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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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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你們居然可以直接說現在皇帝的故事嗎!”阿夢驟聞說書聲, 整個人陷入了極度驚訝的狀態中。

帝王將相,是尋常百姓很難接觸到的人群,但正因有了距離感, 才會產生好奇心。

可蓋棺定論是時下主流, 臧否朝政那是有一定身份的士子,譬如說太學生、軍校生、技校生的專利。

豈有一國之君尚在人世, 尋常百姓就大肆講述他之前經歷的道理。

這樣一來, 天子的威嚴何在?皇權的至高無上何在?

這種事即便放在龜茲這種中原所認定的荒蠻邊塞之地都不可能發生,遑論是一直扮演對外輸出角色的中原!

阿夢不能理解, 三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薛臯則是伸手從桌上的果盤中取了一個只有半個拳頭大, 橙黃如火的小柿子,用指腹輕輕按壓, 確認已經熟透之後,又從果盤邊拿起一根堅韌的麥管插了進去, 遞給阿夢說道:“七月棗,八月梨, 九月裏的柿子來趕集。

“這柿子還是四年前崔玨大司農給找著的, 陛下親賜名為火晶,有甜如蜜,潤如膏的說法。嘗嘗吧,不比你們龜茲的金瓜差。過了這個時節就又要等一年了。”

阿夢有些摸不著頭腦,順從薛臯的意思, 呆呆地放入口中嘬了一口。

果然甘甜潤口,感覺旅途的疲憊被一掃而空。

不過問題還是要問的。

薛臯見她那幅目光炯炯的模樣, 顯然是不得到答案不會收兵。幹脆解了濕漉漉的頭發, 繞到屏風後,從暗格中找了一套幹凈的男裝出來。

受燕蕓的倡導, 時下的婚嫁習俗風氣有了一定程度的放開。

適婚男女可在婚前在人多的地方相看一二。

而百藝社正是長安城未婚男女相看的熱門地點,因此捎帶著有租賃成衣的業務。

而作為百藝社的幕後大東家,薛臯對放衣裳的地方是門清。

她站在屏風後,一邊換下濕透了的衣裳,一邊說道:“沒法子,兄長得天下之經歷,太過傳奇。

“縱然是我身處其中,夜深人靜之時也會生出恍惚之感,那些仗原來真的是我打的嗎?

“百姓則更是如此。嘴長在他們身上,禁肯定是禁不住的。

“兄長有個說法極有意思,說是如果想讓一件事變得流行,那最好的辦法是禁止它。

“文相也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堵不如疏。百姓不明全局,任由揣測指不定會生出多少流言蜚語,幹脆找有本事的人,讓他們按照朝廷的意思好好對外說。

“當一件事被八成以上的人認可,那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阿夢認真地聽著,渾然不覺柿子已經被吸得幹癟,只下意識地咬著麥稈。

她能感覺到這三言兩語中蘊含了極大的治國學問,但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這個方法並不難,但卻沒幾乎不可能實現。

因為君王是不會允許自己被人評價的。

哦,如今梁朝的這個皇帝例外。

行事作風,皆不可以常理忖度。

也正是有著這麽個奇葩皇帝,才能培養出這一幹不循常理的將領吧。

薛臯是其中佼佼者!

想著想著,阿夢就生起了悶氣。

說什麽打仗如在夢中。那騙她的時候怎麽騙得那麽好!

一百二十人,連個中等商隊的規模都沒有,就敢奪門刺王。

這膽子有多大,根本不敢想好吧!

還擱這裝呢。

薛臯一路上都對她待之以禮,是以怒從心頭起的她幹脆劈手奪過了薛臯手中的柿子,惡狠狠地吃起來。

薛臯一整個莫名其妙。不過她對女孩的脾氣一向很好,撇撇嘴就又拿了一個,甚至搖鈴叫來了小廝,讓再送幾個果盤來。

不過很快阿夢就顧不得生氣了,王鐵嘴不愧是被譽為大梁朝嘴皮子最溜的男人,寥寥三五句話就能將人勾入故事中。

到最後阿夢已經搖著薛臯的手道:“真的有能把人載到天上的布氣球,和嘭的一下,把屋子炸飛的火藥嗎?那個王匡,是不是逃得很快?”

