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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卷線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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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卷線繡(1)

元旦節,五個福利院的小朋友來青橙工作室上刺繡體驗課。

既然是對刺繡感興趣的孩子,青橙索性在開課前先讓他們在工作室看一看。四個女孩子在工作室轉圈參觀,看到漂亮的、好奇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時不時問青橙和曉竹一些問題。另一個男孩顯然安靜一些,因為之前做過手術的原因,身體看起來還比較虛弱,但總體精神不錯,在女孩們跟青橙聊天的時候,會安靜地在一邊傾聽。

上課了,青橙先從最簡單的穿線、打結開始,再教起針和落針。每個小孩面前都有一個固定在桌面的小繡繃,上面有青橙為了讓他們熟悉各種針法而事先勾勒的圖案輪廓。針法自然是從最基礎的直線繡開始,先講解,再示範,最後由小朋友自己動手。不同針法用在圖案的不同部位,最後才能在各種針法的相互配合下呈現出作品靈動的效果,不至於死氣沈沈。

孩子們上手都很快,女孩們更是迫不及待地催青橙教下一種針法。小男孩動作稍慢一些,青橙專門留出時間,讓他不要著急,按照自己的節奏來。提前一天被她通知來上班的簡文易也格外留意小男孩的繡繃,適時給出指導。

女孩兒在等待的時間裏,好奇地盯著簡文易看,等青橙走到她身邊時,小聲問她:“青橙姐姐,男生也能做刺繡嗎?”

青橙替她調整了一下繡繃的松緊,笑道:“誰說男生不能做刺繡的?簡叔叔不就是最好的範例嗎?”

“那簡叔叔有你厲害嗎?”

“簡叔叔也很厲害,只是我們專業的方向不同。我最擅長的是棉線繡和絲線繡,簡叔叔最擅長的是白線繡。”

“那……他為什麽不自己開個工作室,要在你的工作室來上班?”

青橙忍不住笑,瞥簡文易一眼,後者好笑又無奈地看著小姑娘和青橙,道:“你倆八卦是不是得找個我聽不見的地方?”

小姑娘臉一紅,吐了吐舌頭。

青橙笑著向小姑娘解釋:“是我請簡叔叔來幫忙的,他在英國有自己的工作室。”

“哦——”小姑娘終於弄懂了簡文易不是青橙的打工仔,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佩服。

青橙想了想,對小姑娘又道:“工作和專業是不分性別的。世界是多元化的,男生可以做工程師,也可以做刺繡手工藝者,女生可以當護士,也可以做科學家。不用考慮自己是男生還是女生,也不用在乎別人說什麽‘從來沒有女生做那個’‘男生怎麽來幹這個了’,只要你感興趣、想要做,就去做,不要被任何人的任何話束縛。”

“聽見沒?你做得很好!”簡文易拍拍小男孩的背。他早發現小孩兒很有天賦,又靜得下心、耐得住寂寞,不論旁邊是高談闊論,還是在催進度,他都始終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安心地繡每一針。

“你們都做得很好!”青橙豎起大拇指。

待他們休息的空檔,簡文易走到青橙的工作臺旁,端起杯子喝水。他不知道琢磨了些什麽,湊到青橙跟前,悄聲道:“真論起來,你得叫我一聲‘師兄’的。”

“師兄就一定比師妹厲害嗎?”青橙瞥他一眼,好笑道,“還有,你是說第一天上課比我早兩分鐘進教室的‘師兄’嗎?”

簡文易一本正經:“不然呢?”

曉竹在一旁捂著嘴偷笑。

“您可真會論。”青橙掃他一眼,不理他,徑直去教下一個針法了。

1 月 10。

“我為什麽不能和小時候一樣,跟你蓋一床被子?”說著,曉竹掀開青橙的被子,像泥鰍一樣溜進去。

“小時候你占的面積小,現在呢?”青橙一手拽被子,一手將人往外趕。

曉竹不為所動:“天冷擠一擠,暖和。”

青橙指了指正在出熱風的中央空調,提醒她:“科技改變生活,不再是需要人肉取暖器的年代了。”

“不管科技如何發展,人始終是情感動物,需要依偎在一起訴衷腸。”曉竹順勢靠向青橙,依在她肩上撒嬌。

青橙一臉嫌棄地將人撥開:“不盡然。”

曉竹又重新靠回她身邊,小聲嘀咕:“你不是說還相信愛情嗎?”

青橙沒再推開她,輕描淡寫回答:“相信和需要是兩回事。”

“相信愛情代表還有期待呀。”

“我們的期待有所不同。”

“哪裏有不同?不都是期待一份純粹的你愛我、我愛你的感情嗎?”

