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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寧十八年冬初,皇帝大病有轉好的跡象,各位皇子和後宮娘娘為了給陛下沖沖喜,大張旗鼓辦了宴席,規模之大可許百姓參與。

寧致遠看寧喬都搬出去四個月了,一家子因為三皇子沒好好聚過,如今陛下身體有恢覆跡象,就準備帶寧喬一起進宮。

寧喬收到帖子的時候,張嫻正聞風待在她家裏。

秋日帶走了老槐樹的葉子,留下光禿禿的枝幹。

寧喬在院子裏添了桌椅,此時在張嫻正支著胳膊喝熱茶。

“喬喬,你這什麽時候添酒啊?”

寧喬倒茶的動作一頓,想起七月和俞采令的小酌。

“不喝酒。”

“為什麽啊?”

張嫻把頭湊過來,“不會是……”張嫻一副了然的樣子,“你一杯倒?”

寧喬紅了臉,“不是,我……”

想反駁卻也不知道如何反駁。

張嫻捏著寧喬紅紅的小臉蛋,笑的像個流氓,“哎呦,咱們寧喬喬害羞了啊?來,給爺笑一個,爺疼你!”

“沒個正經!”

寧喬打掉她的手,問她,“和棋吶?”

張嫻收回手,看著寧喬,半晌,笑出聲,附在寧喬耳邊,熱氣吐在寧喬耳朵上,癢癢的,“告訴你個秘密,”她故作神秘,低聲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和棋了。可是啊,爹和哥哥不讓我嫁,說和棋是小侯爺,是皇親國戚,我高攀不起。”

後來的張嫻,才讀懂這句話的真實意思。

寧喬嘴角揚起一抹笑,“見獵心喜?”

“是。”

寧喬看著張嫻的眼睛,“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燕山寺三年,我在讀書之餘,曾寫了許多詩給甘回,不過因為學識不精,都是寫前朝詩人的句子,就是字面的那個抄寫的寫。”

張嫻一下子震驚的睜大眼睛,卻見寧喬又紅了臉,姑娘家的小心思一覽無餘。

張嫻生了逗她的心思,“寫了多少啊?”

寧喬猶豫了半天,說:

“四尺的紙,寫了有幾百張吧。”

張嫻看著寧喬的眼睛裏多了敬佩之意。

“不過今年的宮宴你想好怎麽辦了嘛?”

寧喬一頓,她其實,不想去,但是躲不過。

就聽張嫻繼續說,“今年平陽公主肯定還在,她看見你一定少不了對你的針對。”

寧喬還沒說什麽,就聽張嫻繼續說,“我感覺她純純有病,”剛說了一句,寧喬飛快捂上她的嘴,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最近錦衣衛的查的緊,小心言辭,詔獄不是好地方。

而且我與那指揮使打過一次交道,不太好相處,身邊戾氣太重,有一種隨時要命的感覺。”

張嫻不以為然,“怕什麽?”

寧喬低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觀寧十八年十月,宮宴大擺,甚至設了專門機構去宮城外與百姓同樂。

寧喬在馬車上假寐,馬車行駛在顯示著大瀛王朝皇權威嚴的官道上。

在宮門前,寧喬依禮下車步行,可是明月是沒有奴籍的,進不了宮門,只能在宮門前等待,不像寧喬有寧致遠求來的恩典。

寧致遠在丞相之位已久,今皇帝病重幾年,寧致遠攬了不少權利,身為寧致遠外甥女的寧喬自然能拿不少好處。

寧喬今日換了件淡翠色衣裙,整個人看著清雅疏離,多了閨秀氣。

“寧家小姐!”

身後是一道男聲,寧喬只覺得熟悉,卻想不起哪裏聽過,出於禮數,她回了頭。

映入眼簾的是林泉和肖雯,旁邊站著林沈。

寧喬抱手,展開手,額頭貼著臉,“民女見過指揮使,林小將軍和將軍夫人。”

“嗯。”

林泉還沒出聲,林沈就“嗯”了一聲,當是見過了。

寧喬立身,乖巧站著。

“一起走吧。”

林沈走了一截,看寧喬沒跟上,就出聲。

寧喬低頭跟上,不敢忤逆林沈。

進了宮門,便是長長的宮墻,墻壁上是紅色的漆。

也是,一個深如海的地方,墻上也是鮮血的顏色。

寧喬發著呆,林泉叫了她好一會兒,都不見她應答。

“寧喬?”