薛臯沈默。

這些細節她哪知道啊,那時候她正在漢中與王小波拼命呢。

那位自稱王翦後人的悍賊,仗著人多勢眾,差點真把她和高伯虎弄死在漢中城。

幸虧有阿姐頂盔摜甲,親自上城頭督戰,又命人繡了一面燕字大旗樹在城頭穩定住了民心,勝負猶未可知也。

阿夢又推了她一下:“說啊。”

薛臯不願露怯,岔開話題道:“熱氣球與炮竹沒你想象得那麽誇張。

“每年上巳節都有熱氣球放,那些個小男女尤其喜歡。不過載人上天純屬無稽之談,當年散的是檄文。

“不過小六最近在研究把人弄上天來著,成功過一次,但沒辦法控制方向。

“算了算了,還是說炮竹,這個年節放得多。府中應該還有些炮竹存貨,你喜歡的話,回去就放著玩好了。

“至於王匡,因他是失敗者,所以難免會對他的描述有所偏頗。”

薛臯起身接了果盤回來,用衣袖隨意擦了擦就咬了一大口梨:“可他若是真那麽廢物,又何至於支撐了三年有餘,最後還差點翻了盤?

“南陽一戰,子毅剛十九歲,就被他逼得指揮十萬大軍和他周旋,裏頭過半還是各地降軍,最後搞得阿服姐姐都披甲上了陣。

“若不是兄長率領我們星夜馳援,子毅怕是要交代在那。”

作為親歷者,隨意的幾句話就足能令人遐想連篇。阿夢也是知道南陽一戰對如今這個王朝的重要作用。

如果說長安一戰是當今梁朝天子加入逐鹿天下的牌局,那麽南陽一戰就是勝負手。

南陽戰後,整個北方再無夠分量的對手,之後梁軍揮師南下,多是傳檄而定,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

如果這個說法不夠直觀的話,那麽用個直觀點的.。

十八位列侯之中,有七位是從南陽戰來的。至於原因麽,很簡單,他們在關鍵的時候倒戈易幟了。

她不再去關註什麽炮竹和熱氣球了,轉而問道:“聽說那王匡是個盜馬賊出身?”

“是啊,本來是個馬商來著。只是後來得罪了本縣的縣尉,馬被收走充公,人也被誣陷下獄。

“得虧有心腹賓客得了消息,半途劫了囚車。他於是殺了縣尉,燒了府庫,帶著心腹嘯聚山林。

“因他為人寬宏疏財,重義輕死,很快就糾集了一郡的輕俠惡少年。

“他們專劫往來客商的馬,但只要得了物就不殺人,而且經常做些賑濟放糧的事,所以百姓只說他為盜,口碑也不錯。

“後來天下大亂,他乘勢而起。漢朝承平日久,軍備廢弛,皆不能制,終叫他養成氣候,合縱連橫,有了一支超五萬人的大軍,領兵攻下長安。

“無論旁人如何說,他在我這都是一代梟雄。只不過他運氣不好,遇上了兄長。”

當在他們駐紮之地,老百姓都踴躍地把兒子和糧食往軍中送後,一切結果就已經註定。

個人之能豈能抵時代洪流。

薛臯是最接近打滿全場的將領,她此時既然有談興,阿夢自然把那些聽來故事中的不解之處一一說出。

“徐銘欲以幽州基業作為妹妹的嫁妝,讓徐凰成為皇帝的妾室……”

薛臯啃梨的動作一頓,然後失笑道:“沒想到這事都傳到龜茲去了啊。”

“是啊是啊,你快說說。”

“徐氏欲以涼州為嫁妝嫁妹為真,不過我三哥十日破三城,趕在信使到達漢中前取下幽州大半卻絕沒有我阿姐的授意。”

“真不是皇後善妒,想獨霸天子嗎?”真吃到一手瓜的阿夢眼睛都亮了起來。

“當然不是,阿姐胸懷廣闊,與阿兄伉儷情深,豈會在意這些。況且沒有人可以爭過我阿姐。”薛臯三兩下把手中的梨啃完,扔出一個漂亮的拋物線。

“是我給三哥出的主意。”薛臯尾音上揚,是她最常聽到的得意,“不是什麽人都有資格讓我們稱一句阿姐的,嫂子也不行。”

突兀下沈的語調令阿夢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突然真切感受到了何為殺人盈野的大將軍。

薛臯在她面前,向來是張揚卻不失禮數的,表露殺意和狠戾還是第一次。

果然,漢中系同氣連枝惹不得。他們只認一個皇後,那皇後的位置就穩如泰山。

阿夢不敢再去細想這個問題,趕緊換了個輕松的問。

“聽說文丞相下揚州之時,路遇長達數丈的鼉龍獻寶,這是真的嗎?”