臥室只餘床頭一豆柔光,青橙在明昧模糊中無聲笑了:“我曾經跟你一樣,憧憬過‘無條件的愛’。現在,我開始懂得‘愛的有限’。”

“愛的有限?”曉竹面露茫然。

“我們看起來似乎在感情上擁有了許多自由,當我們愛上一個人,想要尋求一個盡如人意的結果時,卻在不同程度上囿於傳統思想、社會輿論和世俗偏見。我無法保證自己不被圍困,同樣無法要求我愛的那個人繼續心無旁騖地愛我。這一刻,我還敢說彼此的愛是純粹、無條件的嗎?”

曉竹靜靜消化著她說的每個字,在漫長的沈默後深深嘆了口氣。

青橙輕輕摸摸她的頭,像小時候做過無數次那樣,替她擺好枕頭,說一聲:“睡吧。”

最後一籠燈光被撳滅,臥室陷入黑暗,青橙有一句話沒說——

愛的有限本質也是人類的有限。

兩日後,慈善晚宴在遙城大酒店隆重召開,青橙作為刺繡作品入選當日拍品的手作藝術家受邀參加。

她駕車從家出發,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停下,等信號燈顯示通行時,車子卻熄了火。反覆啟動無果後,青橙連忙拉起手剎下車,從後備箱取出警示標,擺在車後

50 米處。她站在路邊給父親青志海撥電話,同時大腦飛速思考著解決辦法。

電話撥打幾遍,無人接聽。正一籌莫展之際,聽見有人叫“青老師”。

青橙後來再回憶起這天的情形,沈彥亭推開車門向她走來的那一幕,宛如一幀被按下暫停鍵的影像。明明是能追溯運動軌跡的連貫動作,卻在凝滯畫面中呈出挺拔如松的一個人。

只著襯衣的沈彥亭挽起袖子,坐進青橙的車裏試了幾次,還是無法啟動。他下車,一面說出疑似電瓶沒電的推測,一面打開引擎蓋繼續查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青橙越來越著急,仍不忘從單肩包中抽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濕紙巾。

沈彥亭接過她遞來的濕紙巾,見她愁容浮面不住按亮手機屏幕看時間,問她:“趕時間?”

“嗯。”

“要去什麽地方?”沈彥亭擦幹凈手,提議先坐他的車去目的地。

青橙眼看時間變得緊迫,便不推辭,果斷接受他的建議。只是,在處理故障車輛時犯了難。

沈彥亭走向路邊打著雙閃的車,敲開駕駛門,將事情交代給助理葉柯宇。

隨後,葉柯宇下車接過青橙的車鑰匙,電話聯系最近的

4S 店前來處理。沈彥亭拉開副駕車門,請青橙上車。

系好安全帶的青橙微蹙眉頭問:“會不會耽誤你?”

見她眼裏堆滿歉意,沈彥亭瞥一眼腕表,寬她的心:“不會。”

青橙領他的好意,報出目的地,鄭重致謝。

待聽清地址,沈彥亭笑起來:“這次我是真的確定不會耽誤了。”

青橙抿唇看他,半信半疑。

“如果我沒猜錯,你是去參加慈善拍賣會。”說話間,沈彥亭發動引擎,匯入車流。

“你怎麽知道?”

“目的地相同。”

“這麽巧?”

沈彥亭點頭:“是不是可以抵消掉你的負疚感?”

青橙才知他都看在眼裏,揚起唇角,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40 歲以前的職業生涯做一個階段性總結,透過人像這一個主題,傳遞他的攝影理念和生活感悟。”

“果然是人到中年感悟多,我還是繼續當奮鬥青年吧。”周永玩笑開完,跟沈彥亭打聽最近有沒有值得關註的拍賣會。

“想買畫?”沈彥亭對他再了解不過。

周永笑:“這不手裏有點兒閑錢嗎?”

“有沒有目標?”

“你那幅絕版賣嗎?”

沈彥亭連眼神都懶於奉送:“你買不起。”

沈彥亭早年留學德國時,撿漏買下一幅畫。當時那位畫家鮮少有人關註,風格也不討喜,畫作很便宜。幾年後,畫家的藝術人文價值被深度發掘,因為近年來鮮少有作品面世,且不再重覆過去創作的怪癖,幾乎每一幅原畫都成了絕版,作品價格倏忽間直線飆升。沈彥亭當年買下的畫作價格翻了

500 倍不止,令一眾朋友捶胸頓足。周永便是其中之一。

他肯定不會“買不起”,只可惜沈彥亭身為收藏者壓根不賣。任憑他如何攛掇,一概不理。

他越是拒絕,周永越是蠢蠢欲動:“我的畫廊收藏這幅絕版畫難道還能委屈你委屈它?”

