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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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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轎

卯時正刻,天光微明。

一只麻雀落在喬府靜思院裏的槐樹上覓食,倏爾尖促唳叫,撲棱驚動數只鳥雀一同飛走。

紛雜的腳步聲逐漸明晰,張氏帶著從侯府過來的十個護院,一會兒功夫便將院子圍得水洩不通,她臉上難掩得意,走上階臺道:“大姑娘,今兒可是你的好日子,上了妝就不能哭花了它!外面對侯爺的非議都是酸話,你聽聽就算了——”

與外面的熱鬧相比,屋內只有喬鳶和孔媽媽兩人。

喬鳶聞言回道:“多謝母親關心,我信母親多年待我如親女,尋的人家肯定不會令我委屈。”

聽著繼女一如既往的溫順,張氏卻陡升不安,這股不安又迫使她掀開門簾,朝裏望去,只見黃花梨圓凳上坐著的喬鳶,一身玫紅色喜服,柳眉丹唇,盛妝下臉如三月桃花,自帶妍媚風情。

張氏早知她容華秾麗,不然也不會叫侯爺僅看畫像便魂牽夢繞的,可往常她刻意淡化眉眼,只顯得溫婉娟秀,哪似今日這般光艷照人。

喬鳶安靜地坐著,任由張氏上下打量,只是眸光觸及手腕,閃了幾息。

她全身衣著齊整,唯獨腕間,乃至於小腿上,皆被束之以繩,為這光鮮的表面增添了幾分隱晦的詭異。

張氏暗想裏三層外三層的,便是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便暫且放心,轉而向孔媽媽囑咐道:“媽媽送嫁經驗多,又身健力壯的,若事成我給的紅封也不會薄,只剩不到半個時辰,可別弄岔了。”

“夫人放心,這一行出不得一次差錯,奴肯定看得緊緊的。”孔媽媽福身道。

張氏微微點頭,見這室內除了一張擺著妝奩銅鏡的條桌、老舊的架子床和一個雕花衣櫃外,再無他具,現下只是站了三個人,就已經擠得滿當,待久恐氣悶心慌,又看了眼外邊的護院,她便收了留個丫鬟監看的心思。

到底要嫁給侯爺為側室,逼太緊了也不好。

張氏離開時還細看了眼護院到堂屋的距離,既不會太遠無法監視,又不會太近侵了男女大防,這才擡腳回主院小憩。

室內又靜了下來,喬鳶看著鏡面裏的孔媽媽為她簪發,少焉耳邊傳來低語:“大姑娘,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可不能臨陣脫逃啊。”

這話絕不是在勸她要聽順張氏。

半月前,喬鳶身邊舊侍皆被調離,獨獨派了個膀大腰圓的婦人來照看起居,直至平安擡入侯府。

她雖與父親繼母不甚親近,但自認並無不敬,且事事遵從,還待弟弟友善,到頭來卻被當成是換取父親青雲路的價物。

不過福禍總相依,那婦人就是孔媽媽,原是替侯夫人前來密謀攪亂喜事的,只求能鬧大此事治罪侯爺,為小姐報仇。

可憐堂堂一侯府貴女被毆打致死,香消玉殞,她若再不反抗,來日就是她慘死拳棍之下!

喬鳶迎上孔媽媽的目光,堅定道:“媽媽放心,我都攢不□□己,若逃了那才是死路一條。父母之愛,則為之計深遠,可如今我的終生大事……家中儼然是虎窟狼窩了。

我早想好了,定要進宮去,便是困守皇宮一生,也比再被當成魚肉賣走強。只要侯夫人依計行事,侯爺也必會付出代價。”

燭燈倒映在她的眼中,似兩團跳躍的焰火,孔媽媽仿佛被燙了下,卻漸漸平覆了心底的焦慮。

事已至此,不能回頭。

晷針的陰影很快轉至辰時,喬鳶最後搭上紅蓋頭,由孔媽媽背著放入了一頂小轎。

沒有喧天的鑼鼓和賀喜的賓客,她就像湖面上的一葉扁舟,隨波逐流。

從喬府出發,需穿過一條大街和四條橫街,喬鳶只聽得似是走過一處幽靜的裏巷,便豁然開朗,街市嘈雜的人聲混合著食物的油香,登時竄入她的耳鼻。

不久轎子停在了侯府側門前。

一護院主動上前叩了三下,漆門從中間緩慢向兩側開啟,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侯夫人的臉。

張氏詫諤不已,侯爺私下和她說的是侯夫人纏綿病榻多年,撐不了幾年,屆時便扶正喬鳶,可眼前的侯夫人雖然面色暗沈,但行走無佝僂、氣喘之態,哪裏是病癆鬼的模樣!

