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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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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傷

入夜。

“皇上這是不服輸,要再和嬪妾比?”喬鳶剪了芯,使燭火更亮了些。

午時用過膳之後,太後和陸時禎都達成了默契,雖不言錯,但兩人關系緩和許多,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

太後邀皇上用膳,不單單只是母子之間的和解,也是闔宮上下的風向,這表明了,太後往後還是後宮第一把手,皇上親認的。

喬鳶也獲得了好處,這其中最大的好處,便是敲開了陸時禎的心扉。

今夜晚膳用罷沒多久,陸時禎便來了,說是要與她下棋,但喬鳶眼見著,陸時禎的心思並非全在黑子白棋上。

宮人都屏退門外,如今此處也只他們兩人,陸時禎自覺接下來說的話,有旁人在,或許說不出口。

他放下撚著的棋子,開口道謝:“今日還要多謝你。”

“皇上這是謝什麽?”喬鳶驚訝道,“嬪妾擔不起皇上的謝。”

陸時禎直直地望向她道:“朕知道,是你勸了太後,不然朕也踩不上那個臺階。”

喬鳶笑了笑,道:“民間就有俗語,‘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嬪妾想,這句話放在宮中也同樣適用。

嬪妾確實不知道您與太後的過往如何,但也知曉,您與太後為伴十餘年,之間的情分豈會因一次小矛盾而消散?

不過是兩人太久沒鬧脾氣,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嬪妾也就是提了幾句,也不確定真的管用,好在太後娘娘仁和,皇上孝順,如此一拍才合。”

窗外忽刮起了風,隱有悶雷作響,吹過燈燭,火影飄忽,映襯著陸時禎的臉色仿佛也暗了起來。

喬鳶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又多看了幾眼,這才發覺,他是真的不虞了。

可是這是為何?

她雖說幫人的想法不甚單純,但向來問跡不問心,如今將母子二人的矛盾淡化,即使只是粉飾太平,那也起碼回到了過往的相處方式,嘴上說著客氣話,可她心底也是讚成,這事有她的一番功勞。

莫非是叫他看出來,覺得自己心機頗深?

陸時禎緩緩道:“母後生性並非多麽和善,這點你與她相處也有段時日,應也發現了,有時候她認定的事情,輕易難改變,你能勸得動她,一是她有和好的意向,二便是靠你的巧舌,其中又以情動人為上策,必要有所經歷,才能言之有物。”

“皇上應當知道嬪妾的父親又娶了繼室。”喬鳶篤定道,“所以您因此判斷嬪妾也必是‘身經百戰’之人。”

她的語氣忽地重了許多,上一刻還是婉柔平和,此刻便只有嚴肅了。

陸時禎蹙起眉頭,一是為自己貿然臆測而感到些許後悔,二是猜不準自己是哪裏料想錯了。

他抿了抿唇:“是朕冒犯了。”

喬鳶搖搖頭,輕笑了兩聲,又頹然下來:“皇上沒有猜錯,是嬪妾不敢承認。娘還在時,父親與她琴瑟和鳴,一副鶼鰈情深的模樣,嬪妾那時見了,也會升起對未來夫君的憧憬,只是沒想到,父親變得比四月的天還風雨莫測,仿佛舊日都只是一場夢。

父親娶的繼室張氏,生前也在娘重病時來探病,嬪妾後來也沒想到,父親娶的是她。不怪嬪妾覺得心裏不好受,因為不到一年,父親便再娶了。

之後便是弟弟出世,父親的心思也自然被分去了大半。

說是一家人,其實嬪妾在裏面夾著,倒像是借助的外姓人。

種種矛盾,嬪妾也沒什麽好說的。只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覺得嬪妾乃不尊親長之人,畢竟,他們也給了嬪妾一口飯吃,一身衣裳穿,生恩大過天。”

“不會。”陸時禎不避諱你的目光,神情認真道,“孩子落地到這世上,如果只是給口飯吃、給件衣裳,便覺得是他們的大恩人,那與養禽獸何異?你父親也是當官的,不說有多富有,但忽視自己至親骨肉的成長,甚至許給恪正侯,他就枉為人父。朕如何會反過來怪罪你冷情。”

喬鳶:“皇上似有感而發,也是經歷過類似的事?”

“世上父為人父母的,在傳授教義方面,也不過是普通人,並無太多高尚的品德。”陸時禎避而不答。

喬鳶垂頷首不語,只將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脈脈回望。

過了半晌,陸時禎又疊了一手。

他一把抱過喬鳶,往床榻上走去,輕輕放在床榻上,喬鳶欲起身為他寬衣,卻被摁住了。

喬鳶不解地看向他,只見陸時禎擡手往她衣襟上去,詫道:“皇上要替嬪妾……”

陸時禎:“你肩上的傷,朕想看看。此前因為宴壽宴之事,於你這邊冷落了,實屬不該。”

喬鳶彎了彎眉眼:“嬪妾時常覺得,皇上有時過於客氣,說話和做事都一板一眼的,難免失了人情味,但經今夜之後,嬪妾也知,皇上是做比說得多的人。

只是嬪妾這肩膀上的傷……不大好看,皇上能否不看?”

