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

幽冥之境不是一片黑暗，相反，碣冷覺得這裏有比塵世更豐富的色彩。

普拉一定已經確定了大致的範圍……一定沒有問題……長桐信任她們和我……我的族人自己也會逃跑的。他給自己打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找到了。和他們猜想的一樣，離珙桐城不遠。在他看來，族人的靈魂就像是被金線牽動的木偶，若有所失地懸在空中。

他開始割斷金線，以自己的靈魂為刃。他越來越吃力，不過也坦然，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長桐……讓他們幸福啊……割斷最後一根線時，他這樣想。四周猛地亮了起來，他知道自己只能做到這了。

海神化作深海的雪……

不，我是碣冷，不是海神。碣冷最後想。

和幽冥不同，信號並非肉眼可見，但有魔力的時候都感覺到了。普拉慶幸自己的預測和推理是正確的，就在幾裏外的山谷裏。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松杉的林海，踏過覆雪的草甸。

山谷裏的人們如同大夢初醒一般，看著自己枯瘦的身軀。有人覺察到是碣冷從幽冥之界將自己奪了回來，有人註意到天空中竟有橡源國的竹鵲在盤旋，還有人看見不遠處的山坡上有幾個人奔來。

沒等人們回過神來，數支羽箭從竹鵲上射下，深深插進貧瘠的土地。更多的竹鵲趕來，盤旋在上空，像蝗災最初的幾只蝗蟲。

山坡上的人也沖到了。一開始，恐懼中的人們以為他們是橡源國的士兵或是殺人不眨眼的普通橡源國人，可後來見他們中有祭司和她的親信及助手，有看著像那個偉大醫者的山鬼和學醫的學徒，還有一個不知明的獵人模樣、帶著孟極的“大角”，於是他們明白這些人也許和碣冷是盟友。那獵人拿出碣冷的信物遞與眾人，簡單交代了情況。羽箭還在不斷地射下，不時有人中箭倒地，發出慘叫。人們沒有時間做更多判斷，只有跟著他們進入林子躲避。

“長桐，昨天交代過的，不要回珙桐城，直接朝西北走，回茂蕪吧。我和蓍娘給你殿後。後面的傷員需要幫助。”普拉說。

長桐很平靜地同意，她知道現在自己是茂蕪侯，肩負責任。但她心裏還是害怕再次讓普拉受到傷害。似乎是讀懂了她的心思，普拉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是阿俎菩妲啊……長桐，每個人都有一頂無形的冠冕，總有一天自會盛放。”

“而且，跟橡源國打交道總得有個橡源國人吧。”蓍娘說。

長桐感覺得到，自己頭頂，犄角裂痕的上方，她的冠冕盛開了，猶如從冰雪中破出的龍膽花。

她引領著人們在林間穿行，不停地說著安慰的話。就像雨中的歸人。有那麽幾個瞬間，碣冷好像回來了，只是在她的心裏。她給人們講述著和碣冷相處的點滴，使人們不至掉隊而被殺死。百來號人緊緊跟著她，不過她知道，不是因為她的才能，僅僅是沒有別的選擇而已。

結界，誓言，密道，青銅器，她的思路忽然變得很清晰。

她不會讓自己的應許之地，變成下一個橡源。

她釋然了。

橡源國的追擊沒有停止，由於虛弱，人們走不快，不時有傷亡發生。然而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地面軍隊的襲擊，只是竹鵲。

長桐後來才知道，這一天，就在距她東南方向約五百裏處，反抗橡源國規模最大的戰爭——蘚洲獨立戰爭開始了。

暮色降臨時，長桐看到新生的結界在天邊泛著淡淡的光芒。他們已經走到結界外有弱保護作用的地帶，橡源國的追擊停止了。

長桐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她爬到營地上方一棵紅杉樹上，站在最粗壯的枝丫，盡量以洪亮的聲音說話，可一天的緊張使她嗓音沙啞。

“大海的子民……我的朋友們，”她看見普拉笑了笑，“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我是綺國的遺民，在茂蕪長大，亡國時被封茂蕪侯，同時也是綺國的末代君王。話雖如此，如今我只是獨自生活在茂蕪的獵人。碣冷以他卓越的判斷換來了我們共同的希望，值得我們銘記。我深知自己不是一個像他一般合格的統治者，我願意將茂蕪禪讓。茂蕪有山脈的掩蔽和結界的保護，也許能實現碣冷願意看到的幸福吧……不願意成為茂蕪公民的可以在危險過去之後自由離開，其餘的……將投票選出統治者，之後我將放棄統治權，茂蕪……不會為橡源所毀滅，也不會成為第二個橡源，我保證。茂蕪有勇敢的種子，自統一時代就是反抗的陣地，它值得……”

她看見普拉笑了，這次雖很疲憊，但絕對發自內心。“你長大了。”她對長桐說。

第二天，長桐發現自己的犄角剝落了，新生的角質沒有裂痕。

早春已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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