如果她所記不錯,薛臯也是當事人之一,而且因為長得貌美的緣故,還被多送了一份禮。

薛臯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苦笑道:“屁的鼉龍送禮。純是那些畜生聞到了人味道,想吃頓飽飯。當時撞船的時候把我嚇一跳。”

阿夢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會是這樣,楞了片刻後問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是我下令用了船弩,把那些畜生都給串了。它們的肉和皮,就當是賀禮了。

“但鼉肉酸,不好吃,皮倒是還湊合。就是窟窿眼太多,只能剝了做革帶之類的小玩意。我現在用著的就是鼉龍皮的。”

阿夢聽著薛臯說話,只剩下了木然點頭。

果然和父王說得一樣,所有的傳奇故事,都有一個大相徑庭的真相。

她開始後悔自己問這些問題了,無端破壞她的美好幻想做什麽。

此時樓下說書正說道“陛下以勤王保駕,還於舊都之功,被漢朝縣官封為梁國公,加九錫,位在諸王侯之上。總百揆,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說本朝天子就是如此,因為敬稱的緣故,總顯得語意有些指代不明。

阿夢費了不少功夫才憑借著已有的知識積累把人物關系給捋清楚。

在內心腹誹了一陣這個封為梁國公的操作,純純的取而代之的前置啊。

但薛臯在她旁邊,她不敢說。更何況事情的確辦得也挺地道,君不正則失國,天理如此。

給退位的漢朝天子了一個縣的封地,允許在封地上保留宗廟,並自稱為朕,已經比秦滅六國和霸王對孺子帝嬰好了太多。

不過事情就擺在那裏,總有人敢說。

她聽到一個有些別扭的男聲。

“奸臣賊子篡位奪權,還往自己臉上貼金,裝得和個人似的。”

阿夢睜大了眼睛,茫然無措地看向薛臯。

薛臯單手撐桌,如同一只獵豹,迅速來到窗邊,四下望去,尋找聲音來處。

位置並不難找,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一個方向。

薛臯略想了想,然後就認命地開始把濕發攥成一束,開始盤發。

阿夢見狀,連忙從包袱裏取了更為正式的小冠幫她戴上,關切問道:“是什麽人這麽大膽?不要緊的吧?”

薛臯彈了彈袖口並不存在的灰,笑得陰沈沈的。

“那是留給四方館的包廂。口音麽,準是匈奴人。

“真是欠揍了。兄長想著天下初定,與民休養生息幾年再說。所以好聲好氣接待他們的使者,居然敢蹬鼻子上臉。”

說完她提著刀就要出門,阿夢沒攔她,反而兩眼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她一點也不擔心薛臯,因為薛臯是真東南西北都打過一遭的奇女子,如今在龜茲妥妥地能止小兒夜啼。

而這個地位,曾經屬於匈奴。

所以她現在滿心想的是打起來,打得再狠些!

薛臯看出來了她的小心思,沒有在意。

人都會有自己的立場,出於立場而產生的小心思很正常,只要不會幹擾到她的判斷就行。

計劃趕不上變化快,薛臯此時的包廂在二樓,基本是有錢但權勢不高的富賈使用。

而三樓則是權貴場所,為四方館空置的包廂自然也在三樓,她想上去還得走樓梯。

就在她上樓的時候,四方館包廂的門已經被人踹開,領頭的是兩個精幹的壯漢,聲調最高的卻是兩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刀已然半拔出鞘,怒喝道:“哪裏來的蠻子,居然敢誹謗當今天子,今日必叫你來得去不得。”

