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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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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理無情

宣政殿中。

吏部右侍郎嚴恒、戶部侍郎時曹、府兵屬校尉徐朗按照各自官職身份, 直挺挺地站成一排。

三人目不斜視,神色自若。

但若仔細再看兩眼,便會發覺, 嚴恒呼吸略重,時曹眉頭緊皺,而徐朗,武將出身的他,城府不及前兩者深厚,臉色已帶了一絲惶恐不安。

這座宣政殿, 在先皇時期,並不出名。

不過是歷代君王批閱奏章, 寫字作畫的去處, 如所有人家中書房一般普通。

女帝即位, 卻喜歡在散朝之後, 召來重臣,聚於此地,再議國事。

此處最初的常客是湯法。

畢竟是正一品太師, 那會兒的女帝年紀又輕, 乍然從一不受寵的公主, 搖身一變,成了一國之君,湯老作為眾望所歸的純臣,朝上朝下多照應些,教導著些, 也在情理之中。

隨後又多了右相周文。

再後來還有戶部尚書姜響、工部尚書汪策等新銳。

前不久, 借由科舉並北一事,與女帝握手言和的中書令裴顯、門下省侍中董晉等人, 也開始登堂入室。

朝臣們私下都說,太和殿為天子堂,海納百川。宣政殿卻為小朝堂,非天子近臣不得入內。

前一處,固然為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但這後一處,才是真正為人臣者,朝思暮想的權利場。

踏不進這裏,就沒有資格說自己蒙受皇恩,官途通順。

這要擱平日裏,三人能有機會走進此處,必然欣喜若狂,心神蕩漾。

眼下卻……

“陛下到!”

三人微不可見地一顫,甚至不敢回頭多看,徑自跪地,行叩拜大禮。

“微臣參見吾皇,吾皇萬歲!”

餘光中,黑底繡祥雲的裙擺緩緩自面前滑過。

又過了一會兒,自上頭傳來女帝帶笑的聲音:“三位愛卿,請起。”

“謝陛下。”

直起身來後,徐朗敏銳地發覺自背後傳來一束犀利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

門邊,謝南岳斜倚著柱子,手中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朵艷美高雅的秋海棠,徐朗轉頭的剎那,他也毫不相讓地與他四目相對。

嘴角也跟著揚起一抹玩味的笑。

徐朗先是一楞,隨後低下頭,道了一聲:“皇夫千歲。”

其餘兩人這才察覺到謝南岳的存在,雖然意外,還是乖乖地見了禮。

“不必在意我,我只是在等陛下處理完正事,隨我一起去游園賞花。”

三人不說話了,鐘離婉橫了他一眼,對小龐子道:“三位不必拘禮,賜座。”

宣政殿確實是鐘離婉特地為自己與湯法、周文議政所設的地方,正殿中除了她的龍椅龍案當仁不讓地設在主位,兩邊各有兩張書案和墊了軟枕,舒服的椅子。

裝下眼前三人,綽綽有餘。

三人受寵若驚的同時,心中更是不寧。

他們都猜不準陛下是何用意。

要是為了問罪,何至於此?若非為了問罪,又何至於此?

入座以後,三人更是不同程度地如坐針氈。

其中年紀最大,資歷最深的戶部侍郎時曹曬笑兩聲,打破僵局:“不知陛下召臣等來此,有何吩咐?”

“三位愛卿不必慌張,朕宣你們來,只是想讓你們嘗嘗兩樣極好的美味佳肴。”

鐘離婉一揮手,小龐子會意,快步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便回來了,身後還跟著數名宮人,各個手上都捧著托盤。

小龐子親自將托盤上的兩道不知名食物,依次擺放到三人面前。

三人定睛看去,花朵形狀的糕點,樣式精美,色澤卻暗淡,略黃。

“嘗嘗吧。”

鐘離婉熱情招呼:“朕新得來的民間佳肴,材料不易尋,禦廚接連嘗試了四五天功夫,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三位愛卿趁熱吃。”

聞言,三人略微安心了許多。

禦廚都犯難的食材,該是何等珍惜?陛下如此友善,想來不是為的什麽壞事。

嚴恒更是眉開眼笑,連聲感激,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嘗了一口。

湯法、周文兩位丞相深受器重的一大證據便是他們時常能在此宣政殿中,談完國家大事後,與陛下同桌進食。

甚至禦膳房裏新琢磨出來討陛下歡心的吃食,他們也有榮幸率先品嘗。

如今這恩典,竟也輪到他們了。

然而食物一入口,三人臉上笑容頓時僵住,下意識張口吐出,鐘離婉滿懷關切的問詢及時響起:“怎麽了,不好吃麽?”

