忌去著人探尋李治之前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在已經回覆過一次推卸責任的答案後,他也不適合再用褚遂良當擋箭牌。

他必須給出一個“是”或者“否”的答案。

長孫無忌眼尾的餘光瞧見了同在此地的武昭儀。

今日對方雖不到盛裝出行的地步,卻必然是經過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讓其看起來風光逼人,正與李治那句封後願景相互映襯。

也讓長孫無忌難免去想,當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後提出將武媚娘接迎回宮的時候,並未做出攔阻,反而覺得這是個好建議,以至於弄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但話雖如此,現在攔阻也不算太晚!

他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語調和緩地說道,“昔年先帝病篤之時,不止將國之重任交托於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肅清海內,定鼎乾坤,還曾對我等說,我好兒好婦,今將付於諸卿。陛下可還記得此事?”

這好兒好婦之說裏,好兒媳婦自然是王皇後。

這既是太宗欽定的佳媳,那麽出於自古所循的孝道,便不該將其隨意廢黜。

陛下用無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說法開篇,長孫無忌便以溫吞的答覆打出了孝道這張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儀曾經以李治妃嬪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將“父親賜予妃嬪給兒子”這等說法過了明路,長孫無忌完全可以將話說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儀昔事先帝”之類的理由。

見李治面露不虞,卻沒打算回應這句先帝囑托,以防落人話柄,長孫無忌頓了頓,又接著說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後無子之故廢後另立,也當擇貴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為妻,與之一並廣施恩澤教化與民,這才是帝王典範。”

“再有,陛下繼承大統至今,時逢災厄頻發,應當不願見到皇統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說長孫無忌的前一段話裏,還算給李治留了幾分臉面,就算是舉皇後出身高門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時候,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與文德皇後來說,那麽後半句話,便是威脅之意有過於勸諫了!

永徽年間的旱災洪災以及其餘種種緣故造成的糧荒接連登場,又有邊境反叛惡鄰崛起,是能稱一句“災厄頻發”。

長孫無忌話中的潛臺詞分明是在問,到底是誰幫著李治將這樣的亂局給平定下來的?

反正不會是武昭儀那早已隨著先帝而走的父親,也不會是她那些沒一個能出頭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麽李治憑什麽覺得,武昭儀能頂替掉王皇後的位置?

只是憑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場上做事,憑她還算有幾分政治頭腦?

李治都幾歲的人了,怎麽還抱著這種幼稚的想法。

……

長孫無忌目送著天子拂袖出門之時,依然無比堅信,自己今日給出的拒絕答覆才是方今時代的潮流。

“陛下送來的十一車禮物並未帶走,該當如何辦?”下屬朝著長孫無忌問道。

長孫無忌沈吟片刻,“將其先送入庫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覺得,他在將禮物帶來此地後再將其帶回去,顯然有些不妥,跟徹底撕破了臉皮沒什麽區別,那他到底有什麽好介懷的,將其收下就是。

權當陛下給自己這個舅舅的禮物。

說不定陛下還要覺得,是他的這一番言論點醒了自己呢。

然而長孫無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確實是眉頭緊鎖滿含怒氣地離開了此地,卻並不像是長孫無忌所希望的那樣,因再度受挫而徹底放棄自己的計劃。

甚至於,在和武昭儀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馬車後,他的臉上過於鮮明的神情還驟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間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說,英國公李勣給他的那一句支持,讓他的精氣神有了異常明顯的改變。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應當說出幾句激怒太尉的話,讓他將您給直接打出來。這樣一來,崇仁坊裏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盤了。”

武媚娘這句打趣的話讓李治不由笑了出來。

他一轉頭便對上了一雙此刻沈靜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點銳利,更是讓這雙眼睛有了恰到好處的增光添彩。

而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邊人能表現出來的氣度。

他回道:“過猶不及,如今這樣便正好了。”

李治拜訪長孫無忌的次數已不少了。

所謂事不過三,他怎麽會看不出來,想讓他這位好舅舅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已越來越危險,若真想和天子相處得宜便應該放權於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當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將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議,更別說是皇後了。

他今日前來,要的也不是長孫無忌的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議的時候,媚娘便建議他,做出這樣的一番行為,固然損失了財貨,也得不到長孫無忌的支持,卻能拿到三個好處。

其一,天子沒有對不起長孫無忌這位托孤之臣,也沒有對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對這等大事的時候,他依然將長孫無忌作為頭號被問詢的對象。

