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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移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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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移駕

嘉運殿中。

太子、持明公主各坐皇帝左右下首, 中書令源叔夜等幾位重臣依序而坐,京兆尹何攸起身奏道:“今年兆京秋收與往年相比至少要減一半,年成不好, 京中糧食短缺, 京兆府的常平倉已經見底了, 糧商囤積居奇, 鬥米八十文不止。如今北方各地收成欠佳,從江南調來的錢糧都還在路上,再這麽下去, 恐怕等不到糧食進京,百姓就要先撐不住了。陛下, 各位大人,京中一旦鬧了饑荒, 人心不安,貽害無窮,還請早做決斷。”

自從今夏開始, 他這話每日每月翻來覆去地說, 寫折子寫得筆都禿了。有公主幫忙周旋, 好歹是把幾條河渠的水利恢覆了, 可也是杯水車薪;他向皇帝舉薦的管休,因轉運牽涉的利益太多,有人居中阻撓, 因此只授了個京兆府的小官, 一時半會兒還做不了什麽大工程。

何攸是三品高官、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平日裏與尚書、相公們相處, 也都要稱一聲“何大人”,但每當他說出去的話打了水漂, 送上去的折子石沈大海時,他就會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真正站在權力頂端的人之間有多大的距離。

中書令源叔夜道:“何令尹所言之事,情況諸位都已經知道了,不必贅述,現在要緊的是該怎麽解決。各位有什麽高見?”

左仆射裴鸞道:“如今只是糧價上漲,還沒到斷糧的程度,臣以為當今要務,是避免朝廷與百姓爭糧,陛下若能移駕平京,便可先解燃眉之急,也能暫緩兆京的壓力,待江南糧食運抵後,再思徹底解決之法。”

皇帝默然不語,太子聞理道:“不妥,且不說陛下九五之尊,穩坐廟堂不可輕移,便是自古以來,也從未有因缺糧而使天子去國的先例,萬一引發人心動蕩,致使天下不安,又當如何?”

裴鸞道:“如今兆京正舉全城之力供養朝廷,天子不動,則百姓餓死。陛下暫移平京,避免與百姓爭糧,兆京百姓只會感激陛下,否則等真正鬧起饑荒來,才是人心動蕩之始。”

侍中蘇利貞是太子外祖,見裴鸞堅持,便為太子幫腔道:“太子殿下說的是,陛下身關社稷,行動要格外慎重才是。況且若動身去往平京,一路人吃馬嚼、隨行護衛,一來一回所耗人力物力甚巨,還不如守住兆京,令周邊州縣供糧,暫解一時之急,靜待江南糧草運送上京。”

何攸苦笑道:“蘇侍中,只怕周邊州縣也沒有那麽多糧食可供……”

蘇利貞駁道:“糧商手中不是還有糧食嗎?設法叫他們把屯糧吐出來。朝廷待商賈就是太寬松了,也該治一治這些奸商欺行霸市的行徑了!”

何攸的臉苦得像曬幹的大棗,心道說得輕巧,這些大糧商個個背後靠著世家,隨便拎出來一個說不定還跟你家連著親,我憑什麽讓人家把屯糧拱手讓出來?

源叔夜見氣氛僵硬,隨口和稀泥道:“和正所言不無道理,不過糧商什麽的終究是末節,勿要抓小放大,還是說回正題上來。”

現下意見分成兩派,一派以裴鸞為首,認為皇帝應當移駕平京,以免與民爭食,一派以太子為主,堅稱皇帝不可輕舉妄動,應該留在兆京等待運糧。

所有人把目光移向最前頭還沒有表態的三個人——皇帝、中書令、持明公主。

皇帝心中也正游移不定,覺得兩邊各有各的道理,問道:“源相怎麽看?”

源叔夜四平八穩,像個面慈心軟的老爺子:“太子以孝為先,處處緊著陛下考慮,臣等自愧弗如。只是如果別的地方鬧旱災,朝廷一向免除稅賦,如今兆京百姓受災,卻要多加稅賦,實在可憐,不過事關天家威嚴,也只得如此。”

這話說完太子的臉色就變了,蘇利貞忙替他找補道:“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待旱災過去後,朝廷自然要撫恤百姓,此是常理,不必再單獨挑出來強調一遍了吧。”

源叔夜意味深長地一笑,沒說什麽,聞禪擡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心說這老狐貍明褒暗貶,嘴上誇太子純孝,暗刺他壓榨百姓討好皇帝,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給太子下絆子的機會,到底哪兒來的這麽深重的仇恨?

“持明呢,”皇帝表情淡淡的,不知道有沒有把源叔夜的話聽進去,“你怎麽說?”

“何令尹,”聞禪問,“最近在京中散布謠言流言的,抓了多少人了?”