“委不委屈我不好說,你一個畫廊老板絕不做虧本買賣那是肯定的。”沈彥亭喝掉最後一口咖啡,起身道:“柯宇,你留下落實策劃案的細節,我去還鑰匙。”

“什麽鑰匙?”周永從電腦屏幕前擡頭,追問,“還給誰?”

沈彥亭留給他一個背影,消失在落地窗外的矮竹盡頭。

見他的行動方向,周永有些吃驚:“青橙?”

葉柯宇簡單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才想起慈善晚宴的那一遭來。

二樓,工作室右面門廊處原先懸掛的米色紗簾被撤下,三簾簇新的布料用椅子接住,半搭在靠背上。

青橙正站在折疊梯上,手裏提一扇布簾調高度。

原本新布簾掛好,青橙和曉竹對效果都很滿意,結果青橙多看兩眼之後,越發覺得布簾下擺離地距離太大,想要降一點兒高度。

沈彥亭聽她說完,扶著梯子喚她下來:“你在下面盯著,我上去調。”

自己確實有些吃力,青橙便也不再逞強,攀著梯子一步步退下來。沈彥亭待她站穩,才踏上折疊梯,問:“你覺得放多少合適?”

青橙蹲下,一邊比劃,一邊指揮他:“往下降,升一點,再降一點點……”

終於將這扇布簾調到合適的高度,青橙跟旁邊兩簾再作對比測量,總算確定了:“其他兩扇往下調一厘米就可以了。”

青橙雙手穩住梯子,仰頭去看。沈彥亭捏住掛鉤將卡扣向下拉,每個卡扣的位置都調好,再掛上去,整個過程細致、專註,即使是重覆性動作也沒有絲毫不耐。許是因為有工作的緣故,他今天依然是規整的西服套裝,這會兒脫去外套、挽起衣袖來幫忙,跟平日中規中矩的模樣有些不同,白襯衣襯得他清雋更甚。

借著這次搭手幫忙,沈彥亭得見上次便覺“大有乾坤”的簾後空間。其實不過是私人休憩的廳室,擺放著衣帽架、沙發床和小茶幾一類的家具,小小一間滿是生活氣息,格外溫馨。

三簾染布從上至下懸好,由白、淺藍到深藍的顏色過渡仿佛白雲遠山,近在咫尺。

唯有一處褶皺紊亂,青橙伸手去拉,正巧沈彥亭也發覺了,兩人同時伸手,將布簾拉平後相視一笑。

曉竹在門簾處進進出出好幾趟,裏外瞧了個仔細,最後得出結論:“跟之前看起來沒差呀。”

“哪裏沒差!”青橙彎腰指向地面的陰影,“降一厘米後明顯比之前的高度更好看。”

曉竹無奈,轉頭去看從折疊梯下來的沈彥亭。

沈彥亭認真看了看簾與地面的縫隙,再退後兩步,評估整體效果。他點點頭:“我同意青老師的看法。”

曉竹一臉的不可思議,驚呼:“沈先生,你不會也是摩羯座吧?”



12 月 31 日,我想應該沒錯。”

“我的天!”曉竹閉眼扶額,“兩個摩羯座的完美主義強迫癥。”

青橙輕聲笑,落入沈彥亭帶笑的眼中,不是淡無痕跡的流雲,是耳釘袖扣上閃爍的那粒金珠。

因著修車和門簾兩件事,青橙說什麽都要答謝沈彥亭和葉柯宇一番。在問清楚他們晚間並無其他工作安排後,她便“擇日不如撞日”地定了今日請客吃飯。

曉竹自告奮勇聯系餐廳,訂座前先詢問沈彥亭和葉柯宇的飲食喜好,得到兩人“無忌口、不挑食”的答覆後便張羅去了。

待聽清曉竹報出的餐廳名,青橙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怎麽?泰式海鮮火鍋不行?”曉竹撓撓頭,疑惑道,“我記得你喜歡吃的呀。”

青橙倒無口味上的挑剔,只是單純覺得不太正式。

“那怎麽辦?要改嗎?我剛把地址發給葉助理……”曉竹滿臉寫著“大事不妙”。

“不是什麽大事兒,就這樣吧。”青橙拍拍她的頭,“我怎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加葉助理微信的?”

“你讓我下樓去請周老板的時候,我順便把修車費用轉給葉助理。”

“周老板呢?”

