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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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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那麽——不如你們自己來介紹吧,單單由著我點人,不是顯得太霸道了麽?”

賈蕓瑛笑著坐回原位,同林敏瀟交換了個眼神,便安分地用起餐來。一時間,餐廳中亦再度熱鬧起來,一會兒這邊立起個姑娘來,同林敏瀟微笑相語;一會兒那邊又傳來幾聲歡笑,原是陳雪雁正轉著身子,同人相談甚歡。

說是人物眾多,其實亦不至於人人都相熟識——畢竟大家族皆是如此,借著人丁興旺之機,對外慣愛宣稱家族情深,其實內部小團體往往林立,或者再好不過只是不相熟。林敏瀟認過一圈,最終亦只記得二人,卻正是一對兒堂姊妹。一人喚作薛蘅,高三學生,成績優異,舉止大方,正預備為高考作最終沖刺,壓力大,然而心態卻穩,十足是勝者風範;另一人喚作薛芩,自高一跳級升入高二尖子班時,正同養病覆學的林敏瀟擦肩而過,性子熱情活潑,然而同史樂晴相比,似乎又多一分機靈。

某一刻她想,或許如此一來,她的高中生活,亦可以如日常生活般,脫離原本單調的軌道,轉而吻上充滿未知數的奇妙規律——

就像許多同齡人一樣。

那是否是一種擺脫她將將發現的、或許正在冥冥之中存在的宿命的道路?

林敏瀟嗅到一絲希望的氣味。

然而午休趴在桌上,習慣性整理思緒,林敏瀟後知後覺發現,原來,如此一來,整棟教學樓,每個樓層,幾近於每個班級,都有她的新相識。某一刻,隱形的社交壓力與心理壓力忽然又襲上心頭,林敏瀟將頭更深地埋進臂彎中。

她忽然覺得惡心。

“忽然發現皆是四處親朋好友,感想如何?”

下午體育課照樣在排球橫飛中度過。陳雪雁體育天賦優越,考試項目早已練至滿分境地,此刻正靠在墻上,笑意盈盈,望林敏瀟似乎堵著一口氣,直練到筋疲力竭、將球置在腳邊,這才湊上前去,將手中水杯遞給她。

“說不清。”

林敏瀟咬著水杯中吸管,目光望著場邊大樹,良久才嘆出一口氣,陳雪雁歪了歪頭,條件反射地分析起林敏瀟神情中的情緒,卻終究猜不出,這口氣有多少是為即將到來然而心中沒底的排球考試而嘆,又有多少是為了嶄新的情況而嘆。她只是揉了揉眉心,將心中預備想說給林敏瀟的答案整理一番,而後貌似不經意道:

“瀟瀟,你有沒有發現,自從認識了賈蕓瑛,你嘆氣的頻率都高了?”

陳雪雁看見她明顯一怔,然而卻不曾答話。水杯蓋上後原樣拋還給她,她以為自己能夠聽到哪怕一句強裝鎮定的否定,然而,直到排球同肌膚的擊打聲響起之前,她卻只聽到一句模棱兩可的:

“也許。”

陳雪雁無奈仰起臉,明白林敏瀟有意在躲她,只得亦望著場邊大樹出神。

排球場那一側其實並不缺乏樹木。而在她與幾分鐘前的林敏瀟目光相融匯的地方,那樹亦生得很普通。談不上高大,亦談不上粗壯,品種是性價比最高的種類,扔在整個校園裏頭,是挑不出任何特別之處的平庸之輩。枝繁葉茂、遮陰偷涼,是它作為一棵樹能夠做的最大貢獻,卻亦是它職責所在,稱不上什麽英雄。興許夏日中無意間掉下幾只毛蟲,還要平白無故蒙受同學們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

就像人一樣,她想。

林敏瀟既然躲她,能夠說明的其實便只有一點:她已經明白她要同自己說什麽,並且不想聽。然而躲避會帶來什麽呢?陳雪雁沖心中浮現出的那幅《紅樓夢》人物關系圖冷笑一聲,似乎已經看到某個名為紫鵑的姑娘馬上就要替代她、出現在林敏瀟身側。

能成為密友,靠的從來都不是忠言良語。

陳雪雁已經猜到故事最終走向。她不信宿命,即使有宿命,她亦只想同宿命鬥個痛快。然而時代發展到眼下這個境地,沒人喜歡聽真話,尤其是並不能影響到眼下現狀的真話。做短視頻的如此,做新媒體的如此,連替班級黑板報寫板書亦是如此——時代啊。

泰城,一座二線城市,一座執意要同一線城市一爭高下的二線城市,它只會被時代裹挾,而泰城中的人民亦不例外。人們總是想要掌握時代的發展趨勢,卻永遠只能如一粒粒看不清輪廓的細沙,被時代淹沒、被時代控制。

倘若要執意上諫,她就只有被流放的命運。自幼養成的性子並不允許她曲意奉承,亦不許她見死不救。所以,林敏瀟若真是執意要入這命運,她是一定會退開的。倘若什麽都阻止不了,她只希望在結局到來之前,還能捕捉得到最後一點,將舊日密友帶離那悲與死的機會。

——那麽,劉茗煙怎麽辦?