寧喬驀然回神,茫然地看著林泉,不敢看林沈。

“啊?”

“對不起啊,民女失禮了。”

林沈不說話,林泉也不說話。

寧喬以為自己惹到他們了。

林泉看著眼前跪下的姑娘,震驚失語。

“民女失禮,沖撞了大人,是民女不是。”

林沈沈著眸子,瞇眼看著寧喬。

林沈越過寧喬往前走,林泉不知所措。

寧喬垂眸,看不清情緒。

寧喬心想,要是甘回在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這麽難熬了。

最後是肖雯扶著寧喬起來。

寧喬眼眶紅紅的,卻控制著不願讓淚落下來。

她人微言輕,誰都可以踩她一腳。

寧喬起來後低頭立在一邊,“夫人,您先走吧,民女稍後。”

肖雯看了她一眼,轉身追上林泉。

寧喬攥緊手指,深深呼了一口氣。

“沒事的,寧喬,你讀過那麽多書了,總要明白,人總有囹圄之時,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孫臏,孟嘗君,李清照,辛棄疾,陸游,寧喬……”

寧喬努力控制淚水,淚水卻如決堤之水湧出來。

寧喬蹲下,頭埋在雙臂之間,低聲啜泣。

許久,才平覆心情,扶著墻壁一步步向前走。

寧喬到的時候,各官員都坐著差不多了,卻在殿門上看見了寧舒。

“表姐……”

寧舒拉過寧喬,明顯看見了寧喬臉上的哭痕,慶幸寧喬底子好,不至於讓別人覺得寧喬失禮。

寧舒拉著寧喬往裏走,坐在了寧家人那一席。

寧喬坐在高位,對殿內一覽無餘。

她震驚於此宴的豪華。

大瀛建朝方三十多年,也就三代皇帝,如今陛下也就是第三代。

今邊疆頻頻開戰,民不聊生,但如今看來,陛下宮廷之中卻是不缺金銀。

寧喬想起自己在西南,士兵們還吃著糙米,就是林將軍都是糙米飯。

寧喬借著吃東西,偷偷瞄了一眼那個高位,一把龍椅,彰顯地位。

林沈坐在對面不遠處,看著剛剛還紅眼的寧喬。

“陛下到!皇後娘娘到!”

太監拉長聲音,帝後相扶,進入大殿,所有人都順勢跪下,伏頭不敢一睹聖顏。

寧喬盯著眼前的地,不敢喘氣,上次,在這裏,她被趕了出去。

還沒等帝後登位,就聽太監聲嘶力竭,“平陽公主到!”

寧喬皺了皺眉,她也不清楚自己如今怕不怕平陽公主朱音。

朱音張揚,身著正紅華服,緩緩進殿。

寧喬早就聽過朱音如今豢養面首,整個公主府的景象正如杜牧《阿房宮賦》所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

陛下重視這個公主。

平陽落座,眾人才起身。

朱音一擡頭,就看見寧喬。

朱音唇角勾起一抹笑,寧喬,又見面了!

寧喬察覺到那一抹視線,擡頭看了過去,看清是朱音,不寒而栗。

那種被朱音欺辱的感覺湧上來,寧喬甚至覺得自己呼吸不上來。

朱音像蛇一樣盯著寧喬。

眼前歌舞升平,寧喬卻無暇顧及,只想盡早結束這宴會。

寧舒看寧喬不太高興的樣子,手掌附上寧喬的手,安慰她道:“喬喬不怕,有我和爹在。”

寧喬詫異轉頭,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對啊,如今的她,和以前沒什麽兩樣,但她不應該活在過去。

寧喬鬥膽直視朱音,四目相對,寧喬柔柔一笑。

朱音有些意外,挑眉看著寧喬,手指撚起酒杯,嘴角掛著一絲笑。

呵,這次見面,膽子大了很多呀,可惜了,那個叫甘回的小子不在。

兩人之間的較量,不遠處的林沈看的一清二楚。

狼非狼,兔非兔。

“父皇~”。

這酥軟妖冶的聲音來自朱音。

張嫻一身雞皮疙瘩。

皇帝擡頭,面色蒼白,看著就是大病未愈的樣子,虛弱不堪。

“何事?”