“說是被自家老爺子點名,必須回家吃飯,來不了。”

30 件雕塑作品的展覽,到最後只提交了 20 件。空缺展位太多,整體布展設計全部推翻。”

“那怎麽辦?”曉竹急切追問後續。

“連夜趕出應急方案,一邊著人聯系雕塑家舊作的買家,一邊調整展位布置,在預展前兩天終於湊齊 25 件展品,其他空缺由作品投影介紹和雕塑作品周邊展示來填補。”

沈彥亭平直陳述,毫無波瀾,聽的人卻不難感受其中的驚險。

“還好圓滿解決了。”曉竹松一口氣,越發感興趣,催沈彥亭多講點兒。

四口小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沈彥亭好脾氣地笑:“還想聽什麽?”話是對著曉竹說的,眼睛全看著青橙,“主辦方臨時更改策展方案導致預算嚴重超支,向知名美術館租借藏品被拒……雖然有預案,但現實難免發生超出掌控的狀況。”

“都能補救嗎?”是青橙在問,“事先預設可以嗎?”

“當然。比起補救措施來,我更傾向於事前備案。”隨著經驗的積累,沈彥亭在策劃階段習慣預設多種突發狀況,準備好三個以上的備案。即使突發狀況不盡相同,但好多次都因事前備案和及時得當的處置而扭轉危機局面。

“你怎麽跟我姐一樣!”曉竹忍不住感嘆,“每件事都腦內預演一遍,再想好至少兩個備選方案。”

青橙將一尾蝦殼扔進骨碟,睨她一眼:“難道不是值得你學習的好習慣?”

曉竹立刻正襟危坐:“我不是正在向你和沈先生討教嗎?”

三人被逗笑,葉柯宇問起她的學業,知道她正在為論文發愁,讓她不妨說來聽聽。

一桌四人幾乎都跟藝術打交道,聊起專業來毫無壁壘,在曉竹犯難的“偽作”論題上也都有各自的觀點。思想碰撞是難得的好事,曉竹趁此機會瘋狂吸收幾位前輩的輸出。

沈彥亭以美術史和從業經驗出發,剖析出另一個維度的看法:“從歷史的不同時期來看,畫坊的存在促成了仿作的生成,學徒模仿畫坊畫家的作品進行學習,經年累月,有的作品幾可亂真,甚至藝術價值超越了原作。從這個維度出發,對偽作進行清一色的抨擊就顯得武斷、片面了。”

“事實上,不論偽作成因為何,作偽就是作偽,永遠不是真跡。”即使觀點不成熟,曉竹仍然堅持自己的表達,當然,她也必須承認,“沈先生,你的回答我挑不出錯來。”

沈彥亭笑:“當你在恭維我滴水不漏。”

青橙手握湯匙,笑:“不是海納百川?”

沈彥亭的座位正對著她,餘煙還繚繞在桌前,似真似幻籠住眼前人。

“主觀抄襲肯定是錯誤的,但沈先生提到的歷史角度,你不妨深入研究下去。”青橙的話似清風,吹散迷霧,她說,“藝術本應該摒棄固執和偏見,更開放、更包容。”

曉竹“嘖嘖”道:“你們摩羯座相認之後會一直這麽默契團結嗎?”

青橙簡直佩服她的腦回路,扔一個白眼:“拒絕粗暴貼標簽。”

沈彥亭道:“也拒絕星座偏見。”

兩人全然嚴肅交涉的模樣,令曉竹和葉柯宇齊齊笑倒。

飯後,沈彥亭將車留給葉柯宇,差他順路送曉竹回學校,而他自己則坐青橙的車回家。如此,每個人都被安排妥當,道別後各自上車。

這是沈彥亭第一次坐青橙開的車,即便知道她行事穩妥,在行車中仍不得不讚她一句:“開車真穩。”

不猛轟油門、不急踩剎車,青橙認為這是“行車的本分”,況且她許久不在國內開車,自我認知很到位,小心為上。想起曾經坐過沈彥亭的車,她禮尚往來地誇獎:“沈先生開車也是規規矩矩、穩穩當當的。”

沈彥亭想起剛剛吃飯的時候,笑道:“這樣看來,曉竹說我們默契算說對了。”

青橙笑:“曉竹年輕,說話不知分寸,你千萬別放心上。”

“聚會閑聊圖個輕松,若計較才是我有失風度。”

青橙側頭看他一眼,屈身而坐的沈彥亭反而清風霽月一般,叫人即便疑惑這你來我往的場面話中到底有幾分真,也被他的出塵坦蕩打消念頭。

“那沈先生什麽時候會錙銖必較呢?”