其二,長孫無忌收到了李治意圖廢後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後背後的宗族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他絕不會對此消息有所隱瞞,而是會將其擴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馬對李治的勸諫,來試圖讓天子收回成命。

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親自說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攜重禮拜謁長孫無忌,作為提出廢後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見李治對廢後這個舉動到底抱有多大的意願。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機會的人,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了。

可惜王皇後因去年的親蠶禮到底還是有了些聲望,若讓這出意圖廢後的消息傳出,可能會引發一些風聞閑談。

不過這也無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災所得到的名聲尤在其上,而這份與民恩惠,還沒到消散之時。

待這出廢後風波過去,以媚娘的聰慧,她知道該當如何做的。

當這架載著天子與昭儀的馬車自宮門緩緩駛回後,天邊夜色早已隨著裏坊關閉的暮鼓而起,鋪滿了整片天空,將長安籠罩在了其中。

各種聲息都被院墻坊墻所隔斷,無法為外人所知,就如同這暗潮洶湧的君權相權之爭,被籠罩在一層後妃更疊的幕簾之下。

不過這份爭鬥的漩渦,還沒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說,清月第二日坐在湖邊望雲亭裏捆花編草的時候,就見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陰影。

她擡起頭來,就看見自己的前頭站著個人。

一個大概只有六七歲的小姑娘。

清月腦筋一轉,仰著腦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宮之中的衣著打扮和年齡都是過於明顯的標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錯認。

這小姑娘的發間金飾都是適合幼童的精巧模樣,掛在雙髻上顫動,衣著也絕非權貴之女可穿著的,再想想她的年紀,除了蕭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沒別的可能了。

不過見到她的時候,清月實在難免想到個笑話。

某些史書裏說,蕭淑妃倒臺之後,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歲還沒出嫁,還是依靠著當時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給宮中的侍衛。①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後出嫁,也不過是二十二歲的年紀,嫁給的還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橫看豎看也跟謠傳之中大字不識的侍衛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讓有些人怪喜歡造謠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這個還只有這麽點大的妹妹,居然在見到她的一瞬間,思緒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蕭淑妃素來不拘著她們兩姐妹在宮中玩鬧,她便幹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來。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蕭淑妃對她們保護得太過,對於宣城公主李素筠來說,面前這個還沒半個她大的小女孩,並不是她母親的敵人所生的女兒,而是個沒見過的新面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沒跟著往萬年宮去,也就理所當然地沒同她打過交道。

李素筠沒給人當過姐姐,母親的另外兩個孩子李素節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長,這會兒聽到一聲“阿姊”還覺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著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動作,好奇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說一歲多的孩子應該沒那麽容易交流,結果她剛將這個問題拋出來,便見清月重新將目光放到她的臉上。

她歪著腦袋沈思了一會兒,方才說道:“阿娘說喊阿姊。”

“……”李素筠被這句理所當然到直白的話給打敗了。

但想想她也沒法從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嘴裏聽到什麽“感覺你是阿姊”或者“因為看你親切”之類的話,這個答案又挺像那麽回事的。

她剛想出了那麽些神奇的對話模式,就忽見自己的膝蓋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誒?”

面前的小女孩長著一張格外討喜的面容,因開春和暖,面頰上更是血氣充盈,就是她現在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壓著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頭,這才發覺自己坐的位置確實有點不巧,正好將擺在李清月身邊的草木給壓著了些。

但要說這是壓著花了又不至於,那至多就是些枝葉罷了。

再說了……

“禦園花草,皆為聖人所有,怎麽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邊動了動自己的位置,一邊問道。

清月認真回她:“花是臨照殿裏的,是我的。”

她只是看湖邊視線開闊,這才將東西都搬到了這座望雲亭中,又不是真在這裏摘的花。

李素筠顯然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

不過這答覆雖是有理有據,她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這種性格嗎?

可下一刻她便見到,清月將手中編成一束的花遞到了她的面前,笑得眉眼燦爛,“吶,謝謝你讓開了,送你。”

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讓李素筠的動作有一瞬的停頓,

但望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她還是下意識地將花給接了過來。

然而她又陡然意識到,這好像是自己被這個妹妹完全牽著鼻子走了,以至於在一舉一動間都在遵循著她的規則辦事。

偏偏因對方年歲尚小,又舉止有禮,讓人完全無法對她生出什麽氣來。

也或許……

沒她想的那麽多?

