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84章 將與將軍會獵(五)

關燈
第284章 將與將軍會獵(五)

嬴寒山是個好人, 知錯就改那種。

上次被楊蹀罵過在戰爭中使用螣蛇報信之後,嬴寒山深刻反思了自己。

叫螣蛇去天上飛兩圈,算不算涉及因果呢顯然不算。但你能不能時時刻刻都叫螣蛇上去飛兩圈呢顯然不能。

這個時代的空中作戰單位只有信鴿和鷹, 嬴寒山需要一個螣蛇這種可以示警又可以運輸的空中單位的下位替代。

無家的木游鳥就很合適。

但是, 嬴寒山自己也沒料到, 這玩意第一次飛起來, 是為了寄一封來自地府的書信。

最後那只木游鳥很大,它的體型已經超過了能在空中停留的極限,但它卻比之前紛紛掉下去的任何一個同類堅持得都久, 因為它的身骨是用紙和竹子糊的, 也因為它肚子裏塞了一個特制的氣囊。

氣囊是用羊腸做的, 又輕又薄, 凝結著制作它的人員的汗水和深惡痛絕。

從嬴寒山下令收集金汁之後, 手底下人就忙了起來,一個大坑被挖出,一桶桶的穢物倒進去, 頂上封好,只留攪拌口和出氣口, 夏末秋初的沈州熱得神仙都不敢穿厚衣, 這些在巨型糞坑裏發酵的穢物很快就起了化學反應。

到發酵得差不多,大家就開始前面攪屎,後面收集冒出來的氣體。糞坑周圍嚴禁明火, 不能大半夜收集,只能頂著太陽鏟屎, 本來沈州出身的人就恨第五煜, 鏟了兩天屎之後這痛恨已經到了詛咒他半夜掉進茅坑淹死的程度。

詛咒混合著沼氣,輕飄飄地托舉起來了那只鳥。

轟!

羽毛, 骨骼,碎紙,斷竹,燃燒著的碎片從天空傾瀉而下,那只鳳鳥消失了,它化作熊熊火焰從天空墜落!

火焰觸及船面上散落的火藥,剎那間揚起千枚鳳凰的翅翼,熱風卷起旗幟,光影將江水灼紅。就在這十幾秒之間,青碧的天空與同樣青碧的江水都改換了顏色。

用望遠鏡觀測遠處的人不得不放下手裏的鏡片,以免光斑燒傷眼睛,最核心已經看不到火光的赤色,它是純粹的白,白得要吞沒一切存在於它之中的形體。

有人跳進江水,有人在船上奔跑,尖叫聲,破裂聲,燃燒的雜拉作響聲,越到中心反而越安靜,

死亡不是寂靜的嗎死亡本就是寂靜的!

漫天奇光異彩,有如聖靈逞威。

唯有一千個太陽,方得與其爭輝。

就在這灼白的寂靜裏,有另一種顏色在生發。

那是修士們結陣的顏色。

第五煜肯定不是大剌剌跟仙人們說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們的把戲了,我打算成為人王就把你們踹了,所以這些人還是勤勤懇懇給他當著保鏢。打架不能打,但千萬別把自家老板燒死了。

嬴寒山拿起手邊的盒子,裏面是當初從萬俟擎這幫人身上搜出的芥子袋。她敲敲聯絡玉佩叫何至:“何至讓三個弟子來找我。”

何至帶著倆戒律閣精英,唰地就落在船艙前面。

“說吧,”這只孤傲兇悍奶牛貓板著臉,“要我怎麽和對面拼命”

嬴寒山眨眨眼心說好小子你連我都打不過還想去打對面,又眨眨眼。

“我交代的這件事,你做了可能會後悔。”

“我不後悔。”何至扶著腰上的佩劍,直直看著她。

贏寒山點點頭,把那一大兩小三個芥子袋遞給他們:“去陣上,別管別的,打開袋子就往那群青雲宗修士身上撒,註意別撒到自己身上。”

他接過袋子,面色凜然地點點頭。

仙人,凡鐵不傷,百毒不侵。

這件事何至知道,嬴寒山也應該知道。她讓何至往青雲宗修士身上撒東西,那撒的一定不是什麽尋常東西。

兩個弟子都是剛剛從歷戰閣上來的年輕人,跟著周政一起砸門的那一批,沒太經過事,拿著芥子袋手就有點抖。

三人升上半空,左手邊用雙股劍的小師弟悄悄歪過頭去:“何師兄,這裏面裝的是什麽呀,咱們……”

