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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羅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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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面羅剎

臨近子時。葉容鈺裹著一身銀耳狐裘在何清攙扶下,踩著凳下了馬車。

陳祥瑞撐燈,帶人在府門口迎著。

“陳管家,快讓人收拾出間屋子給何清住。”

“葉大人,已經收拾好了,讓小嬋帶何大人去西跨院歇下吧。”

葉容鈺點了點頭,她則在陳祥瑞的陪同下一路入寢院。

寢臥屋檐上添了兩盞燈籠,火光幽暗。

“葉大人,那老身就先告退了。”

“嗯。”

葉容鈺回到屋裏,卸下裘披,邊走邊卸帶解衣,到寢臥越過屏風時驟然一驚。

“啊!”

“怎麽?如今連你也害怕我了。”

在聽清是藺雲的聲音後,葉容鈺真想給他一拳。渾身戾氣就罷了,還要神神叨叨嚇唬人。

“你怎麽不點燈啊。”葉容鈺嘀咕一句。

“你不是也沒點麽?”

“......”

葉容鈺腹誹一番,這貨自己送上門還這副嘴臉,定是又犯晦氣了。

她本著遷就的心思,溫聲問了句,“那你這麽晚來用膳了嗎?”

“用了。”

說這話時,藺雲鼻子一抽,連帶有些心虛。他在值房沐浴後,換了身幹凈衣裳就來了。

府上的人見著他,就像是見到親姑爺一般,熏香備膳、添炭煮茶,必定是想給他伺候周全。

從他回來也不過一個時辰,廚房冷熱上齊五道菜,醬骨頭、老鴨湯、酸涼雞絲拼盤、羊肉索餅、文蛤粥。

他跟著葉容鈺平日愛吃肉,廚房的娘子也都是擅長做葷菜的。

但這回不同,他一見到葷腥眼前就浮現出囚犯的血肉沫子,新鮮的,腐爛的......

等藺雲艱難下筷,夾了根雞絲,只聞了一下就開始幹嘔。藺雲怒氣之下,對著桌上的菜肴揮袖一掃,碗碟頓時碎了一地。他忍不住扒著桌子嘔吐,將胃裏酸水都嘔了出來。

仆從聞聲進來,他只說自己胃裏不適,也不讓大夥聲張。

然後他就在床上,盤腿幹坐著,直到葉容鈺回來。

葉容鈺看他情緒低迷,只得道,“那好吧,那就早些休息。”

脫下襪後,葉容鈺赤腳踩在地上,寒天裏,地卻是暖的,葉容鈺不禁詫異,“這地竟然是溫的?”

這是藺雲頗為得意的設計,總算是叫她發現了,藺雲神色稍微緩和了些,回答道,“嗯,當時仿宮裏打了地坑煙道,冬天可以從外加炭火。”

“怪不得,果然還是藺將軍思慮周全。”

葉容鈺換了件綢衣,緊貼藺雲坐到床上,剛想將臉貼到他脖子上,沒想到這貨竟躲開了些。

“容鈺,你別碰我。”

“那你還坐我床上!”葉容鈺覺得被駁了面子,話裏帶著氣。

“我......”

他聽得出,葉容鈺這回是真不高興了,慌忙解釋起來,“容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我這人總是語不達意的。”

葉容鈺躺進裏側,扯被蓋上,“語不達意,你在聖上面前難道也這樣?”

“在聖上面前......”

藺雲不多解釋,靠最床邊躺著。

他本想就這麽靜靜的過上一宿,可肚子偏不爭氣地響了兩聲。正當他尷尬時,一床厚被襲來,壓在他身上。

“我去廚房給你煮碗面吧。”

“容鈺。”

“嗯?”

他伸出胳膊,將人攔下,“別麻煩了,我知道你在乎我,但我實在是吃不下。”

“怎麽了?”

“我沒事。”

他佯裝沒事,躺回床上。但葉容鈺當然不信,盯著他看了半天,終是借著雕窗篩進的微光,瞧出了些端倪。

藺雲雙手蜷放在耳側,活像只撓爪的小貓,他平日不是這麽個睡姿。再仔細一看,葉容鈺發現他甲縫有血,手上還有細碎的傷口。

“你的手怎麽了?”