起身離開望雲亭的時候,李素筠心中念叨,應當不是那小嬰兒有著如此渾然天成的指揮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邏輯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樣。

對!這也是說得通的。

畢竟她也沒見過幾個這種年紀的孩子。

李素筠抱著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時候,還在想著下次再見到這個妹妹,得再觀察觀察她的行事,卻忽見母親陰沈著面色站在窗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自李素筠記事以來,幾乎從未見過母親有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種本能作祟,讓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花束給藏到了背後。

而後,她一邊將其偷偷遞給了宮女,讓其帶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邊端正了儀態走進了主殿,朝著蕭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過去。

“阿娘這是怎麽了?”

聽到女兒的聲音,蕭淑妃驟然從情緒之中抽離了出來。

對上李素筠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軟。

先前在獲知李治直接提出冊立武昭儀為皇後的驚愕,以及那種說不清是恐慌還是憤怒的情緒,都在見到女兒歸來的那一刻,暫時被壓制在了心中。

她擡了擡手,“過來。”

李素筠應聲走到前面,卻忽然被母親俯身抱在了懷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聲,不知為何母親要有這等舉動。

這一下擁抱並不像是母親在迎接她回來,無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時,蕭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後頭的手,在將她松開的同時,將其抓出在了面前。

李素筠抓著的那些花枝上還蹭著些泥土,現在都明晃晃地呈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蕭淑妃挑了挑眉頭,“你上哪兒來的那麽多精力,我看是該讓你和你阿姊一並去內文學館進學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時候頭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見蕭淑妃的目光掃了過來,她又連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後陪您用膳!”

蕭淑妃松開了她的手,便見女兒連忙往宮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這連蹦帶跳的樣子真是讓人難以犯愁了。

她嘆了口氣。還是該當提醒提醒她,近來少在外頭走動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到底會朝著哪個走向發展……

她本以為她和王皇後的這出聯手,應當只是將陛下的那項決定給壓滅下去,卻不料這是觸底反彈,讓陛下在一怒之下選擇掀了屋頂。

也對,朝堂之上看似權柄盡數集中在太尉等人的手中,只要陛下願意狠下心去辦事,因他手中兵權尤在,是真能殺出一條血路的。

萬年宮大水之事已證明了,他聽任那些朝廷要員發表建議,未必就能事事順遂,還不如他豪賭之下的結果!

現在便是——

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

永徽六年的三月,在春雨落在長安城中的時候,這廢王立武之事終究還是從原本的暗中討論,被陛下攤牌在了明面之上。

幾乎是在前後腳的工夫,王皇後便被扣上了在宮中行巫蠱之術的罪名。

但大約陛下自己都知道,是否真有巫蠱之術尤未可知。

他不過是要給這出廢後設置一個導火索而已!

李治要的,也只是一個結果。畢竟比起上來便是一句王皇後無子,巫蠱之術的罪名顯然要更為直白。

有李勣等人的支持,有去年拿到的實績,皇宮之中又是李治自己的地盤,這巫蠱的罪證也完全能拿得出來。

同月之內——

王皇後之母魏國夫人柳氏被限制入宮。

王皇後、太子李忠均被禁足於宮中。

一時之間朝堂嘩然。

第二日的朝會之上,褚遂良、韓瑗、來濟等人在長孫無忌的授意之下一並向陛下諫言。

這三人所說的話在言辭上有些區別,但其中的意思卻是一致的。

王皇後從家世地位上都遠勝過武昭儀,皇後無子但也有李忠記名在膝下,皇後乃是先帝為陛下賜予的發妻。

如此一位皇後,怎能輕言廢棄!