何至面沈如水,不言不語。

他聽說之前周政的事情牽扯到了謀殺前任樓主,其中最核心的兇器就是被稱作“桃花面”的毒藥,這毒藥在此事過後被盡數收繳銷毀了,制法也被禁為秘術。

但是到底有沒有殘餘的藥流傳下來,如果流傳下來了現在又在誰手裏,誰也不好說。

那一場翻盤看似是周政苦心籌謀,但他何至清楚得很,這人就是條脫韁的傻狗,沒人拽著他繩子他根本算不到這麽多。

那個牽著繩子的人……

他又低頭看了看手裏芥子袋,終於把心橫下來。

就算這是桃花面那又如何沒有嬴寒山,他現在還是個心魔所困不得寸進的普通劍修,本來來時已經動了效死報恩的念頭,現在不應心生畏懼。

這麽想著,何至把手對著其他兩個弟子一伸:“茲事體大,說到底與你們並無關系,若是不願意背這份因果,盡與我便罷。”

兩個劍修一楞,齊齊直起脊背:“師兄哪裏的話,今日既然隨師兄到此,怎麽能將事情都丟在師兄身上!”

這一嗓子喊出來,原本亂跳的心也定下,三個人繞開重重火光煙氣,直奔對面軍陣。

清光將火焰蕩開,在江心畫出一個白色的圓形,那之上三個青雲宗修士身穿月白大袖,肩上綴銀青藍羽衣,像是三只青鳥似的屹於陣上。

如果不看臉色的話,還挺仙氣飄飄的。

嬴寒山一直在讓自己這些仙門朋友幹擦邊球的事情,只要不出現在戰場上和凡人發生接觸,就基本上能躲過天道的因果判定。

但這幾個青雲宗就沒那麽好命,他們實打實地在用陣法隔火保護第五煜核心船隊,臉接天道的註視,有一個修為低的已經隱隱有些發抖。

不過下面的人看不到,他們擡頭只能看到三位白衣飄飄,清冷出塵的仙長忽悠在上方,心裏頓時大松一口氣。

何至和身邊兩個弟子一對視線,打開芥子袋,從頭頂向著那三個修士倒了下去。

……

……

天地忽然安靜了幾秒鐘,隨即,難以言喻的,驚恐萬狀的,撕心裂肺的,猝不忍聞的慘叫聲在戰陣中響起。這聲音上至天宇下至江底,震得江水為之倒流,不知情的人站在兩岸上都為之膽寒,不知道這一場作戰是用了什麽慘絕人寰的手段。

在這慘叫聲中,有一個聲音最大,最清晰,最崩潰。

“嬴寒山!!!”何至尖叫著躥了出去。

“你這個魔修”

林孖這次記得及時堵上耳朵了,一邊堵一邊同情地看著自己身邊不當回事被震得一個倒栽蔥坐在地上的同袍。

嬴鴉鴉披著一身薄布甲,從外面轉進來,正看到自家阿姊從一邊的書匣子裏摸出一袋還沒長毛的茶葉沫沫,捏一點嚼嚼。

“阿姊,外面……”

“我知道,”嬴寒山把茶葉沫沫吐出來,“一旦火勢稍平,就準備進攻。”

嬴鴉鴉快速地眨了兩下眼:“阿姊,剛剛對面陣中那一陣子喧囂,究竟是怎麽……”

“哦,”嬴寒山合上書匣,站起身,“我托修士朋友去往他們那裏撒了點東西。”

“什麽東西”

然後,嬴鴉鴉看到自家阿姊露出這一陣子以來,最難以形容的微笑。

“鴉鴉啊,有個詞叫什麽來著”她的嘴角顫抖著,這個微笑也有點扭曲,好像馬上就要變成一個憋不住的壞笑。

“什麽”

屎到淋頭啊。

是這樣的,嬴寒山現在並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穿越回去的可能。

但不管有沒有,她想自己以後大概再也不會對白衣飄飄的清冷仙尊有什麽幻想了。

陣法破了,破得很不體面,足以成為青雲宗上下修仙大道上的汙點。

但這群滿身不可名狀之物的修士好歹保持了最後的理智,散開的陣力吹熄尚未籠罩船只的火焰,將已經不可救的船只推遠。

江面的藍色再一次從火光中破出,好像一條游龍露出它的脊背。那些頂著死亡的戰船踏上這龍脊,沖出了火海。

雙方終於見面了。

好整以暇的白鱗軍在江面鋪展開來,帆布上籠罩著淡淡的銀輝,第五煜的小型船只已經損失過半,只有艨艟以上的船還基本保持著編制。

江風驟起,撐著白帆的小艦順水沖向敵陣,第五煜手下水軍同時揚帆加速,陣型內縮,合成了一個尖銳的三角。

暨麟英就站在船頭,面無表情地註視著前方的大船。

或許是和這支軍隊原來的從匪生涯有關,白鱗軍多小船,多快艇,纏鬥如同群狼。

一頭獅子深陷狼群中,再勇武也會被撕食幹凈。暨麟英沒有令自己手下的船隊散開應敵,他收攏戰鬥力,如同一把尖刀一樣狠狠刺入狼群。

他不需要擊敗他們,他亦沒有餘裕擊敗所有人,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保存實力,沖入陣中,割斷這狼群中頭狼的喉嚨。