沈彥亭認認真真作了答:“跟讚助商磨讚助費的時候。”

青橙反應了半秒才意識到,他沒有用玩笑來敷衍玩笑。顯然,她很受用,接下話題:“聽上去有不少故事。”

“不過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交際場,最常見的你應該能猜到,無非利益交換。”從未聽過的憊懶語氣,仿佛還伴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青橙笑一下:“很難想象你與人周旋。”

他語調上揚地“哦”一聲,饒有興致:“在青老師的眼中,我是什麽樣?”

青橙仔細思考片刻,回答他:“恪守原則,絕不低頭。”

沈彥亭有一絲意外,為她過分精準的概括,同時又難免出現一絲赧然,為自己不得不低頭的那些瞬間。他輕輕笑道:“青老師高看我了。”

是否“高看”,青橙心中自有判斷。不算遠的距離,目的地即在眼前。她從行車道駛入地下車庫,於停車位鎖好車,跟沈彥亭道別。

沈彥亭照舊送她至電梯廳,才揮手再見。

12。電話振動發出“嗡嗡”聲,劃破一室安靜。

沈彥亭的聲音傳來:“還沒睡嗎?”

“沒。”

“方便開門嗎?”

“嗯?”

“我在門口。”

青橙握著手機,起身走到玄關處,跟他確認:“你在我家門口?”

“嗯。”

青橙開門,看見安安靜靜立在門邊的沈彥亭,臂彎搭著西服外套。看見她後,他放下舉在耳邊的電話,沖她笑了笑。

待人落座,青橙端了水杯過來,問:“白水可以嗎?”

“好。”

沈彥亭依然坐在上一次來時坐過的餐桌邊,外套掛在椅背上。手邊是青橙剛剛放下的一杯水,他喝一口,溫溫熱熱的白水剛好熨帖他存了一整晚冷酒的胃。

餐桌上有一個實木紙巾盒,露出一截起皺的白色紙巾。夜深人靜,呼吸可聞,讓人心發慌。青橙靠在桌邊,伸手將紙巾拉平,發出一些細碎的輕響。

“有什麽想說的、想問的,你但說無妨。”她開了口。

沈彥亭何其聰明一個人,他的同理心使他瞬間感知到青橙陷入了怎樣的情緒。這也正是他深夜堅持見她一面的原因。

但,他不是來聽解釋說明的。

因為,即便用最簡單的換位思考,沈彥亭也能很快說服自己,青橙沒有向他解釋的義務,或者說,他們之間遠沒有到坦白說明的時機。也許青橙預設了他的立場,可他並不認為自己有質問的資格。

其實,比起解釋來,他更害怕聽到道歉。好在青橙沒有。

沈彥亭盯著她的手,看她把紙巾理平理順,又翻來折去,原本簇新的紙張被揉出新的折痕。相識大半年,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青橙,更不願她如此難捱。

“不需要解釋,也不用想話題,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說任何話。我只想跟你安靜待會兒。”

青橙撚紙巾的手頓住,好多湧到嗓子眼的話原本就等他一聲令下,卻在突然之間沒了去處。

她垂眼對上沈彥亭的視線,看他黑色的眼眸中映著燈,一點光一點亮,照出她的影,在更深更靜的夜裏,體會到比悵然若失更痛的是註定失去。

青橙不敢再多說話,只輕聲應“好”。短促的一個氣聲,不至於洩露太多的心事,讓她得以在沈彥亭面前維持表面的鎮定。

沈彥亭看見她山桃葉的眼睛黯淡的神采,失去如火朝陽般的熾烈,在移開的一瞬間,徹底熄滅。

連日來的忙碌和整晚高強度的接待應酬,沈彥亭已疲累不堪,而他目光落在青橙面上,始終不願挪開。

玻璃杯裏的水被他喝掉大半,兩人沈默無言,只剩秒針“嘀嗒嘀嗒”。

不舍的終點是不忍,青橙瞥他那雙熬紅的眼,心下更苦,輕聲說:“回去休息吧。”

沈彥亭起身,將涼掉的白水一飲而盡,拎上西服,幾步走到門口。手放上把手的剎那,他回身看著青橙,下巴沖邊幾上的繡繃擡了擡,佯裝輕松地笑了下:“別繡了,睡吧。”

門闔上,青橙的心隨著夜色滑入更深的黑暗裏。她慢慢走回客廳,盤腿在地毯上坐下,拿起繡繃,重新入針。

“嘶——”

細小的針尖紮入指腹,幾乎看不出痕跡。她拿大拇指在針眼處按一按,細微的刺痛變成鈍痛。青橙仿佛墮入子夜的大海,被翻湧的浪花卷進深藍幽暗的潮中,水漫過心臟,一抽一抽地疼起來。