但這一次,打從李治用巫蠱之名拉開正式廢後的序幕開始,他就不是那麽容易再被勸回來的。

對於這些人一次次對他君王權柄的限制,他在登基的六年後,也勢必要給出一個有力的還擊。

他也相信,在他並非孤軍奮戰的時候,只要他的立場足夠堅定,總會有一個又一個的人跳出來的。

四月的朝堂之上,幾乎都是一方諫言一方漠視不聽的狀態。

李治身處風浪之中倒也沈得住氣。

反正朝政議會裏也並不只有廢後這一件事可以用於議論的。

身在金滿州的左衛大將軍程知節被追加蔥山道行軍大總管一職,大軍朝鷹娑川方向挺進。

諸多戰報傳遞入京都有商榷之處。

要不是王皇後還被禁足在後宮之中,眾人幾乎都要懷疑,李治提出的廢後決議,只是眾人的一出幻覺。

可這當然不是他們的幻覺,在又一次遭到朝中眾臣的反對後,李治並未多加言語,在結束了朝會後往安仁殿走了一趟。

以此刻皇宮之中風聲鶴唳的狀態,無人膽敢隨意窺探天子與武昭儀之間到底又說了些什麽。

為人所知的僅僅是,在第二日,武昭儀的母親楊夫人又往宮中來了一趟。

比起去年所見,或許是因為楊夫人已逐漸習慣了在長安城中的生活,她看起來富態了不少。

但清月覺得,若是自己沒有看錯的話,楊夫人的眉眼間有幾分遮掩不住的愁緒。

也不怪她有這等表現。

昔年為王皇後做媒的同安大長公主於前年去世,壽數八十六歲的她歷任了三朝七帝,見證了不知多少風雲。那現年已七十七歲的楊氏,算來也差不了太多。

親眼見過隋唐疊代的楊氏無法不擔心,李治近來的過激舉動,會否引發朝臣的反撲,以至於落個黯然退場的結果。

若真如此的話,已和李治完全綁定在一起的武媚娘,便絕不可能有好下場。

可眼見女兒此刻正值身份飛升的要害關頭,楊氏又不願意在此時給她潑冷水。

“阿娘可還記得去歲我讓你留意的事?”

“啊……”武媚娘一開口,讓楊氏連忙收回了思緒,“我記得此事。”

固安縣公崔敦禮那頭,她是去走動過兩次的,對方顯然也從方今朝堂局勢裏看出,武氏已再不是往日可隨意看輕的角色。

若有明哲保身之法,確實不必強求冒尖,免得落個晚節不保的下場。

此事在早前就已被楊夫人告知於媚娘了。以他近來在廢王立武事件中做出的緘默不語表現看,他將此道奉行得很是不錯。

那麽媚娘所問的便應當是後一件事了。

“自你父親被追封為並州都督,登門往來的人確實多了不少,但……大多是些京中小官。”

武媚娘頷首,並不奇怪這一點。

那些自恃身價的高官,在反對李治將她冊立為皇後的時候,不止一次攻擊於她的門第。

哪怕陛下在去年有意提高了武德功臣的地位,也沒能改變這一點。

便更不必提和楊夫人有所往來了。

楊夫人也當然不可能住到崇仁坊這樣的地方去,那麽平日出入所見到的人也就同樣有限。

不過沒關系,她現在要的便是小官。

武媚娘問道:“態度上最為親近的是哪一位?”

楊夫人想了想,答道:“是禦史中丞袁公瑜。因同住一個裏坊的緣故,他的夫人時常上門來與我做個伴。”

武媚娘道:“那麽勞煩母親替我轉達一條消息給他。”

她隨即附耳低語了兩句。

楊夫人面色遽然一驚,遲疑問道:“當真要如此做?”

武媚娘語態從容,“此事乃是陛下授意,若不然我敢擅做這樣的決斷嗎?”

她繼續解釋道:“方今局勢,正處此消彼長之時。陛下已先貶柳奭,後禁足皇後與太子,再有過激舉動,反而容易令有些人意圖拼個魚死網破,倒不如以點破面,令願意聲援陛下之人再看清楚一次陛下的態度。”

楊夫人咬了咬牙,“好,我去做此事。”

或許是因身負重任的緣故,她今日便沒這個心情在宮中長留用膳了。

只在離開前,她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媚娘的三個孩子,低聲自語道:“是該拼一把才好……”

連帶著尚不能言語的六郎都被她抱起了一回後,她這才告辭出宮。

在小半個月後,這長安城中便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

長安令裴行儉認為,陛下若要立武昭儀為皇後必是災禍之始,於此事上多有妄言。

甚至意圖召集幾名同樣有此想法之人,一並求見褚遂良,為反駁陛下建議的一方多加籌碼。

禦史中丞袁公瑜“不知”在有長孫無忌與褚遂良於朝中主宰意見的情況下,該當如何將諫言傳達聖聽。

於是將此事通過夫人的門路潛報給了楊氏。

楊氏匆匆進宮告知了武昭儀,又由武昭儀將此事匯報給了陛下。

隨後的發展便很合乎常理了。

按照天子該當有的脾氣,李治可以允許眾人在朝堂上發表意見,卻絕不允許有人在反對於他舉措的同時,還在暗地裏做出這等舉動。

褚遂良等人高低也是個宰相,尚有對著陛下直言勸諫的底氣,可裴行儉便沒這等保障了!