侯夫人身邊的趙嬤嬤擰眉,朝張氏厲聲道:“你是何人?來侯府做什麽?”

來往行人不少,有那離得近的抻脖拉頸,故意放慢了腳步窺看。

護院們跪了一地,擺明是要讓張氏自己編個話圓過去,她想想將來的錦繡前程,咬咬牙上前道:“回侯夫人的話,妾身娘家的侄女蒙侯爺青眼,許了側室之位。”

“胡說!”趙嬤嬤不留情面,“侯爺倘要納妾,侯夫人為何不知?這莫非是你要獻媚的借口?”

張氏垂首委屈道:“這、妾身也不知道侯爺為何未同夫人提過,但妾身的侄女今日過門,確實也是侯爺的意思,還派了這些家丁來護送,萬萬作不得假,更何況侯府是高門大戶,素來說一不二的,妾身沒得了令,又哪敢硬闖。”

“我觀你乘的轎子,轎頂為錫,形制也與民商所用的不同,你還有誥命在身上?”侯夫人卻是不接她的話,眼皮上掀,落在張氏身後的轎子上,俄頃那張古井無波的臉終於泛起波紋,只見她不等張氏有所反應,緊接著逼視道,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所有未經選看者,不準私自嫁聘。敢問,喜轎裏的人當真是你侄女?”

張氏心中大駭,沒想到她如此刁鉆纏人,說的話不僅直白,還尖銳如刺刀,剖開她糊了幾層的遮掩,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糊弄過去。

恰在此時,旁側的喜轎突然傳來碰撞的聲響,悶悶的,卻依稀能從其中辯出有女子的“唔唔”聲。

這個時機把握得巧妙。

喬鳶特意等到現在才發出響動,是因為再由張氏硬說下去,那就是狡辯扯謊,而此處集市繁榮,販夫走卒亦多,她必須趕在巡捕到場之前出來,才有扭轉口風的可能。

趙嬤嬤又中氣十足地呵了幾聲,賺足旁人的關註,這才在在侯夫人的授意下,一把拉開轎門,給喬鳶解綁除布;喬鳶一個踉蹌跌了出來——

“娘,新娘子!新娘子!”

“哎喲!還是被綁著來的!賣女求榮嗎!”

“不管是不是侄女,這哪像自願的!”

“侯夫人眼尖啊,只是這模樣也不像是抱病多年、下不來床的模樣啊?”

人群一片嘩然,喬鳶趁此撲到張氏身上,擦過她耳邊道了個“哭”字,爾後借著衣衫的遮掩狠狠掐了張氏一把,張氏立時疼得淚花亂冒。

她剛想打掉喬鳶的手,人群忽然從兩邊分開,幾個巡捕呵斥道:“都散了!都散了!聚在這成何體統!不幹事了嗎?”

“侯夫人,小的接到來報,有一備選秀女欲過侯府門,特前來核實。”班頭領前,確認在場最高的品級是侯夫人,隨之抱拳道。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高墻絕紅塵,不是每家人都能忍受與女兒生生分離之苦,送進皇宮爭奪君王偶爾的垂憐的。

當今寬仁,雖不好直接違逆太祖留下的旨意,但對下面為削去選秀資格而上下打點的事情,只要別做得太惹眼和過分,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懲治。

可目下都捅到大街上,班頭就算想息事寧人也不行,再說這恪正侯......風評實差,保不準新娘子還是他搶來的。

但此事輪不到他評判,貴人的面子也要給,於是又轉頭朝張氏斥道:“到底怎麽回事?”