國慶剩餘三天,青橙為避免與梁遇再度碰面,索性不再去工作室。正好篆刻師傅刻好了招牌送去超市,青志海打電話叫她去拿。

青橙打車過去,還沒下車便看見青志海在超市門口探頭。她跟他揮揮手,走過去。

人一到跟前,青志海立刻帶她進休息的隔間,獻寶式地拿出長方形小木板。青橙接過來仔細瞧——厚實的木料比之前的木板更有質感,通體仔細打磨過,再用木蠟油上過幾遍,呈現出木頭原本的紋路,更加通透也更加溫潤。“青橙刺繡工作室”七個字用行楷書寫,比起原有的規正楷書更流暢自由。與之前不同的是,帶有青橙特有屬性的標志性圖案落在木板右下角,用陰刻將小小一枚橙子嵌於木質紋理中,更添韻味。

青橙愛不釋手,朝青志海豎大拇指:“可以啊,比網上定制的都好。”

青志海戴著老花鏡,摩挲著木板的邊角各處,自誇:“看看你爸這手藝,一點兒毛刺都沒有。”

“我爸一出手,定知有沒有!”

“還有這兒,我專門讓老師傅刻的。你看看,跟你送我那件衣服上的刺繡圖案像不像?”

“這哪裏是像啊,簡直一模一樣。”青橙笑,溢美之詞脫口而出。

青志海開心地笑起來,問她晚上在不在家吃飯。

“吃,我媽回來嗎?”

“正點下班。”青志海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慌忙脫了老花鏡,往外走,“我再去買點兒菜,晚上做酸菜魚。”

“去吧,我幫你看店。”

“真難得啊!”青志海臉上掛著笑,“我也能體會一把宋女士的快樂了。”

“青叔叔,什麽快樂啊?”超市員工小西整理好貨架,來休息間喝水。

“我女兒來給我當義工,你說快不快樂?”

“青橙來了?”小西跟青橙年紀相仿,因為家庭原因,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來超市已經八年,是老員工了。

“嗯。”青橙跟小西招招手,“你今天上晚班?”

“早班,快到下班時間咯。”小西拿手背揩掉嘴角的水,問她,“國慶結束我有兩天調休,跟朋友約了去文創園玩,你在嗎?”

“我最近不常在。你們確定哪天去了嗎?”

“還沒有,朋友想去周邊露營,我擔心時間不夠,還在猶豫。”

“你如果確定去文創園,提前給我發消息就行。”

“好。”小西應下。

青志海交代青橙去守收銀臺,自己拎了布袋去菜市場。

青志海沒讓青橙當太久的收銀員,買完菜便領她回家了。他鉆進廚房擇菜、切肉、備料,青橙也湊過去幫忙剝蒜、洗菜。

“聽你跟小西閑聊,你假期沒去工作室?”青志海把要洗的菜一棵棵擇好,放進洗菜盆裏。

“嗯。”

“節假日正是沖銷量的時候,文創園的客流量不多嗎?”

“不是。”青橙剝好一顆蒜瓣,投進小碗裏,“前兩天我都在,本來計劃最後兩天也去的,臨時出了狀況,不去了。”

青志海拎著魚在水下沖,這會兒關了水,問她:“出什麽事了?”

“樓下畫廊在辦展覽,”青橙一點點剝下蒜皮,再搓掉未脫落的膜衣,“梁遇的個人攝影展。”

“他故意的?”

“他應該不知道。”

“唉,也是湊巧了。”青志海拿廚房紙巾吸幹魚身上的水分,放到菜板上。

“嗯。”

“你多少還是受了點影響吧?不然不會躲在家裏不過去。”

“減少接觸吧,畢竟離婚不是多愉快的回憶。”

“那就約朋友出去玩玩,比如那個沈彥亭。”

青橙笑了下,搖了搖頭:“他在工作。”

“搞策展這麽忙嗎?連假都不放。”青志海一刀一刀地片著魚片,“你媽媽還能換休呢!”

“金九銀十,現在也是展覽的黃金時間。”

“也對,天氣舒服,梁遇也選了這個時間。”

“沈彥亭忙的就是梁遇的攝影展。”

“什麽?”青志海握著刀,看向青橙。

“您先把刀放下,怪嚇人的。”青橙笑,把蒜碗放進水槽。

“梁遇的個展找了沈彥亭來策劃?”青志海放下刀,跟她確認,“我沒聽錯吧?”