巨艦從小船上蠻橫地碾過,包鐵船頭撞進圍上來的鬥艦船身。

不時有被擊翻的小船在浪頭中沈下飄起,船中逸散出絲絲縷縷的紅,也不時有巨艦被截住,矯健的白鱗水軍拋出勾爪攀上甲板,將手中的樸刀攮進對手胸口。

浪頭兇猛地打過來,卷走屍體和尚不是屍體的某些倒黴鬼,它在船艙下發出沈鈍的拍擊聲,又被廝殺時的怒吼壓下去。

好像洪水時的蟻巢,螞蟻們密密匝匝地扭在一起,變成一個模糊的黑色團子,現在這些團子不是蟲,是人,血濺在他們的臉上,從眉骨流入眼中,於是黑色的瞳孔也被鮮血染紅了。

所有人都忘掉這是哪裏,他們在幹什麽,甚至忘掉自己是人,只有被刀攮進胸口或者砍掉頭顱的前一秒,他們才會突然醒悟,發出一聲無力的哀呼。

娘啊。

國土太大了,每個人的口音都不一樣,但至少在哭喊這個詞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是差不多的。

暨麟英沒有向後看。

他沒資格向後看,他決不能有任何動搖,包裹著鐵甲的船只駛入了核心,那些與它簇成尖角的大艦與白鱗軍的大型艦船對上。

小船傷害不了如此高大的艦船,他一早就猜到這種方式足以在無視那些分散又洶湧的兵力的同時直接拉開決戰。

殿下的軍隊註定無法在戰鬥力上擊敗白鱗軍了。

但如果白鱗軍的主將死了,那就還有希望。

兩邊的船在靠近,相錯,站在船頭的老將拔出刀劍,他看到對面那銀甲閃爍的將領。

那是一個年輕而氣勢凜然的女人。

海石花經歷過很多戰役,不論從軍前還是從軍後。

她還是海阿妹的時候就和其他白門人一道搶劫過近海的富商,勾爪長長的鏈條勒進人脖頸,只要輕輕一扭,哢嚓,頸椎就會斷開。

加入白鱗軍之後出戰就更頻繁,不論是作為老兵還是作為將領,她從不冒進,也從不龜縮在指揮帳裏。

但是,如果問她她最遺憾的戰役是哪一場,她會說是那一年的柏鹿渡口。

她看著林孖沖上去,殺了項延禮的副將,拎著他的頭顱躍入水中。

他矯健,英勇,她心中卻沒有一絲愛慕。

“要是殺了他的是我就好了。”那時的海石花這麽想。

要是殺了他的是我就好了。

兩邊的士兵扭殺在一起,站在下小艇上指揮的林孖擡起頭來,他看到海石花動了,銀甲如龍般越過船頭,身邊的親兵隨之跟上。

暨麟英砍翻沖到自己面前的士兵,他身邊的人已經開始分散,他不知不覺走得有些靠前。

不,其實他有知覺。

殿下的水軍一旦後退,那就只能縮回從州,這一路多生變故不提,朝廷在察覺到這裏的虛弱之後也會上來坐收漁翁之利。

艦船可以再建,水軍可以再招募,但時間不等人。已經沒有時間給殿下再東山再起了。

殿下不能承受失敗,這是必勝的一戰。

這場戰鬥對他來說就是最後的決戰,他生死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殺死對方的大將。

這是一個用命換命的賭局。

那個女將迎過來了。

他身上的甲胄已經有了幾道刀口,揮出一刀架住海石花的劈砍時,暨麟英覺得自己雙手有些顫抖。早年間他從不會這樣,即使在戰場上隨著先王殿下輾轉百裏,他仍舊談笑自如。

海石花側身急閃,一刀從肋下挑過來,暨麟英回防,仍舊被她砍在臂甲上。

他知道了,是他老了,他老到已經不適合這個該給年輕人的戰場,他在這裏為先王的子嗣盡力,也可能在這裏結束。

雙方對刀過十,海石花的刀上染了血跡,暨麟英穩紮穩打照著她的破綻下手,也砍缺了她四五塊甲胄。

似乎勢均力敵,但他知道自己的力氣快要到頭了。

暨麟英猛力一刀刺出,海石花不防,任由它落向胸甲,與此同時,沒有收住的一刀忽然蕩開,削向他脖頸。

就在這一秒,他對上了這位小將的眼睛。

裏面沒有譏笑,沒有冷嘲,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可以了,你盡力了。

江水浮出淡淡的紅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