被檢舉揭發的裴行儉直接被從長安令貶斥為了西州都督府長史。

西州西州,顧名思義,自然是在邊地西疆了。

“裴行儉是個人才,可惜是個有點認死理的人才,眼下先將他貶官出去,倒能起到一番殺雞儆猴的作用。”李治看著面前正在教阿菟認地圖的武媚娘,問道,“不過為何媚娘建議將他貶往西州?”

以大唐疆域之廣,東南西北無處不可貶。

他雖隱約猜出了武媚娘的用意,卻還是想要親自聽聽她的想法。

“陛下這是要考校於我了。”武媚娘笑了笑。“那我便好好答上一答。”

“其一,正如陛下所說,裴行儉乃是個人才,既是人才,便應當先放去最缺人的地方。西北邊地各族雜居,混亂多時,現如今將領的數量已不在少數了,卻缺幾個能在此地吃得開的文官。裴行儉明經科出身,又做過長安令,不正是個得用的人才嗎?”

“其二,我聽聞貞觀年間蘇定方蘇將軍便對裴行儉的軍事天賦有所看重,對其多加傳授。蘇將軍正在西域,倒不如再成全這番師徒名分。以妾看來,裴行儉這體格是沒本事變成第二個裴行儼了,但若能為陛下培養出個儒將,不失為一件妙事。”

“至於其三嘛……陛下是要讓人看到個態度,又不是真要失了百官之心。現如今這份處置便恰如其分。我想陛下近來,應當能聽到好消息了。”

這三條理由足以看出,媚娘或許早年間沒有這個條件接觸到朝堂事務,但她洞穿全局的眼力已隨著地位的上升越來越出眾。

只是讓李治沒想到的是,他還沒發表意見呢,坐在媚娘前頭的阿菟已是賣力地鼓起了掌。

李治好氣又好笑,“你聽得懂你阿娘說了些什麽嗎?”

清月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她就算聽得懂,以她的年紀這會兒也該當說自己聽不懂。

但有一句話,她是可以在現在回覆的,“阿娘說的肯定對。”

李治:“……”

算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女兒說的也不算錯。

西州這地方,確實是裴行儉目前最好的去處。

正如媚娘所說,若是能讓裴行儉因為這趟貶官而有所得,那便是賺了。

老一輩的將領裏,尉遲敬德和李勣已退下戰場,程知節年歲漸大總有力不從心之處,蘇定方到底也已年過五旬。

年輕一輩的將領裏,李治數了個遍,發覺其中竟有大半都是外族將領,這聽起來著實有點不像話。

不過暫時還能壓制得住他們,不到急需解決這問題的時候。

反倒是在將裴行儉自長安貶官丟出去後,這漩渦之中的下一步變化,對於李治來說才更為重要。

敵方的勢力削了一步,該我方前進了。

李治揉了揉額角,“媚娘,那你覺得,我們這一方的援助,會在何時登場呢?”

武媚娘答道:“最遲半個月後吧。”

反正在此期間,李治也不愁沒事情做。

今年的關中雨季,還是太過漫長了些,讓人總有些回到了去年的錯覺,又該排查水患了。

清月望了望窗外,遺憾地嘆了口氣,她今天也得窩在殿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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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長安城之中,李義府也正在望著窗外的雨絲出神。

去年的雨季,當萬年宮中眾臣隨同陛下一道受困於山中的時候,他主動請纓,和薛仁貴一道下山處理洪災後續。算是在來濟等人的圍追堵截之中,得以在陛下面前露了一回臉。

但這份功勞,也僅僅是讓他順利地擺脫了中書舍人的官職,晉升到右諫議大夫的位置上。

在中書省內部的晉升流程裏,這是從正五品上階,達到正四品下階而已。

右諫議大夫這個位置,在中書省內部也足足有四人之數。

想想與他本事相仿、起步資歷也相似的來濟此刻在什麽位置上,李義府便不免在心中大覺悲憤。

只恨自己沒能如對方一般抱上個合適的靠山,以至於處處受制。

但還沒等他就著雨幕喝完這壺酒,就忽聽門房通傳,說是有人到訪。

他剛要令人放行,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邊同門外的扈從推搡著,一邊朝著他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李義府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連忙讓人退開。

沒兩步的功夫,那身著便服的精瘦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掃而過,當即冷笑了一聲,“您還有空在這兒喝酒呢?”

