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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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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約莫個把小時後,宴會進入後半程。老人家已預備歇下,賈暖、賈棠等人此時亦已各尋空屋歇下,只等父母結束應酬回家。陸陸續續亦有客人離席,然而人數依舊眾多。泰城六月初尚稱不上暑熱,宴席既已漸趨結束,人們便紛紛湧入院中,一邊乘涼,一邊繼續上演著曲意奉承的好戲。如此一來,宅子中終於算是靜了下來,夜色自四處彌漫出來,顯出一份優雅與靜謐。

屬於高中生自己的聚會,便於此刻緩緩拉開序幕。

邢慎之已將手頭可尋真題整理出來,文檔各自歸入弟弟妹妹們聊天記錄。小科真題尚未有人默出,她同薛蘅便只依著回憶,各自將考點難點整理一份出來,提前傳與下屆學弟學妹。

“像我們這樣如此具有參考性的建議,理當是該收些學費的。”

薛蘅正分神盤算著倘若將這題目連同講解一起錄課是否能意外收獲一趟零花錢,忽的便瞧見賈蕓瑛已湊過來,端的是為她那份歷史考題重難點而來。她忽想起下午在路上時同邢慎之曾經談論過的話題,餘光又瞥見她此刻正忙於傳授重點,似乎根本不曾在意賈蕓瑛的“出逃”。

“要我說,你們這一屆倒真是任性得多了,我們這一批可鮮少有真的文理混選的學生。”

同樣混選的林敏瀟不覺怔住。這會子她才驀然反應過來,幾周前同賈蕓瑛初識時的問題,尚未得到真正解決。她只知如今上課時周邊多了個熟悉的身影,卻近乎忘卻了起初時曾替他擔憂過的問題——是忘卻了,亦或是不敢想?

她不知道,然而這宅子中,心慌之人確是又添一名。

“你到了現在,還不曾同伯父講過你的‘壯舉’?”

正事結束,史樂晴率先為之叫起來。她本就是高一學生,對真題相關不過預先湊個熱鬧,並非全心在意,倒是率先察覺出賈蕓瑛行蹤可疑。急性子好不容易捱到講解結束,便如挺機關槍般迅速問道。屋子裏短暫地沈寂一陣兒,接著角落中兀自玩耍良久的薛芩亦插上一句嘴,道:“什麽壯舉?”

於是秘密化作公開欄目。薛芩聞言,不覺好笑,唇角上揚至顯然不懷好意的程度,又道:“那你打算瞞到什麽時候——瞞到伯父親自發現,還是打算等明年的這個時候,再告訴他?”

“怎麽會捱到那個時候——我本是想盡早說的,可是,可是誰曉得他會是什麽反應!”

“無論什麽反應,大抵總會比哪天他親自發現時要好得多。”

“這我是自然清楚的,然而……”

“——嘁,膽小鬼!”

史樂晴笑道。宅中兄弟姊妹們當然明白,她大抵是希望如此挑釁還能激得起賈蕓瑛勝負欲,就如他們從小到大常常做的一般——然而,賈蕓瑛卻連這般話語也免疫了。他只是苦笑,道:“你們不是膽小鬼,難道真敢對他說出事實麽?”

“當下要緊的,還是要多些替你說話之人——我們是小輩,不算在內。你同祖母講過沒有,還有你母親?”

邢慎之眉頭微蹙。她不指望有多少人能插手此事,畢竟家事,況且也許不久的將來就從家事惡化成家醜,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當然講過了。祖母沒說什麽,母親卻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小事。倘若不是那日我好說歹說攔下了她,興許那時她便要同我父親講。我勸了她好些日子,多少見了點成效,這才敢來祖母家暫住,況且暫住也是提心吊膽。”

——原來倒並不是為我。

林敏瀟心中倏地一冷,緊接著卻也一楞。

她是從什麽立場上,猛地冒出這麽個念頭的——誰告訴過她,這一場緣分是為了她而來的?那麽,她究竟憑什麽抱此觀點,又憑什麽為之忽地生出難過的念頭?難道是由於她喜歡他——然而,就如同那個小小的、出自她自己之手的程序告誡過她的,既然還未相知,如何斷定相愛?

林敏瀟心中亂起來。不要將念想寄托在人身上,她告誡自己。

“那麽——你現在還打算怎麽辦?”

