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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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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六月十日下午五點,當最後一批考生歡呼著自各個考場中奔出時,屬於高二學生的、獨一無二的噩夢,亦跟隨著到了。

高考假,名義上是假期,實際上,除了高一學生們還勉強愉快得起來,也沒有多少人真的自這假期中獲得了休假的樂趣。正面臨著升入高三的關鍵時機的這一批學生們生活一下子分化作兩種狀況,要麽泡在無休無止的題海與背誦中,要麽便在閑暇時間將自己扔在互聯網上,緊張而刺激地觀察著正在經歷人生大考的學長學姐們對考試內容的實時反饋。倘若留心,他們甚至可以在第一時間獲得真題,見到那份僅僅在幾日前還是國家保密內容的文件真容。

薛蘅同邢慎之近來亦力圖避免同家中小輩們產生聯系。一方面,考試期間,盡管已有了十足的準備,仍怕自己起了浮躁;另一方面,只怕弟弟妹妹們攆在身後詢問考試內容,反而幹擾後面情況。為期四天的高考正式宣告結束,她們這才敢欣然接受賈家老人的邀請,決心前往賈家宅邸,共進晚餐。

“我簡直不敢想,明年的這個時候,家裏那群弟弟妹妹也要過上這樣的日子。”

邢慎之自考點外將薛蘅接下,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她擁著薛蘅,幾秒後自懷抱中退出,這才一邊步伐輕快地將人領向自家車輛,一邊愉悅道:

“我已找到兩份真題,純理的題亦將考點整理好了,只等你再將純文的題整理一下,今夜宴後便可以直接同他們交流了——你還估分麽?”

“不想估了——你呢,還要準備強基的內容?”

“要的。我正好不想在家中閑坐。”

同高考相關的話題到此為止。薛蘅將邢慎之送的向日葵抱在懷中,倒了兩次手才將手機自身邊拿起,一拿起來便覺得好笑,她同邢慎之說:“你瞧,連這幾個小時都等不及了。”

邢慎之湊過去,果不其然便瞧見賈蕓瑛發來的信息,雖以“恭喜脫離苦海”作為開篇內容,然而後面字裏行間、話裏話外,皆是在旁敲側擊地問她考試內容。邢慎之剛要笑這弟弟十七歲了卻依舊孩童心性,忽的心下生疑,不由得道:“咦,他不是學的純理,怎麽卻反來問你歷史題?”

薛蘅奇道:“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麽?”

“賈蕓瑛將化學換成歷史了,說是化學成績不比歷史,學著吃力。”

邢慎之不由得將聲音分貝提高了些:“什麽?”察覺到環境安靜,而司機的目光似又要從後視鏡裏反過來,她又連忙低下聲來,似乎生怕教外人聽去似的,道:

“上學期他還說歷史不好學呢,怎麽這才幾個月工夫,一輪覆習還沒到火候,這便換了性子了?——而且,他父親知道麽?”

“自然是不知道了!——至於為什麽改選,我想,你最好還是直接問他本人。可千萬不要說是我說漏了嘴,不然哪天被罰到頭上,他反倒要怨起我們兩個來了。”

“那是自然。”

然而,有什麽事,是能一直瞞到地老天荒的?邢慎之垂眸,貌似是在瀏覽同學朋友們滿屏幕的吐槽與歡呼,實則心下早已亂成一團。賈蕓瑛,賈家,這是他們整個家族真正的核心,亦是他們人情世故真正的核心。她似乎已經能看得到,在不久的將來,整個大家族中即將發生的一場大亂。

夜裏是難得的家族聚會。說是難得,倒並不是說賈家、薛家連同王家之間家族情誼疏遠,只是一大家子成員豐富、年齡跨度與職業跨度亦大,平日裏盡管聯系從未中斷,然而通常只是幾個小家庭之間相互聯誼,如這一夜般近乎全員聚齊,平日裏倒真是不常見。

薛蘅與邢慎之到時,老太太正同小輩們開玩笑,說是如此聚會應當每年這個時機都來一次,畢竟近幾年是年年都有孩子要高考、要成人。薛蘅立刻笑語盈盈地捧上去,邢慎之亦本能地跟著乖笑起來,然而與此同時,又不由自主地想:那麽,幾年之後呢?

除了尚幼的巧巧,他們這整個家族,在短短幾年之後,哪裏還有孩子?