李義府回道:“你這是何意?”

來人名喚王德儉,與李義府同在中書省做事,擔任的也是李義府早先那中書舍人的官職。因這家夥脖子上長了個肉瘤,還給自己美其名曰取了個智囊的稱號。

但要說此人是個智囊倒也不錯,畢竟他是禮部尚書許敬宗的親戚,比起尋常人那自然是多出不少消息的門路。

這人也不跟李義府客套,“你還不知道吧?這京城之中即將遭到貶官的,可並不只裴行儉一個人。”

李義府見對方話說到了一半便牢牢地盯著自己,就算他再怎麽因為飲酒有些反應遲鈍,也馬上反應了過來。

他眼皮一跳,“你說我?”

王德儉一臉同情地看向他,“上頭鬥法,下頭遭殃,長孫太尉的意思,將你貶官去壁州做個司馬。”

一聽這話,李義府驚得差點將手中還拿著的酒壺都給摔了。

十道三百六十州,若要將各州名字盡數記住,還能對應其所在,對大多數人來說都過於艱難了。可有些州的名號,因其乃是各方官員避之不及的存在,是理所當然能被記住的,就比如說這個壁州。

只因它位於蜀地!

現如今確實還沒有那首蜀道難,但並不妨礙人人均知,被貶官到蜀地是什麽概念。

天高皇帝遠的,要想回來便難了。

李義府便絕不願意被貶去那種地方,和南蠻打交道。

他連忙拽住了王德儉的衣袖,語氣急促,“你這智囊今日既來提醒於我,總不會是來送我入死地的。不知是否是許尚書那頭有何破解之法要教授於我?”

“這還用我提醒嗎?”王德儉拍了拍他的手,回道,“你既得罪的是長孫太尉,那便繼續為另一方添柴加火便是了。你說,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麽事?”

另一方……

李義府臉色一凝。

他不會分不清楚局勢,王德儉話中的另一方,自然是指的陛下。

而陛下現如今最為迫切的,就是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成全他廢掉王皇後改立武昭儀的心願。

“你是說,讓我上書讚同陛下立武昭儀的想法,以求得陛下的庇護?”

王德儉抖出了一副玩味的神情,“你沒有別的選擇了吧。”

李義府沈默了好半晌。

去年洪災之中他都敢冒尖出頭,如今他也當然應當有這個膽量。

可上書支持廢後再立,又與那時的情況不是一回事!

洪災的出現是證明了天子的判斷並沒有錯,此番陛下這方的勝敗卻尤未可知。

李義府並不知道,李治敢於做出這番與朝臣的正面抗衡,乃是先得到了李勣的支持。他只知道,自己這個舉動若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誰知會落個什麽樣的下場。

許敬宗這老狐貍讓王德儉來告知他這個消息,只怕也有存心用他投石問路的意思。

但……正如王德儉所說,他李義府又與其餘觀望之人不同。

倘若他不冒死一搏,對於他這麽個本就在邊角的人物,陛下哪會在意他會不會被貶謫到看不見的地方。

李義府咬緊了牙關,“好,我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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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五月,在眾多反對廢後的聲音裏忽然殺出了一個異類。

中書省右諫議大夫李義府言辭鑿鑿,疾筆千行,力陳武昭儀可堪為後,呈遞奏表於陛下。

陛下大喜,不僅立刻著人查驗了李義府的貶官詔令,將其撤回,還為其升官右散騎常侍。

消息傳來的時候,身處於風浪中心的武昭儀卻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還在繼續教授子女習字。

反倒是她懷中的女兒皺了皺眉頭,嘟囔了一句,“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她不喜歡的哪只是李義府的名字,而是對方的人品。

李義府,投機倒把的小人一個。

若是拿李義府去和裴行儉相比,那當真是侮辱了後者。

可前者升遷後者貶官,從某種意義上也是政局起落的無奈。

“我也不喜歡,”武媚娘沒因為女兒孩子氣的表現而將這句話忽略掉。

她望了望窗外,感慨道:“但,這是千金買馬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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