“是的,你沒聽錯。”青橙打開水閥,把蒜沖幹凈,擺到菜板旁。

“那你們……”

青橙笑:“沒有打起來。”

青志海也跟著笑一下,回身腌魚片。

“爸——”

“嗯?”

青橙拿了把小蔥,在水下沖洗葉上的泥,問:“人有時候不能只顧自己順心,對不對?”

青志海楞了一下,問:“沈彥亭知道了?他什麽反應?”

“以梁遇的性格,應該會告訴他,但他什麽也沒說。”

“那就好。”

“真的好嗎?”

青志海一楞,看青橙低著頭認真翻洗每一根蔥葉,任何一個泥點都不放過,他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廚房頂燈在青橙頭頂打出一圈柔和的光,他拍了拍她的腦袋,輕柔地、溫和地,像曾經無數次做過那樣。

12 月 31 日,人們稱其為“跨年夜”,是沈彥亭的生日。

青橙從父母家吃完飯,開車回自己住處,進門收到曉竹的消息:“過完生日,柯宇送回家了。”

自從她與沈彥亭不再主動聯系後,曉竹跟柯宇便私下結成了某種同盟,互相打探和輸送消息。今晚,沈彥亭跟團隊夥伴一起慶祝生日的安排便是柯宇主動告訴曉竹的。兩個成年人的感情問題,旁人摻和不進來,偶爾的旁敲側擊,青橙也只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從裏間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抱在懷裏,套上羽絨外套,穿上鞋出了門。

電梯前站著兩個年輕人,手拉著手靠在一起,見到她顯然有些驚訝,還是禮貌地點點頭打招呼。

青橙對他們沒多大印象,只依稀記得是樓上的鄰居。

男孩卻自來熟地開了口:“出門啊?最近怎麽不常見著你男朋友?”

青橙被問得一楞。

男孩以為她忘了,主動解釋:“上次我女朋友喝醉了,你男朋友上來提醒我們動靜小一點,說家裏人睡覺輕。”

“哦。”青橙想起沈彥亭半夜代她上樓交涉的事來,被誤會成情侶,她著實沒料到。

女孩這時也搭腔道:“聽他說,你男朋友再三確認我沒有被家暴才走的。人真的好好啊,長得也帥!”

“你不是喝醉了?怎麽記得人長什麽樣?”

“傻子!上次他倆在小區花園散步,你給我指的。”

“哦哦,對對對。”

“人家多會關心人啊!哪像你,老惹我生氣。”

“我哪有,你發脾氣,我都不敢還口。”

“少來!你還口還少嗎?”

“剛才你說想下樓散步,非要從安全通道下一層坐電梯,我說什麽了?這麽晚了,不是也乖乖陪你下來的嗎?”

“乖乖下來?剛才是鬼嘮嘮叨叨一大堆嗎?我真該給你錄下來。”

……

他們爭來吵去,為“我愛你多一點”還是“你讓我少一點”打嘴仗,絮叨又瑣碎。青橙無端生出羨慕。

“叮——”

電梯到了,小情侶步入電梯。

“你也下一樓嗎?”

“快進來吧——”

青橙到底應付不來這般熱情,退後一步,笑一笑:“不好意思,我忘了拎垃圾,你們先走。”

她轉身回家,坐了一會兒,從廚房隨便搜羅了一點兒垃圾,拎著袋子重新出門。

青橙從來沒有來過沈彥亭家,雖然很早之前就知道了他的門牌號。站在門口,說不好是緊張還是尷尬,或者是別的什麽情緒,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壓住紊亂的心跳,將手指落到門鈴上。

門從裏推開,沈彥亭似乎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他看見青橙,非常意外,掩在眼鏡後的雙眼忽地亮起來,幹幹凈凈的,看不到一絲雜質。

“快進來。”他說。

青橙本想在門口將禮物遞給他便走,迫於他的邀請,跨一步,站到玄關的地墊上,掩上門。她抿了抿唇,說:“我來送禮物,不耽誤太長時間。”

沈彥亭看著她把禮盒遞到自己面前,長方形的盒子被咖色白點圖案的包裝紙裹住,再用緞帶系出一個規整漂亮的蝴蝶結。

他看著青橙,眼裏浸滿笑意:“還以為你是來找我討袖扣的。”

“生日不應該向壽星討債。”青橙彎了彎嘴角,“但你還,我會收的。”

沈彥亭搖搖頭,大言不慚:“我忘在辦公室了。”

青橙低頭“嗯”一聲,微微笑了笑:“提前定好的。”她雙手托著禮品盒,往沈彥亭面前再伸了伸,“生日快樂。”