禦前不得失儀。

三人同時想到這話,連忙止住動作,味同嚼蠟般拒絕吞咽。

食物下肚,口中那幹澀發苦的感覺卻還在,三人伸出右手,不約而同地想灌口茶水,猛地想起,女帝根本沒著人奉茶。

“三位愛卿,怎麽只嘗了一樣?另一樣呢?快也嘗嘗。”

女帝溫柔的言語在此刻便如同催命符一般響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是意識到了不對勁。

但嚴恒還抱有一絲僥幸,或許這兩樣食物就是要共同入口,才能覺出美味呢?看似平平無奇的糕點,總要有些神奇之處,才能引得至尊帝皇動心吧?

他於是二話不說拿了另一盤中的糕點。

入口……老臉瞬間皺成一團。

這也太難吃了,居然還有一絲腥味。

其他兩人見狀便知這回怕是要糟。

看來他們私下裏的謀劃,已被女帝知曉。

兩人視死如歸地拿起另外一塊糕點,塞入口中,面無表情地咀嚼、吞咽。

既然如此,且順著她,哪怕只是讓她消氣一兩分,也是好的。

三人都吃了東西,鈍刀子也將肉割得差不多了,鐘離婉不再故弄玄虛,輕問:“看三位神色,似乎這兩樣東西,難以下咽?”

她依舊在笑,眉眼間卻透出一絲冷色。

時曹知道,該來的終究要來,他定了定神,起身走到殿中,緩緩跪倒:“陛下英明,這兩樣東西,入口硬如鐵石,嚼之更有黃檗之苦。還請陛下,為龍體著想,不要再嘗了。”

鐘離婉秀眉輕挑,嗤笑一聲:“愛卿一心為朕著想,真可謂赤膽忠心。那你們可知,此為何物?”

“請陛下賜教。”

“一道名為觀音土,另一道,為榆樹皮。”鐘離婉緊緊盯著時曹的臉龐,一字一句道:“臨湘府數十萬災民吃了足足半年的美味佳肴。如何?三位可還滿意?”

果然!

三人同時閉了閉眼,嚴恒、徐朗兩人認命起身,行至時曹身後,一並跪倒。

望著他們這副乖乖認罪的姿態,鐘離婉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拍桌而起:“臨湘旱災早有預兆,百姓活在水深火熱中一年半載,當地縣令不但毫無施為,還要繼續強征賦稅,使得百姓民不聊生,典妻賣兒之事屢見不鮮,甚至還有人不得不易子而食!有人冒險趕至義學堂遞交訴狀至府城,府令也敢攔下不報。時愛卿,時家,你們好手段吶!”

時曹一臉驚慌,連忙面伏於地,哭喊道:“陛下明鑒,那會兒正值北梁求親,舉國上下誰人不知,兩國合並才是第一要事,我那小兒,也是怕給朝廷添亂,給陛下您添亂,才隱瞞不報,想憑一己之力擺平此事,也好為陛下分憂。不想他年少氣盛,受小人欺瞞,好心辦壞事,才有此禍端。微臣愛子心切,不忍他因此獲罪,故而……陛下明鑒,微臣願獻出時家全部家財,安撫災民,懇請陛下,饒恕這一回!”

嚴恒與徐朗緊隨其後:

前者說:“時曹與微臣曾有救命之恩,臣一念之差,才答應替他隱瞞此事,臣知錯,也願意獻出全部身家,用以贖罪,請陛下恩準。”

後者道:“微臣亦然。”

鐘離婉卻根本不為所動,神色愈發冰冷:“三位好慷慨呀,你們倒是提醒朕了,你們三人為官多年,做這欺上瞞下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想來身家如今也該有千萬貫了吧?否則如何敢誇下,獻出全部身家與朕那幾十萬受苦受難的災民,便能抵罪的海口?三位好福氣呀,都說天子得萬民供養,但依朕看來,你們才是受萬民供養之人。瞧瞧,瞧瞧這眼也不眨,一擲千金的豪橫樣。朕自愧弗如。”

三人將頭磕得震天響:“微臣不敢,萬萬不敢。”

鐘離婉一言不發,任由三人將頭磕破,血跡染紅了他們身下深色石板。

直到三人頭暈眼花,不得不停下來,時曹知道,今天不多見點血,怕是不能善了。“陛下,微臣自知罪孽深重。”

一行血液自他額上落下,劃過臉頰,他神色難掩疲憊,眼神卻堅定不移:“為官,不能為陛下分憂,不能為百姓做主,此為不忠;為父,不能約束子孫,使其不辨是非,聽信讒言,以致犯下大錯,此為不仁;臣不配為父,更不配為朝臣。懇請陛下恩準鄙人攜同族人,一並辭官歸隱。鄙人餘生都會潛心思過,好好教養子孫。往後三代內,再不入仕!以恕己罪!”

