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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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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鬧劇

唐家按照慣例為唐瑾舉辦了風光又體面的葬禮。

下葬那天, 除了庶長子唐平因幾年前舊傷發作,沈屙難愈,早早過世。三子唐昊早在順寧七年, 因暴虐對待南遷來的梁人,被革職查辦。結果查著查著,發現他為官多年,居然身負多條人命,按律被處以極刑之外,其餘還在世的兒孫都趕到了, 甚至連唐平的幾個孩子也在場,一個個披麻戴孝, 在靈前痛哭流涕, 送了唐瑾風光的最後一程。

還不等人們感慨唐瑾生前最期待的一家和睦又興盛的場面, 終究是在他死後實現, 不知他在天有靈能否看見並心懷安慰。葬禮一結束,幾房人馬隨即又在燃著香燭,擺著火盆貢品的靈前, 又鬧了場大的。

老爺子死後, 毫無懸念繼承唐家的便是唐景。他是嫡長子, 也是唐瑎之父。

因看不慣庶出弟弟們帶著一家老小,送完葬後毫不客氣地留下來,對府裏丫鬟頤指氣使,又要茶水又要安排客房,還肆無忌憚地對靈堂各處安排評頭論足。

話裏話外都帶著一個意思。

落在唐景手裏的唐家, 註定敗落。

這明晃晃的的挑釁和唱衰, 傲氣十足的唐景如何能忍?何況老爺子明明身子骨硬朗,為何這些年來急速衰敗?還不是這群不孝子們總惹事, 惹老爺子不快!

竟還有臉在此大放厥詞?

他當即喝令所有人都滾出唐家。

“不是說不稀罕唐家絲毫榮光,這會兒父親既去了,你等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其他人卻也不是好打發的,見狀,個個氣定神閑坐在遠處,品著清茶。

“做什麽?自然是要回我等應得的東西了。”一名年輕人笑著說,他身後是一名頭發花白,坐著鑲金輪椅的老者,正是唐瑾第四子,先天不足而憑借自身聰明成為一代巨賈,腰纏萬貫的唐常。

“二伯公,永康十年,十五年,十七年,還有二十年……”他從懷裏拿出一沓借據,譏刺道:“府裏各向我祖父借了兩萬到十萬貫不等的銀錢。林林總總,看在親戚一場的份上,我祖父決定給你們抹掉零頭,總共二十五萬貫,您看,什麽時候結個賬?”

唐景臉色又紅又白,是被小輩半點遮掩也無的不敬給氣得,也有大庭廣眾之下,被指出嫡系主家反過來打分家出去的庶兄秋風的羞惱。

正想說今天老父親剛下葬,怎麽都不是算明帳的時候,不如改天再議時,其餘人等也跟著跳了出來。

“父親既然去了,有些恩怨,也是時候該了結了。”老六唐同淡淡地說。

隨後他家長孫揮手示意,他家長隨便押送了四人進來,三男一女,俱是老態龍鐘,穿著粗布麻衣,毫不起眼。但行動間卻極有分寸,似是大戶人家出身。

他們面伏於地,哆哆嗦嗦地說出埋藏在心中數十年的秘密:

“老奴有幸伺候太夫人些年,也曾是太夫人身邊得用的大丫鬟。老奴對天發誓,當日雲姨娘難產,太夫人確實命人立即去請了大夫和穩婆,可兩人進了府中,就被我親自引到後院喝茶說話去了,不曾涉足雲姨娘院落,更沒給她瞧過病。太夫人就是存心要雲姨娘和她腹中胎兒的命!”

“老奴也是太夫人的陪嫁之一,向來為她在外頭放些印子錢,也替她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四爺自小聰明伶俐,兩歲能言,三歲便能識字,太夫人怕四爺搶了三爺的風頭,命老奴趁人不備,將四爺丟入湖中,想要四爺的命。不料四爺命大,存活了下來。不過身子骨從此虛弱,再難用功讀書,還隨時有性命之憂,太夫人這才作罷。”

“老奴本是唐家家生子,奈何有了把柄落在太夫人手中,不得不為她所用。那年太夫人身邊的尤婆子吩咐我,將雲姨娘身邊的柳枝綁出府去,到荒郊野外,隨便找一處地方殺了她。再偽裝成逃奴謀財害命,結果意外身亡的樣子。”

“老奴便是當年六爺身邊的小廝,受太夫人指使,帶六爺去見見世面,最好還能讓他染上西域來的五石散,讓他這一輩子再無翻身可能。”

一個又一個的平地驚雷。

等所有人說完話,唐景一系的人臉色盡都大變。

劉氏身故多年,死時更是以正三品誥命夫人的身份下葬,可謂榮光無限。如今被這四大不知來歷的刁奴一指責,登時成了古往今來第一毒婦。

這帽子太大,一旦罪名成立,自她所出的三系血脈,將從此再擡不起頭。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唐景勃然大怒:“你們當這裏是什麽地方,什麽臟的臭的都放進來?來人,給我把這幾個刁奴拿下,重打五十大板!”