出聲的是皇後,不是皇帝,聲音中帶著謝家人的威嚴。

朱音不怕,端著酒上前,步子搖搖晃晃。

“父皇大病初愈,是件喜事,今各家小姐都在,看這些個宮中舞姬跳舞多沒意思。”

皇後知道朱音什麽意思,面色不變。

“不妨叫這些小姐鬥鬥藝如何?”

皇帝點點頭,皇後就說:“好!”

朱音攬著衣裙轉身,目光點著寧喬,玉手輕指,“那就從寧家開始吧!”說罷,是一串傳到殿外的笑聲。

寧舒瞇眼。

朱音妝容誇張,口脂鮮紅,笑起來可怕極了,像個瘋子!

寧喬皺眉,這個瘋子,一刻也不消停。

寧舒按下寧喬,轉頭給揪著自己衣角的寧湘發話,“看好喬喬。”

寧湘不情願地點頭。

寧舒輕移蓮步,站在殿中。

“既然殿下發話,臣女鬥膽獻醜!”

寧舒讓人拿了琵琶來。

曲子挑選的不錯,不過寧喬知道此事是沖自己來的,不好推脫,在寧舒和寧湘給自己拖的時間裏想應對之策。

寧湘回來之後,滿朝文武就盯著寧喬。

寧喬壯著膽子上前,跪下。

“民女寧喬,不通琴棋,卻得機緣拜於蒲竹君先生門下學得幾句詩詞,今獻給陛下!”

許是聽到故人名,皇帝起了身,問道:“蒲竹君?”

寧喬不敢擡頭,“是。”

皇帝笑了,“你可知蒲竹君是罪人?”

寧舒替寧喬捏把汗。

寧喬打起精神擡頭直視聖顏。

“陛下,蒲先生在燕山三十載研究學問,不曾逾矩。”

“倒是朕錯了?”

“民女知錯了!”

皇帝擺擺手,“罷了,你今日提他,怕不是無心之舉吧?”

寧喬磕頭,“先生在山上常常提及陛下,想來是有進獻之心,故民女鬥膽,與師共賀陛下安康。”

皇帝點頭。

寧喬站起來,讓人拿來紙筆。

寧喬的一手字漂亮的沒話說。

寧喬放下筆,看著下人拿下去,舉起了那幅字。

“我見人間三尺雪,幸知君明化春寒!不與天公爭奇艷,直登宮闕祝南山!”

皇帝仔細端詳許久,才說道:“好字好詩!”

皇後順著皇帝的意思,“何意?”

“先生說,大瀛開國不足四十年,因為前朝分裂,民不聊生,多虧陛下英明,造福於民,開荒種糧,才有大瀛的今日!”

“好!”

皇帝一拍掌,“今日你是要朕記下這蒲竹君,不知此人現在何處?”

寧喬低眉,“蒲先生,身死骨枯,已經安葬許久!”

皇帝一楞,隨即換上笑,“想來蒲竹君當年於大瀛也是有功之人,”皇帝說了幾句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咳了許久,才繼續說:“漂淪憔悴許久,確是皇家對不起他,今也無法補償他,既然咳咳咳咳……”

皇後在一旁給他順了好久的氣,方緩過來,“既然你是他的學生,這份恩典,就由你受著。”

寧喬趕緊跪下,聽皇帝說:“即日起,你受封平樂縣主!”

“謝陛下!”

寧喬俯身磕頭。

餘光瞥見朱音還是那副樣子,心下高興。

此時皇帝擺手,“各位愛卿自便,朕累了。”

“恭送陛下!”

寧喬這才松了一口氣,自己利用蒲竹君對皇帝的恩,才得了個縣主的位置。

史書對蒲竹君離京的記載是明嵐十三年,可是明嵐十三年寧帝十歲,距今二十七年,蒲竹君離京前給寧帝一本冊子,記載朝臣及勢力,給寧帝奪嫡幫了很大忙。

寧喬坐回位置,寧致遠問:“你與蒲竹君怎麽認得?”