巧巧本人似乎是並不懂得這一切的。她只管穿著粉色的裙褲、紮著一條精致的辮子,在庭院與宅子之間歡笑奔跑。這裏沒有同齡人,她只是偶爾會被大她十歲左右的哥哥姐姐們哄下玩笑幾句,或是惡作劇、或是問她家長在何處,接著便繼續去尋她自己的樂子,全然不理睬大人們的煩惱與愁苦。

賈璉並不歡喜於如此場面,此地總是顯得他清貧,尤其是在他匆匆忙忙才在路上換出一身得體西裝、甩掉一身粉筆灰的情況下。這陣子不是聚會正點,他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王皓熙倒是在,只是正忙著同人們相攀談、在聚會四處忙著檢查安排情況,並不在意賈璉的行蹤。女眷們多是圍繞在她身周,只小輩們陪在老人身邊負責歡笑,如此一來,倒顯得她比在公司中更加風光、更加氣派。

而聚會真正的核心,排除開那些近乎不牽扯任何利益的人情往來,實際上,卻是圍繞著個平日裏幾乎極少在賈家大宅中出現的中年男人——

賈安政。

賈蕓瑛的父親,賈家幾個公司的股東,核心公司的董事長,真正掌管著賈家命脈的人。這還僅僅是他掛名了的勢力。至於那些並沒有掛名而實際上依舊是由他作主的部分究竟有多麽龐大,除了他自己與夫人,還有些他最信得過的親信們,無人知曉。

如此場面宏大的聚會,人們雖說都是打著慶祝公子小姐們升學的旗號而來,實際上各自是為了什麽,各人心中都心知肚明,不然便不會紛紛聚在同一處,爭先恐後地同賈安政相攀談。如此場面,不要說是賈蕓瑛,這個如此勢力唯一的繼承人,就是他母親王夫人,亦需滯留在宴席上,同周邊的人們斡旋。

被如此人情往來所圍繞,賈蕓瑛只覺毛骨悚然。即使自幼便常常泡在如此環境之中、適當的人情往來套話已經成了他的一套社交本能,然而面對著這些明顯帶著虛偽與利益糾葛的、年齡各異卻神情高度統一的面色,賈蕓瑛依舊會覺得恐怖——一種看到的是人,卻似乎又不完全是人的恐怖。

這些年來他聽到的問題已經越來越趨近於在詢問一個潛在的巴結對象。幼時人們盡管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然而往往言語單純,無非是問問他喜歡什麽游戲、愛看什麽動畫片,或者最近又學了些什麽——“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然後賈安政就會惡狠狠而高聲地罵上一句。他只能尷尬而本能地沖大人們笑,然後被冠上“嬉皮笑臉、不服管教”的罪名。

其實眼下想想,這些話似乎也沒什麽問題。賈蕓瑛費心費力地同人們交流一陣,又不由得想。賈安政的話雖然至今仍能讓他驚出一身又一身冷汗,亦因其不分時間場合而終究成了他從小到大的一片陰影,然而在這般場合中,似乎亦有其存在的必要:他恰可以借著這契機,逃離這片是非之地,無非日後多挨一次打罵,然而便已是自家事,至少比在此地受人們刁難要好受得多。

他便這樣成為了第一個逃進宅子中、同其他孩子們混在一處的人。環顧四周,薛蘅還伴著薛芩在外應酬,邢慎之亦不知去何處閑逛了,而巧巧又不知跑到何處玩耍。不過賈暖今日反倒一反常態地到場,且緊挨在祖母身邊。賈蕓瑛瞥了眼一旁的林敏瀟,忽覺好笑,有意戲弄道:

“喲,今天怎麽有興致出來聚餐,不躲在房裏,練你那兩筆畫了?”

賈暖雖名為暖,神情卻顯出一份與同齡的賈棠截然不同的冷漠來。她冷笑一聲,道:

“怎麽,還不許我偶爾出來湊湊熱鬧?”

賈棠似乎察覺出二人之間氣氛緊張,立刻便前傾身子,做出一幅愉快的樣子,道:“快坐,快坐!奶奶已經念叨你半天了,正等著你一同玩上一陣呢。”

史樂晴雖不懂幾人間有什麽別扭,不過見賈蕓瑛終於到來,倒也歡喜非常,連忙起身拉他到一旁坐下,剛好是林敏瀟身側,一邊又急急地補充道:“可算來了!快,還有個把小時呢,我們再玩一次行酒令好不好?”

“你可不許喝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用飲料代替嘛,主要是玩游戲!”

賈蕓瑛偷眼觀察林敏瀟神情。在賈家宅子裏住了小一個月,她此刻已不再似最初那般拘謹,同祖母之間的交流互動亦自然起來,幾乎不再有刻意為之的痕跡,同年輕人們交流亦是如此。趁酒令還有一陣才到,他先一步湊過去,問:“可見過我堂兄了?”

林敏瀟先是為這一問下意識地一躲,接著便明白過來他話中意思。“可不是!”她笑道,“要我說他也倒是怪,這般熱鬧的情景,他反倒先大家夥一步,悄悄自院門走了。我本是想多問一句的,可是又覺尷尬,只目送他匆匆走了,竟不曾有人來送,想是私自走的。”

賈蕓瑛心下頓生一股不安。不安緊接著引發不詳之感,他將將預備著再同林敏瀟說上些什麽,忽然身邊嬉笑聲四起。他回過神來,只見史樂晴笑著指他,道:“快快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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