說罷,她羞赧道:“最好……也不要碰。”

陸時禎一下收回了手,卻是回答她前一句話的:“你若不喜,朕不勉強,只是傷勢在肩膀,如今亦是夏日,若不出門,也不要捂著傷口才好,你體質易出汗,朕問過太醫,捂久了恐致傷口難以完全長好。”

喬鳶依在床邊:“皇上原來能說這麽多話,並不完全是個冷清之人。”

陸時禎面上稍帶慍色:“朕不是在胡言亂語,你可聽進去了?”

“是嬪妾的不是,比起身上的傷,嬪妾更想多與皇上接觸,每次總能發現,您與嬪妾固有認知裏的帝王,不大一樣。而每次的欣喜,足以讓嬪妾熬過傷口恢覆時的痛和癢。”

陸時禎目光柔和下來,卻偏過頭去,喬鳶註意到他耳朵紅了起來,只聽陸時禎道:“你若實在不好受,朕便讓太醫再制出清涼的藥膏,讓你不那麽難受。還有冰,既是要少出汗,那朕便讓你這的室溫降下來,也好受些。”

“如此,嬪妾謝過皇上了。”喬鳶又趴了下去,“皇上看吧,嬪妾忽然覺得,傷口醜便醜了,若是能換來您的特殊對待,那也是值了。”

陸時禎轉回頭來,頗覺些許無奈:“叫你說了這番話,朕反而覺得,你的傷沒那麽嚴重。”

“嚴不嚴重,皇上看了便知。”喬鳶扭過頭道,“正好入睡前也要再塗一次,不如就勞皇上替嬪妾抹藥吧?”

陸時禎頷首。

他頓了頓,這才解開她的衣衫,待脫到單衣時,又猶豫了起來,喬鳶感受到他遲遲未落下的動作,問道:“皇上怕了?”

“不必激朕,朕是擔心,貿然解了繃帶,萬一牽扯到傷口,該如何是好。”陸時禎沈靜道。

喬鳶安撫道:“化膿的地方已經擠掉膿水了,如今也開始結痂,無事的,況且用綁帶,也是防止粘黏衣物,更加難脫。嬪妾現下也覺肩膀處有些不舒服,正好皇上替嬪妾解了,看看如何。”

陸時禎一言不發,卸下了最後的一層衣服,只見她的肩膀纏了幾層綁帶,雖沒有血跡滲出,但是藥味撲鼻而來,可見為了養好這傷口,所用的量有多大,其本人也得承受換藥之際的撕扯之痛。

他默默垂下了頭,仔細地給她除去繃帶,一圈又一圈,直至最後一兩圈,發現草藥渣糊了結結實實的一層,已然分不清都有什麽用料,只是尚有膿水,在傷口邊緣滲出,染上了繃帶。

喬鳶將頭埋入枕頭裏,一聲不吭,只手臂上偶爾能見皮肉的跳動,提醒著陸時禎——她是疼的。

他想就此停手,可依據太醫吩咐,如今早晚都需重新上藥,已然除到此,再停下,不過是二次傷害。

但是親自上手,與旁觀他人上藥,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

指尖會觸碰到體膚的溫熱,鼻間會聞到濃郁的藥草味,眼睛看的是凹凸不平、猶在滲水的傷痕……

陸時禎緩緩靠近了傷處,睫毛離其不過幾厘遠,喬鳶仍舊趴著,卻倏然覺得他的呼吸愈近,帶來了難以言喻的癢意,它不像落到實處的落葉,能漂浮於河流之上,就像拂過的暖風,徐徐無痕。

她想撓一撓。

接於是她便艱難擡了手,往癢處探去——陸時禎看到喬鳶探了手來,卻欲落在傷處,以大掌包住她的手,在掌心輕輕落了一吻。

癢,是酥麻的癢,從脊骨竄到天靈蓋的那種癢。

喬鳶蜷了蜷手,就這麽僵在了原處。

緊接著,是密密麻麻的細雨,落在了她的手上、背上,那雨乖巧得很,竟會避開疼處,只是落在了邊緣,叫她又迎面遇上了一波波浮浪。

外面又打了幾聲悶雷,隨之幾道白光閃過,雨落在了實處,淅淅瀝瀝。

喬鳶恍惚間夢到自己撐著一艘小舟,浪雖不是很大,卻此起彼伏,將她晃得不安穩極了,她只得使上勁撐著木舟的邊緣,抓住它,不讓自己因波浪騰飛而就勢落入了水中。

這雨好像又下大了,木舟也似在渡劫般,上顛下墜,連帶著她抑制不住驚呼,一會兒感嘆自然的力量,一會兒擔憂這雨沒有盡頭。

她艱難地張開眼,想看看這雨點有多大,卻又被不知從何而來的藤蔓,抓住了五指,拉著墜落,直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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