寧喬:“在山上碰到的。”

“他是什麽人你就提,這朝中多有人與他有仇,你往後如何自保。”

寧致遠第一次吼寧喬。

寧喬冷靜擡眸,“可是舅舅,他是我老師。”

“師生又怎樣,若是你今日沒能取悅陛下,我如何給阿姐交代。”

寧喬聽到母親,委屈上心頭,含淚看著寧致遠,“舅舅,娘有新孩子了,她不要我了,他們有個新家,和寧家村不一樣,新孩子有爹有娘,可我寧喬,只有自己了,我不曾冠以父姓,我沒有家了!”

寧致遠語噎,“喬喬……”

寧喬捂著嘴擺手,搖搖頭,淚水決堤。

寧喬不想在殿上失儀,跑了出去。

皇宮地大,寧喬逮著路就跑,最後停在了假山。

寧喬靠著假山,嚎啕大哭。

許久,寧喬感到有人站在自己眼前。

寧喬擡頭,紅著眼圈。

“這才像個姑娘家委屈的樣子。”

是三皇子朱越。

寧喬警惕後退,可是假山貼著自己,無路可退。

“三皇子。”

寧喬站起來行禮。

朱越笑著,“恭喜縣主。”

寧喬回道:“殿下客氣。”

朱越:“寧姑娘如今封了縣主,想來父皇會同意你我的婚事了。”

寧喬聞言笑出聲,在這等她呢。

“殿下當真要娶我?”

“是。”

“除非我死!”

寧喬開口,腳步直逼朱越,“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屬,你明知道我在乎他,在乎我父母,可你騙我去西南,你害的我沒了一切,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嫁給你?”

朱越的笑僵在臉上。

“你們憑什麽啊?

我告訴你,我不會嫁給你,你若非要寧家的勢力,就憑你自己去爭,你若是明君,自有臣子輔佐你,你若不是,那個位置,你就做不了!”

“有這時間,不去多看看書,在我這裏費什麽心思?”

寧喬說完,直直離開。

朱越怔在原地。

林沈在遠處看著兩人,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情緒。

兩人走遠,林沈走到假山那處,站在寧喬蹲過的地方——那處的草被踩出了痕跡。

夜色很暗,但是他精確地捕捉到幹燥夜裏草葉上的一滴清淚。

她說,她父母不要她了……

林沈垂眸盯著那處,很久。

寧喬賭氣走了一段路,今日穿得繁瑣,走路沒有往日輕便,很快被追上來的朱越抓住胳膊。

“寧姑娘,我想你對我有誤會。”

寧喬掙紮了半天,一點也掙脫不了。

“你放手!”

寧喬今夜本就心情不好,被朱越一打攪,心下惱怒,卻又無可奈何,“你到底要做什麽?”

“娶你!”

朱越今夜喝了不少酒,酒勁上來,雙目猩紅。

寧喬停下掙紮,看著朱越。

林沈走過來,右手搭上朱越抓著寧喬的手,用力。

“清醒了?”

林沈看著朱越的手松開寧喬,也就放開了手。

“林大人怎麽在此?”

林沈扯出一抹笑,“寧縣主的母親對家父有恩,當年就定下約,往後我林家子弟是寧縣主兄長。”

寧喬怔楞,兄長?

林沈不理會寧喬的眼神,繼續,“所以寧縣主算我們林家人,三皇子往後可要註意了。”

朱越:“知道了。”

林沈徑直走過去,看寧喬沒跟上,“走了,縣主。”

語氣沈穩,毫無波動,不失威嚴。

寧喬趕緊提裙跟上,生怕晚了就被朱越吃了。

“林大人,謝謝您的解圍。”

林沈斜睨了寧喬一眼,“家父說要照顧好你。”

寧喬莞爾一笑,“也謝謝林將軍。”

林沈點頭,“會把話帶到。”

寧喬看了一眼路,“大人,你是要去?”

林沈低聲道:“你可以叫我兄長。”

“這不好吧?”

“家父交代的。”

他挑眉,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子。

“哦。”

真乖,像個小兔子,不會咬人,但急了就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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