猶豫只不過是一瞬間。願他福大命大吧,陳雪雁想。

反正,最差不過《The Truman Show》。

日子總在人們不經意間溜走。對於高中生而言,時間的流逝,其實就是拼命縮水的高考倒計時、愈來愈密集的模擬試題、愈來愈近的假期,和時而焦慮、時而瘋狂的心情。忙碌而帶著涼意的五月便就如此在眾目睽睽之下過去,某一天醒來時,人們會猛然發覺,泰城的六月,到了。

屬於高考的季節,亦到了。

“打死那群隔壁樓上的大概都想不到,我們此時此刻會是如此情景。”

薛蘅說這話時,邢慎之正站起身來,去推開教室最後排的窗。仲夏最後的一絲涼風便順著這幹脆而輕柔的動作鉆進來,拂過她纖細手臂,又撩起她散落在肩頭的中長發。窗子開了,她卻未曾流連金屬紗網外景色,只是輕巧轉身,鹿一般圓眸中映出薛蘅身影。

窗外不是什麽美景,正是那棟被薛蘅隨口稱作“隔壁樓”的、漆著溫暖而充滿希望的月光黃的教學樓。總覽全局,泰城八中校園配置與多數年紀約摸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高中相似,雖風景秀麗、樓體設計巧妙,然而只有一棟教學樓,用於安置高一、高二學生。高三學生全部棲居於對岸實驗樓上,環境倒不至於有多少差別,只是中午吃飯,距離更短,夥食更充足些。

棲居久了,總有種與世隔絕的錯覺。高三一年本就充實到過分,又久不見舊時風光,這一幢樓上的學子們便總有種獨居感,靜下來時,只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又一只飛不出玻璃罐的蝴蝶。

“當然。”

其實罔論對岸,就是她們自己,在高三的尾聲真的降臨到身上之前,又何曾想過,眼下的情景,竟是如此風格呢?

這是教室。平日裏擠著四十人的地方,如今竟只有她們二人還留於此。正是高中畢業前最後一節體育課,滿樓的人幾乎都傾倒在操場上、校園中,去享受高中時光最後的瘋狂。倒計時縮短到個位數,沒有人還願意將自己執著地困在書本中——即使是泰城八中,這一個清北率向來全市最高的學校。

而薛蘅與邢慎之留在這裏,亦並不是為了學業。只是教室中溫度正好、生活亦舒適,況且平日裏,她們亦沒少翹掉自習課在校園中閑逛。站在窗邊,看看樓下無數歡笑著的、熟悉的面孔,忽然就萌生出無限感慨。

“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會在何方?”

薛蘅笑了,一雙明眸中閃著月牙兒般光芒,“你怎麽也問這樣問題?”她笑道,“你會在上海,我會在北京。一個月或者多半個月之後,我們又會回到泰城,然後再離開,再分別,大學四年,會就這樣過去。找一份好工作,過一份好日子,等老了,我們還回泰城,在八中附近買一套房子,養老,好不好?”

邢慎之垂首,幾秒後才覆又擡起,笑道:

“一定要等老了麽?這時代太快了,變化只在朝夕之間。”

“我也想不等老了。可時代如此,倘不夠努力,我只怕連墳墓都買不起。”

於是談話陷入沈寂。邢慎之又望向窗外,密密麻麻的紗網攪得她什麽都看不清,只看得見亮到刺眼的陽光,在張揚地宣告著對這個世界的主權。

“不知道明年的這個時候,那些小朋友在想什麽。”

薛蘅不必細想便知“小朋友”們姓甚名誰。她亦跟著望向對面,徘徊再三,卻只故作輕松,道出一句:

“由他們去吧,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命運。也不要都當做小朋友,你看,薛芩不是便同我們一道參加高考麽?她還小我們兩歲,同她一樣大小的樂晴,還在玩著幹爹幹媽的幼稚游戲呢。”

邢慎之終於由心地笑起來:“你家的人,自然是你看著好了。”

她們笑著,鬧著,仿佛黑板上碩大的、鮮紅色的倒計時,不過是個過時的惡作劇。清零之時,到來的不是一場人生大考、龐大別離,而只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測驗。測驗結束,世界還是世界。

而對面樓上、正為了期末考試而焦頭爛額的弟弟妹妹們,又怎會料到,未來的一年,生活將是如何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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