青橙手指纖細,指甲整齊幹凈,安靜地捧著禮盒。她整個人映在沈彥亭的眼眸中,淺淡素雅的一重影,仿佛烙在他心上。

沈彥亭連盒子帶那雙手一把握住,將人拖進懷裏。他雙臂將青橙環住,下巴抵住她的額角,溫柔又鄭重地對她說:“謝謝你。”

青橙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緊緊擁住。

溫暖的懷抱,結實的胸膛,她聞到清清淡淡的香氣,不知道是沐浴露的味道還是他身上白色衛衣殘留的洗衣液香味,縈繞在她的鼻尖。沈彥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滾燙又熾熱,仿佛攜了一室的暖氣到她跟前,將她牢牢裹住。

她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她放任自己沈溺在短暫的相擁中,越發覺出心被攥住,又痛又木。

零點時分,遠處依稀傳來新年鐘聲。

玄關一束亮光拓下,青橙仿佛墮入新舊銜接的夾縫。地板上拖出長長的影子,在她和沈彥亭之間劃下一道黑線,像分隔出兩個世界,壁壘分明。

5 號,青橙和簡文易在為周末的成人刺繡班做課前準備。對於已經上過基礎刺繡課的成年人來說,更多的想要尋求技法的提升和精進。

相較於兒童體驗班的入門內容,成人班在課程層次和梯度的設置上會更精準和完善。青橙和簡文易在作品的呈現和實用性上進行了大量探討,力求將成人班打造成青橙刺繡工作室的頭牌。

正說著,有人在門邊探頭,叫了聲“青橙姐”。

青橙往門口望,柯宇朝她揮了揮手。

“柯宇,進來坐。”青橙站起來,迎向他,“找我有事?”

柯宇抱著 A

3 紙大小的東西走進來,笑一笑:“你明天生日,提前祝你生日快樂。”說著,將手中邊角被細致包裹起來的物件遞給青橙。

“生日禮物?”青橙笑一笑,“是什麽?”

“一幅畫。”

簡文易也過來湊熱鬧,慫恿她打開看看。

“什麽畫?”青橙笑著,撕掉紙膠帶,將外層保護紙層層剝掉,“這是……”

“甲板上的鸚鵡?”簡文易低呼一聲,湊近去看,右下角的標志性簽名讓他倒吸一口涼氣,“波嘉裏尼的絕版!”

“你認識?”青橙難得見他如此激動。

“這可是波嘉裏尼啊!他的作品近幾年全都拍出了天價,早幾年賣掉的《甲板上的鸚鵡》,除了照片,再沒有人見過。”簡文易掏出手機,問柯宇,“這……我能拍照嗎?”

柯宇楞一下:“應該可以吧。”

“應該?你不是畫的主人?”

“我……”柯宇尷尬地笑了笑,“我沒那麽好的眼光。”

簡文易看著他,又瞥一眼沈默不語的青橙,饒有興致道:“有點兒意思啊!到底是哪位富豪這麽大手筆,還不露真身呢?”

“不是不是。”柯宇急急解釋,“老大去國外了,實在趕不回來,差我送過來。”

青橙不傻,當聽到簡文易介紹畫家和作品時,已經猜到是沈彥亭了。她不等簡文易拍照,把護角墊和保護紙重新包回去,對柯宇說:“我不能收。”

柯宇面露難色:“青橙姐,你不收,我很難辦的。”

簡文易在旁邊一個勁兒沖她使眼色。

“祝福我收到了,心意也領了。”青橙把畫仔細包好,送回他手中,“謝謝。”

青橙將柯宇送到樓梯口,轉身回去,只見簡文易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問她:“你知道這幅畫現在多少錢嗎?”

“多少錢?我聽聽。”青橙笑道,“數額大的話,我考慮去把人追回來。”

簡文易在手上比了個數字,青橙掃一眼,點點頭:“好,徹底死心了。”

“你……”簡文易嘆了好長一口氣,扭臉又問,“畫不要也罷,人怎麽回事?也不要了?”

青橙重新坐下,呆呆望住電腦屏幕。

“你說說你,最近這狀態……”

“怎麽了?不好嗎?”

簡文易重新看著電腦屏幕上的課程安排,覷她一眼:“寄情工作的人不一定是真快樂。”

“簡氏理論?”青橙笑出聲。

“唉……”簡文易這麽點兒時間光嘆氣了,“我們剛認識時,你身邊有人;我們再見時,你心裏有人。怎麽一點機會都不給我留呢?”

青橙在低落的情緒中短暫地停留了一下,就被簡文易拉了出來。她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您老白月光、心頭痣顧得過來嗎?還要機會?”

說完,兩人一塊兒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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