“你別碰它。”

“我手上,很臟。”

葉容鈺停下手,確保他能安心的界限。等躺回他身邊的時候,這貨又下意識往床邊挪了挪。

這舉動讓葉容鈺心中暗罵一聲矯情,“臟什麽臟啊。”

“這些天,我抓了些人。”

藺雲心裏有些打鼓,連帶十根手指也抓撓一下。

他怕葉容鈺嫌自己惡名在外,總幹骯臟勾當。

但她遲早都會知道,他瞞不住,也不想瞞,只能抱著早死早超生的想法招認出來。

沒成想,葉容鈺重重嘆一聲氣。

她可是禦前的人,自己的親信班子都在前朝衙署當值,什麽天大的消息在她這能瞞過兩天。

“這些事我全知道,整個長安城都傳瘋了,你去文寶坊還有一些京中衙署拿人,這些人都是有去無回。”

“不僅如此,他們還在神策獄中受盡酷刑。”

“所以你的手是在行刑的時候傷的?”

“嗯。”

聽藺雲這麽說,葉容鈺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她父親曾經也是個酷吏,但他職位低,人人都敢喊打,人人都敢給臉色。那母親呢,父親返鄉後,很長一段時間名聲很差,她母親是怎樣度過那段時光的。

往事想也想不清,葉容鈺困意上頭,漸漸睜不開眼。

不成想,發了半天呆的藺雲,嘴裏冷不丁冒出一句,“容鈺,你會討厭我嗎?”

一聽這話,葉容鈺突然坐起身,很鄭重地問,“藺雲,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做出這種事,那你會不會討厭我?”

“我怎麽可能討厭你?這輩子不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討厭你!”

藺雲捫心自問,這話他並不是虛言。他承認自己是個滿手鮮血的惡人,所以他顧不得好壞只能講親疏,容鈺就是他在世上唯一親近的人。

葉容鈺聽見這話,如吃下一顆定心丸,她再躺回去的時候,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我對你也是一樣。”

藺雲很難自洽,將手抽開。

葉容鈺拿他沒轍,只勸道,“藺雲,你把手放回被裏吧。”

“我嫌它臟。”

“那你說,要是屠戶、劊子手什麽的,還有禦史臺、刑部、神策獄那些個刑官酷吏,他們不也得過日子。難不成這手就當成無關自己的一個物件?”

“這......”

葉容鈺雖覺得自己亂扯,但架不住藺雲肯信,他覺得沒錯,就是這麽個道理。

見藺雲動搖念頭,葉容鈺又勸道,“聽話,放被裏吧。”

“好。”

藺雲將手安放在被窩,突然回味過些什麽。

“容鈺,你剛剛說什麽,要是你也做出這種事。”藺雲揣摩了一下,“難不成,你是想殺什麽人?”

“我......”

“這種事,你交給我不就行了?”

“難不成,是掖庭那個婆子?”

葉容鈺像是諱莫如深,“沒有,別猜了。”

藺雲稍稍往裏挪些,甚至後悔方才的躲避,“罷了,我知道你最近心事重,你不想說就不說了。”

葉容鈺翻身抱住這只人形暖爐,她心事確實重,卻和誰都不想說,“藺雲,睡吧。”

風聲夾雜著鳥鳴,錯落的寒枝相互鞭打,藺雲感覺到自己像是赤足踏雪,腳很涼。

當他仔細分辨時,他並不是踏在雪上,他似乎是魂魄抽離,成了自己的旁觀者,他看著自己的肉身躺在容鈺的懷裏,胸口處全是血。

“不要!”

“容鈺!容鈺不要啊!”

他在嘶吼,他眼看著葉容鈺從腰間拔出刀,沒有一絲悲喜,更聽不見他的哀嚎,就這樣自刎在他的身前。

“容鈺!”