他的狂怒卻讓剩下的幾個兄弟不約而同地冷笑起來。

唐瑎制止了已經失去理智的父親,獨自一人走了出來,沈聲問諸位叔伯公,今日究竟為何而來。

“簡單。”見發聲的變成了他,一旁作壁上觀多時的唐平長孫終於找到了機會開口:“劉氏害我曾祖母和姑奶奶,使我祖父孤苦一世。他老人家這輩子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一個公道,煩請諸位替劉氏認個罪,作為補償,即刻遷我曾祖母和姑奶奶的屍骨入唐家祖墳。這再往後,凡是她劉氏能享的香火,必得有我曾祖母與姑奶奶一半!”

有他帶頭,其餘幾家人也爭先恐後地提出了自己的訴求。

唐常家長孫搖晃著手裏厚厚一沓借據,似笑非笑地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另外你們害得我祖父一世體弱,若他能有具健康的身體,這些年來的成就絕不止如此。要想揭過此事,你們需支付我唐家商行十年凈利潤!”

唐同混不吝慣了,可不在乎輩份地位什麽的,親自提出要求:“有沒有父親的青眼,我到底是扛過來了。要是沒有那段時日的歷練,我也不會知道什麽叫娶妻娶賢,福及三代。我也不要你們多的,把家族裏的老頭子們都叫過來,趁著今天大家都在,請出族譜,我唐同,自請除名。”

唐景捂著胸口,恨不得當即昏死過去。

聽完這一個比一個荒唐的要求,唐瑎更是面沈如水。他忍不住咬牙:“祖父屍骨未寒,靈堂未撤,諸位叔伯公非要對我唐家如此趕盡殺絕嗎?”

遷墳還只是小事,平分香火就過分了。一時低頭,還能夠壓制輿論,以後見機也能夠扭轉。但長久平分香火,必然紙包不住火,也等於在天下人面前承認,他祖母劉氏當年確實心胸狹隘,苛待所有庶出之子。

莫說這些年對父親助力極多的外族家將因此受牽連,劉家閨秀從此再難議親。就是他和父親自己這一直系,連帶著兩位親叔伯的後代,也會同受羞辱。

他與妻子膝下,就有兩個女兒,再過些年就要議親了,可不能出這樣的事!

相比之下,四叔公家雖是漫天要價,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沒錢可以變賣家產,可以問連襟親家去借,哪怕鬧得沸沸揚揚,他相信最終也會是唐常這一商戶吃虧。

因為,他是官。甚至是吏部尚書。

總能找回場子來的。

唯獨這看似什麽都不在乎的六叔公一開口,就把事情徹底推到了再無可挽回的餘地。

先是陰陽怪氣一番祖母不賢,隨後又說什麽開祠堂,請族中長輩,自請除名?

在今天?祖父剛下葬不久,所有骯臟往事都被翻出重提的眼下?這無疑宣判了唐家的死刑!

真如他所願了,往後的唐家在所有世家面前,都再擡不起頭來。

“你唐家?”唐平長孫冷酷地笑著:“說得不錯,這唐家,只是你父子二人的唐家,與我等有何相幹?唐瑎,也不怕告訴你,大家夥兒現在就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分家,公平公正地分,立下文字契據,白紙黑字地分!二,等我拉著這幾個刁奴,找個狀師寫好訴狀,統統交給大理寺依法查辦。你自己選,這兩個選擇,哪個對你唐家更有利。”

哪個都是必死之法!

唐瑎咬著牙,在心底咆哮。

不論選擇哪一項,唐家都會成為金陵城眾所皆知的笑柄,為所有世家所不齒。家族地位也會跟著一落千丈,成為二流世家。

“珞兒,凡話不要說得這麽絕嘛,都是一家人,多傷情分吶。”

就在唐瑎心中天人交戰時,一直在旁悶頭喝茶的老七唐禹總算是說出了他進屋子以後的第一句話,且不負唐瑎所望,這位一直擔任老好人的七叔公的拿手好戲——和稀泥——再度派上了用場。

只見他笑瞇瞇地上前攬住唐平長孫唐珞,親近之餘更不乏長者的慈悲:“瑎兒說得對,一筆寫不出兩個唐字來,真把唐家搞垮了,就有你們的好果子吃?就算陛下如今啟用了科舉制,寒門子弟也能參與,可你們總歸是借著唐家子弟的身份去應考的,怎麽都算不上白身。這做人,可不能忘本。”