“沒打算。”

“不如還是你主動去同你父親交代吧,如此一來,興許少些苦頭。——你也是的,做這麽大的決定,事先也不同家裏商量,況且還不說清楚情況,就是捱一頓罰也不冤了你的。”

人們紛紛讚同起薛蘅的觀點,連一向玩世不恭、兀自浸泡在自己世界中的薛芩都沖他們點了點頭。賈蕓瑛心中忽升起一陣無端的委屈,欲要同誰說,卻只看到一群讚同著這觀點的同齡人。他環顧四周,望見林敏瀟眉目間不忍的那一刻,委屈忽然具象為心頭的痛。

心中升騰而起的不是溫暖,卻是痛所帶來的辣。興許他是做錯了,然而錯的一定不是改選本身,更不是他改選時的初衷,而只是他欠缺著承擔後果的勇氣,僅此而已。然而倘若林敏瀟能夠懂得這一切,那麽勇敢一些,似乎亦不是難事。

夜宴到了此刻,終於有了結束的痕跡。他們自窗子中望出去,庭院中已經開始上演他們看得久了的、依依不舍而相送的戲碼。這戲碼他們從小看到大,早已經喪失了批判的能力,亦對此提不起興趣,只是各自想著終於又能靜下來。只有賈錦踮腳觀望許久,最終,卻只是忽的說了一句:

“賈璉沒有回來。”

翌日正午,廳中傳來杯盞之類碎裂的巨聲的那一瞬,林敏瀟猛地自睡夢中驚醒。

某一瞬間,蒙在被窩裏,她居然有種回到了童年的錯覺。印象裏的父親母親常愛吵架,雖並不動手、亦並非全是邏輯不通的感情用事,然而分貝一高,摔東西是常有的事。大人之間的事慣不允許她插手,摔碎的東西吵後也會及時清理,她什麽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自己房間裏,望著滿地狼狽,黯然失神。

那時候她想長大,想,是不是只要長大了,這世界上的人與事,便再不能將她無視了。

她困意全無,卻不敢貿然出去。收拾好床鋪,林敏瀟卻只敢依靠在門上,靜靜聽著廳中傳來的一陣陣叱罵,其語氣強烈、用詞嚴重,簡直同她昨日宴席前寒暄過幾句的舅父大相徑庭。她努力想象,卻始終無法將門外那幾近暴力的言語與印象裏衣冠整齊、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相聯系。

那一刻,她忽就懂了幾周前,劉茗煙曾向他們投來的半是擔憂、半是不忍的目光。

摔東西等等的聲音終於告一段落後,她聽到摔門離去的聲音——那麽響,卻蓋不住外婆一聲聲嘆息。林敏瀟的手停留在門把手上,直到在手機屏幕上,見到賈錦發來的一句“出來吧”,這才膽戰心驚而小心翼翼地扭動了那金屬的物件兒。她看到賈蕓瑛有意將臉別過去,知道他不願她見到自己脆弱一面,心下反而更為心痛,無奈之下,只有向賈棠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要去找班主任理論了,恐怕強行改變,只是時間問題。”

賈棠話音未落,賈蕓瑛卻又急了。未擦幹的淚水還掛在臉頰,人卻已急切地轉過身來,大聲道:“什麽時間問題?——我倒是不信,他還真會拉下臉來,去找班主任!”

“你現在急也沒有用了。不如就想想,萬一真的被改回來了,你是就此認真學呢,還是抗爭到底?”

“自然是抗爭到底。”

賈蕓瑛幾乎與祖母、林敏瀟異口同聲道。三人一時間面面相覷,兩個小的一瞬便安靜下來,倒是老人家率先開了腔,道:

“這事蕓瑛早同我講過,我不覺得改有什麽問題。倘若你爹那老小子要執意一條道走到黑,我也不介意與他掰扯掰扯。”

賈蕓瑛苦笑道:“可是奶奶,方才您也瞧見了,我父親他執迷不悟,只希望我能照他說的做,眼下,連您的話,他都只是當作耳旁風。”

“他不敢,等他氣消了、回來了,我自會讓他明白其中之意——蕓瑛啊,那麽你怎麽樣呢,方才你父親踹得嚴不嚴重?”

林敏瀟敏銳捕捉到外婆末尾一句中的關鍵字詞。她立刻望向賈蕓瑛,卻又從對方目光下滑落。那目光分明是在安撫她,說這一切不要緊。然而愈是受了這般安撫,她反倒愈發覺得惶惑起來——真的不要緊,還只是為了不叫自己擔心而已?倘若是後者,那對於對方而言,是否又並不公平?

想不通,便愈發克制不住要去想。

“不嚴重的,您放心好了。”

賈棠悄聲嘆了口氣,不知是為了她兄長這份執著到近乎幼稚的精神,抑或是為了那份明眼人皆心知肚明的情分。是第一次,然而誰敢說便就是對的?將一相識,便如此這般,日後再鬧起來,倒是有她們這些旁觀者受的了。

——日後,會是多遠的日後?

賈棠不敢想。她努力教自己換個思路,譬如過幾日就要中考了,能不能穩穩考進泰城八中沖刺班到底還是個問題。那麽幾年之後呢,當那堪稱人生最大轉折點的考試來臨時,她又能否如同薛蘅姐姐與邢慎之姐姐一般,對人生大考、乃至整個人生都如此自信?那時候,她將面臨的,又是什麽樣的人生?

她不敢想。然而年輕人的時間並不由他們自己,只眨眼間,便是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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