好在只是一場夢。

雖然是個夢,但夢裏人的一片深情也足夠寬慰到他。

天還沒亮,藺雲翻過身,將腳縮回被裏,他擦掉眼中的淚,哪管什麽手臟不臟、腥不腥,只管將熟睡中的人抱在懷裏。

轉念萬古悲來,夢到底是不是在預兆,想到這,藺雲後脊一涼。

世人都說因果輪回是定數。

他是個手段殘暴、陰鷙狠厲的奸宦,那他若是一朝翻船,豈不是人人喊打、慘死在眾人刀下。

那容鈺該怎麽辦,有沒有可能,她真的對自己用情極深。藺雲緊閉雙眼包裹住淚水,心裏念著:你只要在乎我一點點就好啊。

往後依然是風波不斷,禮部的幾位官吏被一審再審,牽扯出越來越多的人。

在長安連續幾日風雪中,制舉如期進行。

事情在向好推動,但皇帝自從看完藺雲呈上的口供後像是害了嚴重的疑心病。

他疑心朝裏的所有人,怕他們有控制朝廷的心思,他開始想去窺探他們,於是越發頻繁地傳喚藺雲去做事。

一來二去,藺雲有些遭不住了。他每每呈上東西,皇帝都會大發雷霆,他聽皇命行事,回來還要面對皇帝的雷霆之怒。

沒過太久,制舉結束後在放榜之前又爆出舞弊之事。

整個冬天,直到元月,藺雲都在提人、刑審、處刑。上百號人,總有零星幾人是罪不至死被放出來的。他們出來後不斷訴苦在神策獄中遭受的非人虐待,一時間朝裏不少人開始上書參奏。

他們不敢直說主張建神策獄的皇帝,只能說是藺雲手段殘酷,奸宦當除。

至此,奸宦的帽子已經牢牢扣在了藺雲的腦袋頂上。

百官指責,萬人唾罵。

藺雲頂著朝臣參奏的壓力,脾氣越發的差。

不光是朝裏的事,前陣子,葉容鈺見不著他人,便給他留了封信,請他幫忙辦兩個身份文牒,要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葉容鈺沒在信裏明說,藺雲輾轉反側,猜了半個月,終於下定決心要去當面問問。

離學士院不遠的巷道上,藺雲看到尤山帶著東西想往學士院裏去,他急急跟上後,一把提住尤山的領子,呵斥道,“你又來做什麽?”

“藺將軍。”

尤山被藺雲一身戾氣嚇得險些魂魄散裂。

“我在問你話。”

“屬下、屬下。”尤山掙脫開後,反身跪在藺雲腳下,“回藺將軍,葉尚儀對屬下有恩,屬下弄些東西想作為她的謝禮。”

藺雲搶過尤山手裏的盒子,打開一看,裏面竟是一套釵環首飾,他把人提起,又扔出去一次。

“憑你也配?”

“還不快滾!”

他們二人都是算好時間來的,於是,葉容鈺從禦前下值回衙署,也恰好撞見了這一幕。

“藺將軍?”

藺雲聞聲回頭,卻未能收斂回兇厲,鷙眼如鉤,甚至一勾唇都能讓人幻視出獠牙,真真像極了變活的羅剎面具。

他見葉容鈺眼裏閃過一絲畏懼,頓覺心裏拔寒。

他沒再多言,轉身大踏步離去,黑色的鬥篷像燕尾在他身後搖擺生風。

看似跋扈恣睢,實則落荒而逃。

葉容鈺礙著身後還有一眾女官,沒能追上去,只看著身邊的尤山問道,“尤山,你怎麽會在這?”

尤山捧起地上的漆盒,寶貝似的用袖擦拭幹凈,然後雙手奉上,“葉尚儀,這是屬下一份心意。”

“你能不能先站起來。”

“是。”

尤山雖然站起身,可還是躬如一只蝦米。

“這東西你拿回去,有人要問就說是我不收。”

“葉尚儀,您不必顧忌藺將軍,這點小把柄,我尤山一人還扛得住。”

葉容鈺苦笑了一下,她也說不上來笑什麽。

“尤山,你看我四季皆穿官服、著官帽,全身上下可有什麽首飾?”

尤山先是楞住,轉而又問,“那葉尚儀您喜歡些什麽,盡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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