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她們的魔法都消失了。長桐怔怔地將女孩拉到身後，兜帽落下，露出犀牛一般瑪瑙色的犄角。她的辮子沾滿了血、汗和淚，骯臟打結。

普拉掙紮著站起來，血將肩頭發梢上的紅罌粟染得更紅，好似剛剖出的動物心臟。

“走……巡捕要來了……五郎，將那孩子送出城去！麻煩你了，快啊……”普拉說。

長桐眼睜睜看著那只沙漠狐貍跳上屋頂逃走了，普拉肩上的傷還在汩汩流血，她覺得自己的腿沒有力氣邁過那些屍體，也不敢去攙扶一下普拉。

五郎的臉上透露著艱難和鬥爭。“可是……大義不可教我做這事。”

“走吧，去蓍娘那裏……”普拉悲憫地看了一眼五郎。她挪動腳步要走，血噴了出來，她又跌坐在地上。有人從她剛才待的房中跑出，見到此景，卻止步不前。終有一個年輕的郎中，大約是普拉的徒弟，戰戰兢兢來為普拉止血，可他不會魔法，僅僅簡單地包紮。普拉一手按著傷口，另一手試圖施展治療法，但不知怎的，魔力已盡，她只是流出更多的血。

圍觀的人不覺已經很多。有穢物朝他們潑來。五郎顫抖著進門去了。郎中也逃了。有人高喊：“山鬼！殺人了！”還有人罵著：“長角雜種！惡魔！”更多的，長桐聽不清楚，憤怒的呼聲越來越大，石塊帶著骯臟的泥漿，冰雹般砸在她身上。長桐知道她已變成發瘋的野狗，將要被石塊和糞便砸死了。可這些都不重要，她傷害了普拉……

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她用自己的身軀護住雪怪女孩，用手擋著臉，艱難地站起，也許一直在呼喚普拉的名字。

“不要打她……我殺的人……”她似乎在喊。一支尖銳的簪子從她額頭邊飛過。她跌倒了，倒在一個死去巡捕的身上。

之後的事情，長桐沒有記憶。我殺人了……這句話一直停留在她腦海中。模糊的意識帶走了身上的痛楚，卻抹不去這句話。

“不要……我殺人了……”

她忽然清醒過來，看見下方滾著白浪的藍綠色江水。她倚臥在吊腳樓陽臺矮矮的胡床上，頭頂的屋檐長滿青苔，攀緣著各種藤蔓。蓍娘坐在蒲團上，用一個小爐煎藥。濕潤的空氣彌漫著藥香，格外好聞。

“普拉總是對我的藥方指指點點。”蓍娘說。

長桐望著她，半晌，擠出一句：“普拉……”

“她沒事。放心吧。”

長桐依舊十分愧疚，再擠不出第二句話。

蓍娘往藥湯裏放洛神花和曼陀羅。“普拉在裏面，去看看吧……如果傷口不是很疼的話。”

長桐於是進去，見普拉緩緩地拄著木杖走來，向她蒼白地微笑。她的肩上仍有血跡，臉上滿是淤青。長桐哭著，不敢走近，那句“對不起”卡在喉嚨裏說不出口。

“好點了嗎？”普拉問。

長桐跪了下去，哭著，難以回答。

“不怕……蓍娘是個好人。我第一天認識她，她說希望她能陪我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我說：‘每一百年就有人要這麽說，可他們很快就死了。’可她卻說：‘那就一直有人陪你啦？真幸福……沒人對我說過這種話。’去與她聊聊吧……過去的別想了，已經過去了……”

“普拉……”

“去吧。”

長桐泣不成聲，昏昏沈沈地走到陽臺。蓍娘將紫羅蘭色的藥水盛在杯裏，讓長桐喝下。“別哭……嗆著了。”她說。

酸甜的藥水溫暖了長桐的軀幹。“為什麽我要攻擊普拉……為什麽她不擋……那個雪怪……那只狐貍……”

“那個雪族人沒事。至於狐貍，若你相信，她會受到應有的懲罰，她的領主蒼子已去捉了。”

蓍娘的眼中倒映著流動的碧綠的江水，長桐並不相信，但她說不出口，只是問：“蒼子……”

“風曲的白狐夫人，你來時見過。”

長桐無言地望向江水。一股睡意襲來，帶走了疼痛和淚水。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滿山木蘭花盛開的季節，普拉和她在巨大的樹木下穿行，普拉的臉在紫灰的葉下泛著初開的木蘭花般淡淡的紅暈，輕笑著說：“這木蘭與我家鄉的聖木蘭有些相似，是近源種吧。家鄉的山鬼在許下婚事時，會種下一株，待它開出第一朵花時，孩子會在花下誕生。山鬼與花就是孿生的兄弟姊妹。只要聖木蘭花開，山鬼夫妻就永不分離。即使夫妻死亡，孩子也會誕生。雪怪也類似，只是他們的手足是周期出現的彗星。”她笑著，仿佛在回憶人類還未分裂之前的遠古往事。

“你的家鄉在哪裏？”長桐問。

普拉卻搖了搖頭。“不重要了……我沒有聖木蘭。”

“為什麽？”

普拉又笑了，只是心酸了很多。

“普拉仿佛在實戰中會突然失去魔法……她從不願告訴我原因。”蓍娘說，“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那個女孩要在這避避風頭。她一定很孤獨 、很害怕……你可不可以明日多與她相處，告訴她，會有人愛她的……讓她活到她的彗星回來，好嗎？我忘記了怎麽和孩子說話了……”

長桐不知道蓍娘這番話是否是說的長桐自己，但她知道自己不會拒絕。她點點頭。蓍娘忽從包裏掏出一個深洋，遞到長桐手裏。“拿了報酬，就都過去了，我找人幫你去客店取東西，今晚不安全，暫住我這兒吧。”

長桐笑了，將藥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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