輪廓深刻,須發雜亂旺盛的匈奴人卻渾然不懼,像是故意挑釁,反自雙手使勁把衣裳剝開,露出大半個胸膛,用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大聲叫囂:“來啊,有本事就刺進來。皺一下眉頭,我們死後就見不到天神。”

如此囂張的態度反而令兩個少女生出遲疑。

她們都是長安軍校的學生,軍事形勢課也都學得不錯。

自然知道匈奴此番遣使前來是鉆了莫大的空子。

天下方定,過去連年征戰讓國庫已經見底,根本打不起大仗,急需休養生息。

導致龜茲這等小國都敢公然截殺商隊,而朝廷給出的反制手段僅僅是以校長為使者西去問責。

她們此時若真順著心意一刀下去,恐怕反要成就這二人英雄之名。

倘若匈奴以此為借口真揮軍南下,父親與家族也會受到牽連。

她們的踟躕更助長了匈奴使者囂張的氣焰,紛紛仰天長笑,使得一眾人俱是無比煩躁。

忽地,那兩個跟隨她兩個沖進來,缺一直保持沈默的精壯大漢無比齊整地飛出一腳,正印在兩人的胸膛上,其力之大,將桌椅都撞飛出去,杯盤碗盞更是掉落得哐哐作響。

兩個少女對視一眼,都掩不住驚詫。

她們已然想起來,這兩個壯漢,是從校長專屬的包廂裏出來的啊。

可校長不還沒回來嗎!

她們兩認出來了了,百藝社中自然也有人能認出來,當即有個就差把百藝社當家的人嚷開了:“是武威侯包間裏出去的,定是武威侯的家將。”

一片嘩然,武威侯是長安城裏出了名的不把規矩放在眼裏不假,也的確幹得出打匈奴使者的事。

可這位不是出使西域去了嗎?也沒聽著說要回來啊。

長安城盡人皆知的事,匈奴使者自也沒落下,當即強提起一口氣爬,按著胸膛說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居然敢打我們,就算是武威侯在此…”

“本侯在此,你們想說什麽?我聽著呢。”

冷不丁插進來的清麗女聲讓兩個匈奴使者如同中了定身術。

而其餘人則是冷水入油鍋,瞬間炸了開來。

“武威侯,真的是武威侯回來了!”

“可武威侯不是還在西域嗎?別是假名托姓的吧。”

“蠢物,腦子壞了吧你,冒充誰不好冒充武威侯。那位的長相是誰都能冒充的嗎?”

“你見過武威侯?”

“沒見過。那位侯爺很煩別人說她的長相,就是皇後娘娘,也不過給她畫了一副畫像,還掛聚賢閣上了,咱們哪見得到啊。”

“那你說個屁。”

“你又蠢了不是,等會兒這位侯爺下來,咱們不正好瞧瞧麽,看看是不是真俊絕長安城。”

與一樓的熱鬧截然相反,三流的包廂裏此時是死一般的沈寂。

原本閉門不出,權當自己今兒沒來過的一眾權貴們在聽到這個聲音後,紛紛開始探頭探腦。

不是,這位真回來了啊!

這位是真幹得出來殺使的事,有沒有夠分量的趕緊去勸架啊!

幸好緊接著傳入耳中的話是:“本朝天子順天應時,解生民倒懸之苦,還輪不到你們兩個蠻夷來評價。給我就在這抽自己嘴巴子,不把臉抽腫,就甭回去。”

“不抽?行。本侯還有五千戶食邑,應該夠贖你兩個的狗頭。然後再提兵北上,去尋你們單於好好聊聊。

“問一問你兩個到底是來結兩方之好,還是來尋釁滋事的。”

隨著啪啪啪的響亮耳光聲響起,整個百藝社瞬間沸騰了,聲浪大得幾乎要將整個房頂掀飛。

眾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感覺,還得是這位打遍四方的侯爺啊。

那還是元初元年,匈奴趁著天子新登大寶,國內尚有不臣,悍然南下。

是武安、武威兩位侯爺率三萬人出塞,兵分兩路迂回包抄。

武安侯帶三千人七日奔襲上千裏,把左賢王的領地攪了個地覆天翻。

若非馬力不濟,後期跟不上,恐怕能把左賢王請到長安城載歌載舞。

所以對於匈奴人來說,薛臯的名頭也是極其好用。

薛臯步出門外,自然有人殷勤關上,好讓事情影響能小些。

她略瞥了左右兩下,那些開著窗縫小心翼翼看熱鬧的人家就忙不疊關上,一副假裝自己從頭到尾都不存在的模樣。

還真是武威侯本人,那熱鬧就看不得了。

薛臯這才開始訓學生:“沒有必殺人的覺悟,就不要貿然拔刀,不然很容易讓人把你們給瞧小了。”