何攸流利地答道:“回殿下,已有三十餘人了。”

“流言具體是什麽內容,大家心裏有數,就不必多說了。”聞禪道,“凡有反心者,不管天子做什麽,或者什麽都不做,總能編出點閑話來說嘴,要是按他們的說法,咱們呼吸都是錯的,那幹脆大家都別喘氣了。”

殿中響起一陣輕笑,聞禪繼續道:“陛下富有四海,不管平京還是松陽,都是陛下的行宮,無處不可去,只看用的是什麽名目罷了。依我看現在去平京都算晚的,早兩個月前移駕,就說避暑,何至於有現在這麽多顧慮?”

“如今兆京缺糧,為百姓計,也為天子計,自然該往有糧食的地方去,否則大家一起坐吃山空,難道就很光榮嗎?要緊的是讓百姓知道陛下的苦心,旱災是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絕不會放棄百姓。該免的稅賦要免,該勸糧商募捐賑濟還是得勸,天子是為百姓而動,也該敬告宗廟和上天,以示心誠。”

其實她的核心主張也是勸皇帝移駕,但有些話美化一下再說出來,就比先前令人意動多了。

源叔夜與她對了個眼神,只聽她循循善誘:“方才源相有句話說得振聾發聵,別的地方遇到災禍都能得朝廷救濟,兆京作為一國之都,平日裏供養朝廷和皇室,遇事反倒要承受更重的負擔,實在有違常情。”

“陛下是天下之主,兆京萬民亦是陛下的子民,合該同等沐浴天恩才是。移駕平京不過是易位而處,讓兆京變成了‘別的地方’,讓何令尹這樣的賢臣能騰出手來專心抗旱。歸根結底,平穩渡過這場旱災才是最要緊的,只要處置得當,民心穩定,亦不失為朝廷的德政。”

這番話算是真正說動了皇帝的心腸,源叔夜緊隨其後:“公主高見,臣以為可行,請陛下允準。”

裴鸞及各部尚書亦道:“臣也讚同。”

群臣意見達成了一致,皇帝也覺此事可行,順水推舟道:“便按持明所說,擬旨移駕平京,令平京太守準備接駕。欽天監擇吉日,裴卿率禮部主持祭祀等事。中書草詔,免去兆京九縣一年賦稅,並大赦天下。”

眾臣皆躬身道:“謹遵聖命。”

出了嘉運殿,太子聞理與聞禪在前,眾官員落後幾步,謹慎地跟在二人身後。

兄妹兩人同父不同母,感情說不上深,比熟人要強點。聞理對她有種格外覆雜的心情,他從小就知道聞禪聰敏機靈,又是元後所生,也不止一次聽人偷偷議論過,說聞禪如果是個男孩,這太子之位斷然輪不到他坐。

他曾為此慶幸,然後發現聞禪就算是個女兒,也一樣能給他巨大的壓力和威脅。

隨著聞禪在嘉運殿的時間越來越長,忌憚逐漸壓過了“自古以來沒有皇太女登基”的自我安慰,他一邊控制不住地揣測聞禪的到底有沒有那個心思,一邊又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聞禪在處理政事上確實比他要圓融周全很多。

僅就才幹而言,他並不如聞禪。

母妃、外祖提醒他要小心越王,提防燕王,還要防備那幾個未出閣的兄弟,但提到聞禪時,卻都要他盡量拉攏、為己所用,並不將她視作威脅之一。

為什麽那些人看不見她的鋒芒?還是說她的刀尖只對準了他,在別人眼中她不過是亮了下爪子,裝出了一副溫柔無害的樣子?

“兄長心有顧慮,”聞禪忽然輕聲道,“已經重到影響了你的判斷,對嗎?”

聞理悚然一驚,愕然望著她的眼睛。

聞禪道:“你也清楚父皇移駕是最好的選擇,只是不能主動提出來。因為父母出門就得有人看家,你如果表現得太盼著他出門,會被懷疑是別有用心。”

聞理還以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沒想到說的是這件事,暗自松了一口氣,勉強打起精神笑道:“沒有,是我想得不夠仔細,不如你思慮周全。”

聞禪皺起眉頭,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但還是低聲道:“既然父皇已經決定要出門,兄長留下看家,就把家裏守好,有些話聽聽就算了,別放在心上,顧忌太多反而壞事。”

聞理笑容凝滯了一瞬,隨即又堪堪掛住:“多謝提醒,我沒什麽顧忌,父皇怎麽安排我便怎麽做罷了。你也要跟著一起去平京吧?父皇最信任你,有你跟在他身邊,我也就安心了。”

聞禪:“……”

她還在想著怎麽把話說明白點,兩人已行至宮門外。東宮和公主府的轎輦都在此等候,太子輦駕旁站著一個綠衣的青年文官,眉目風流俊秀,右眼下有顆小痣,在人群裏顯得格外出挑。

察覺到聞禪的視線,聞理朝那人投去一瞥示意,對方便主動上前,朝聞禪微微一笑,端正地行了一禮,溫聲道:“下官太子舍人蘇衍君,拜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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