唐瑎的臉色瞬間好看了很多,頗為感激地向這位七叔公送去一眼。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再一次看錯了人。

“瑎兒。”勸說完唐珞,唐禹回身,用同樣親近的姿勢攬住唐瑎:“其實你幾位叔伯公的請求,也在情理之中。一家人固然得和氣,才不會被外人找著空隙各個擊破。但既然人心都不齊了,強迫彼此住在同一屋檐下,遲早還是要打起來的。不如趁此機會,公平地分開吧。叔公懂,你就是顧及臉面,怕唐家鬧成這樣,面子上過不去,外人會嘲笑是不是?叔公啊,給你想到了個好辦法。你看,這是什麽。”

他松開唐珞的一只手,伸入懷中,摸索了一下,便取出一張黃紙來。

紙張雖然呈黃色,可紋路清楚,質地細膩,還透著一股清香。

“禦紙?!”唐瑎低聲驚呼。

自造紙術問世以來,足足過去九年了,這些年裏天工閣不斷精進技藝,造出的紙越發五花八門。有適合作畫的,有適合書寫的,有適合平民的,也有適合他們這等權貴的。

還有一種,質地上佳,書寫以後據說字跡能保持千年之久而不褪,被陛下卿定為禦紙,朝中官員正式望來的通信與文書,都用此紙張來書寫。

因為過於珍貴稀有,陛下金口玉言,唯有真實、確定、穩妥之事才能被寫在這張紙上,傳喻他人。

就好比她的聖旨。

若是寫在禦紙上,就說明更是板上釘釘。

絕無更改的可能!

可是這樣的東西,七叔公是怎麽拿到手的?

有什麽東西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快得他捕捉不了。這時唐禹已然笑著展開那張紙,高興地宣布:“陛下也知道了咱們家裏的發生的這一攤子事,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你這不是為難麽?所以七叔公特地去為你求了陛下,請她賜下這一法令。暫定名為新繼承法,上頭明明白白說了,既然是一脈相承,就要公平到底。陛下允許你借她名頭,將唐家產業公平地分成八份。其中六份,我和幾位哥哥一人一份。你父親作為嫡長,合該比我們多一份。”

他口齒清晰地一口氣說完,臉上笑容愈發燦爛,看著唐瑎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卻讓唐瑎不寒而栗。

緊緊盯著面前之人,怔楞中,方才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此刻再度浮現,並變得無比清晰。

“原來這才是你們的最終目的。”

他情不自禁地後退兩步,環視屋裏的每一張嘴臉。

怪不得這些人不惜背負不孝的罪名,堅持要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撕破臉皮,怎麽都不肯善罷甘休。

原來那推動所有人來此鬧事的根本原因,不在那所謂的公道,更不在所謂的覆仇。

而是最徹底的利益。

來自最至高無上的皇權所承諾。

“要是我不肯呢?”

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氣息都變得不順暢起來,自齒縫裏發出來的聲音更待著難言喻的輕顫。

這是他感到極度憤怒與羞恥後的反應。

再一次,高高在上的女帝輕而易舉就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瑎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唐禹一臉痛心疾首,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陛下可是一番好意。唐家如今就是一盤死局,唯有陛下才能力挽狂瀾。聽話,可不要為了一己之私,讓唐家萬劫不覆。”

“世家不會讓她得逞的。”唐瑎不甘心地看著他說:“我唐家家門不幸,出了這麽多的不肖子孫,一心只有自家榮辱,絲毫不關心主家死活,才會被她鉆到空子。可其他世家呢?她這是在玩火自焚,你們跟著她,遲早也會下場淒涼!”

可屋裏其他唐家人始終面色不改。

唐禹更是笑了,意味深長地吐出一句話,就叫唐瑎再度臉色大變。

“我的傻侄孫,你忘了你們最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了?嫡庶有別。只要這條法令能過明路,反對的人如過江之鯽又如何?湖水之下,水深之處,多得是蟄伏已久的,其他魚。”

……

唐瑎最終說服了其父,讓眾人遂了心願。

等眾人一走,他立即返回書房,親筆寫下近二十封書信,交與最信任的心腹,將信一一送了出去。

很快,整個金陵城的人都知道,陛下借唐家鬧劇,讓新繼承法橫空出世。

父親所有產業按膝下子嗣數量平均分配,唯有嫡長子能多得一份?

世家們得知以後,第一反應全是荒唐。

至尊帝王又如何?自家家業怎麽分,分給誰,輪得著她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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