嚴恒與徐朗都驚訝地望向他。

攜同族人一並辭官歸隱,並三代內不再入仕?這代價也太大了,時家從此之後,怕是再無翻身之日!

二人不想隨同,何況他們在本家的地位也一般,不像時曹,一族之長,宗門嫡系。

但餘光瞥見,上座的女帝始終未曾表態,二人更是心裏一沈。

難道這樣重的代價仍不能使女帝息怒?

她還想如何?

時曹也這樣腹誹。

在三人心驚肉跳的等待中,鐘離婉緩緩開口:“你等確實罪孽深重。但除了德不配位、以權謀私、包庇族親、欺上瞞下之外,還有一條罪狀,罪無可恕。”

時曹垂下目光,無力地問:“請陛下明示。”

“世人都說,朕是天子,百姓為朕之子民。”鐘離婉義正嚴辭:“你等卻視百姓如豬如狗?那你們將朕,置於何地?朕難道是豬狗的父母不成?千萬貫的身家,確能緩解旱災。但那些已然慘死的二十萬眾,漫山遍野的屍骸呀,僅憑你等三代子孫的前程,便想抵消?時曹,在你眼裏,皇權,百姓,皆不及你一家前程。”

她鳳眸微瞇,字字,重若千鈞:“你可知,此罪,該當如何?”

時曹擡眸,目光犀利,心中一股無名之火沸騰:“陛下不如不明說,想要臣等付出何等代價?”

鐘離婉緊盯著他雙目,眼中同樣有一簇火焰熊熊燃起,寸步不讓:“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話音剛落,時曹便笑出了聲,旋即不敢置信地看著鐘離婉:“陛下,自古以來,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何況旱災乃天公之意,豈是人力可左右的?老臣的兒子罪在事後未能處理得當,這是他失職不假,但天意難違!人力有限!數年前詔城府大澇,陛下也未曾問罪於詔城府諸人。怎地這回,就要以命相償了?”

“詔城府甫一受難,即刻便向朝廷求援,事後各縣官員出錢出力,極力救災。你們呢?從始至終都隱瞞不報,收買無數人手,替你們一同遮掩。去歲吏部考績,竟還給時宇評了個優?”舉起手中吏部那找來的績效文書,鐘離婉冷笑著擲於三人面前:“若非朕知曉了真相,手握真憑實據,當面質問你等,你們誰會良心發現?誰會自願獻出全部身家?不,你們只會繼續若無其事,做你們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繼續吃朕的俸祿,繼續苛待朕的子民!”

“你們從始至終都不後悔這般對待朕的百姓。你們後悔的,只是事情辦得不夠漂亮,只是後手處理得不夠幹凈,叫朕抓到了把柄!”

時曹胸膛起伏得厲害,話說到了這份上,再加上女帝強硬的態度,他終於明白,自己怕是成了女帝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為著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陛下想了多久?”他譏笑著問:“兩位丞相又給陛下支了多少招?不錯,陛下如今也算羽翼豐滿,也是時候處置一兩個人,以立,以示大權獨攬,在朝中說一不二。待處置了臣等以後,唐姓等世家才會真正俯首稱臣,為陛下所用吧?”

鐘離婉也不生氣,反而放松了下來,散去了一身的氣勢,輕拍了兩下身下座椅,徐徐道:“夏蟲不可語冰,若你們能明白朕之所想,了解朕之宏願,那今天坐在這位子上的,就是你,而非朕了。”

她微微揚起下巴,本是溫軟的眉眼,卻眼神冷漠,睥睨著時曹等人,宛若在看地上三只螻蟻。

“朕已命人,重修大越法典。朕是天子,大越百姓,皆為朕之子民。朕許你等官員前程、名利,是要你等,替朕出謀劃策,替朕鞍前馬後,照看好百姓。而非讓你們只顧自肥,只顧自家傳承!”

“他們過得好,朕自會嘉獎你等。他們過得不好,朕便向你等問責!像你子時宇這般肆意妄為,草菅人命的作為,等同殺朕親子,更當以謀逆罪論處!”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呵!朕偏要從此以後,賞罰分明!”她冷笑著,威嚴道:“朕要禮下庶人,刑上大夫!從前如何,朕不在乎。大不了,朕再開個先河。就讓此事,自我大越新法開始,自我鐘離婉開始!”

“來人,將這三人拉下去,脫去他們身上的官袍,打入天牢。待朕安置好臨湘災民,處理好臨湘旱災,再將這三人,送去臨湘,由百姓們親手了結。”

“以平民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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