張氏聽之腿一軟,哪想榮華富貴的美夢碎了一地,大禍又跟著臨頭,這下眼淚說掉就掉。

喬鳶攙著她,道:“差爺容稟!”

喬鳶的蓋頭將臉遮得嚴實,但聲音清脆明亮,令班頭頓了頓,將視線轉移到她的身上。

“不敢欺瞞差爺,這是我娘,家父乃六品京官。因爹娘寵愛,不願我遠嫁,去年便尋了城裏的冰人薦媒,卻不知為何被侯爺看中。”喬鳶聲音帶顫,卻字字清晰道,

“我不願爹娘為難,便應下側室之許,只是侯爺還不放心,綁了我又找了護院,一路監看......”

班頭聽到這立馬回頭瞧了侯夫人一眼,這、這聽起來當真像是強搶良家女啊?

侯夫人冷嗤一聲,半句維護侯爺的尊面都無,便是回應。

班頭只得清清嗓,沈聲道:“凡上了秀女花名冊的,當年都要參加備選,如今違抗聖旨,先不提侯爺,你們是絕對要吃罪的。”

“還請差爺饒恕我爹娘,他們所求不過是兒女能承歡膝下,現在嫁女只是被逼無奈,我身為人子也不願見到爹娘因我而受罰。”喬鳶見狀連忙一跪,幾串淚珠落於地上,祈求道,“事情尚有轉圜的餘地,我會如期參加選秀的,懇求差爺寬情!”

百善孝為先,早有人生了惻隱之心,又見喬鳶母女挨靠一起,哭得淒淒切切,十分動容,於是在一旁幫腔: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他們家還是做官的呢,都被逼成這樣!”

“唉,人之常情,錯也不能都歸咎於他們身上。”

左一句右一句,班頭瞬間被民意淹沒,當即便想拍板,但及時清明過來,謹慎道:“事涉秀女,我不過一小吏,無權決斷,此事我還得向上報給京兆尹,若證據確鑿......雙方我都得帶回至少一個人證,侯夫人您看?”

“我親自去,再帶上這幫為虎作倀的護院。我與他夫妻二十載,他現下都不肯派人來解釋一句,必是心裏有鬼!”

侯夫人這般大義滅親,引得旁人大聲叫好;護院裏倒是有幾個想開溜的,被路人推搡回去。

眼看班頭的視線要轉過來,喬鳶立時倚在張氏腿上,又掐了一把,力度只增不減——事情鬧大固然好,但不日便要參選,她不想露面吸引更多的關註。

張氏好歹托賴喬鳶才僥幸能逃一劫,這會兒學聰明了,主動對班頭道:“小女遇此大事,強撐到現在已是筋疲力竭,妾身想讓她先回府歇息,後面妾身親去衙堂。”

班頭自無不可。

本來有點頭面的人家,都不願親自涉足衙門,常常讓下人代為出面,現今張氏作為親歷者,能自己去一趟,再好不過。

為扮母女情深,張氏還親自扶起喬鳶,擦掉她身上的灰垢。

她望向那張紅蓋頭,連繼女的呼吸聲都一並抹掉,雖將喬鳶的面容完全掩住,但她直覺地感到——喬鳶定是在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又陡然想起,當初她之所以會給喬鳶綁上麻繩,就是因為先受到對方的激怒。

不然她何必對久居深閨的女子多此一舉?

這場鬧劇並未很快收尾,經侯夫人狀告,竟相繼挖出恪正侯所犯其他罪行,皇上大怒,判其褫爵斬首,沒收全部家產,又抽部分以撫慰被害者親屬。

而就在同一天,喬鳶以常在的身份跨進宮門。

她迎著旭日向前走,橙紅的光暉灑下,身後的影子愈拉愈長,與她幼時放過的紙鳶逐漸重合,當時她總想再多放一段線,讓它能夠夠到雲,飛到另一處天地。

如今她何嘗不是完成了這個願望。

從前十六年她孝悌父母,友善兄弟,溫嫻雅靜如經刻尺裁量定度,卻獨獨忘了她首先應是自我。

她親手拽住了自己的命運,往後便要為自己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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