兩個少女也都是列侯這種頂級勳貴之後,知道這是難得的提點,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

而且見到了校長,還得了提點,夠在同學面前吹三圈的。

綴在薛臯屁股後頭的兩人很快就看到,平日裏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校長從專屬包廂裏拎出來一個小女童。

臉色是健康的白中透紅,年齡約摸五六歲的樣子,梳著時下最流行的童子頭,畫風卻像是被貓媽媽叼住了後頸皮的小貓崽子。

現如今天子的畫像被雕刻印刷量極大,百姓還有事沒事地就拜拜。

兩人看了小女童一陣,很快反應過來,垂下眼站在原地,用極度恭敬地姿態任由薛臯把人拎走。

不過等到了阿夢面前,小女童就已經像個樹袋熊似的掛薛臯身上了。

阿夢甚至聽到兩人在拌嘴。

毫無油鹽的那種。

“阿念你就不能換個地方靠嗎?你明知道你師父我這有傷。”

真是奇哉怪也,她居然感受到了薛臯身上出現了一股莫名的孩子氣。

這和薛臯一點也不搭啊。

小女童也是嘴上不饒人,嘴皮子翻得飛快:“那是師傅你活該。

“阿父阿母,還有南師傅,都說了多少次讓你好好把軟甲墊在裏頭,你偏不聽,說什麽穿著累。

“還有怎麽會傷到肩膀頭子這個位置?師傅你的親衛都死絕了不成?還是又對那個姑娘動了惻隱之心?

“阿父說了,師傅你哪都好,就是不應該一聽到女孩子受苦受難,心就軟得和一灘水似的,容易被騙。

“又總犟著不成親,我可是聽說傅舅舅就快回來了,你等著挨罵吧。”

話雖說得毫不容情,但小女童還乖巧地換了一邊肩膀趴著,看著很依戀薛臯。

薛臯被說得無言以對,只好另外找茬:“先不說我傷的事,你怎麽出來了?身邊還只有這麽幾個人跟著。

“還敢去找匈奴人的茬,今日若我不在,你打算怎麽收場?

你不會真以為平難侯與長義侯那兩家的小崽子能把事給扛起來吧。為師平時怎麽教你的?”

“那師傅你不是回來了嘛。”小女童擠出十足的討好笑容,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薛臯卻不吃這一套:“你少給我萌混過關,說,到底怎麽回事?”

小女童抽抽鼻子,一雙瑪瑙似的眼睛不住轉悠:“我這不是明年就要上學了麽,阿父說,要我出來看看外邊,見識見識,免得以後連燒餅幾文錢一個都不知道。”

薛臯磨牙:“兄長要你出來看看民間,你就到百藝社來聽書?”

小女童振振有詞:“這不是下雨,外邊的攤子都散了麽。聽書也可以知道果盤多少錢一個啊。

“師傅您心也忒黑,這一個梨外邊也就三文錢一個,這一盤五個梨,就收三十文,暴利啊。”

薛臯直接給了她一下:“那你還真是聰明,知道直接用我的包廂,裏邊白送五個攢盤,可把你吃飽了。”

“嘶。您可是我親師傅,用用包廂怎麽了?您的不就是我的嗎?”

薛臯氣得直鼓眼,怎麽了?還能怎麽了?今兒個如果不是她正好在,明兒個滿長安城就要傳武威侯府的家將能惹事,卻不能平事的消息了。

妥妥的鍋從天上來。

“我就納了悶了,你怎麽就不去你南師傅的工坊裏,說工坊也是你的呢?”

“那南師傅不是比師傅您小麽,長幼有序啊。等我再長大點,就去南師傅的工坊裏說,說是您教的。”

“那我還真是謝謝您了。”

“咱倆可是親師徒,不用客氣。”

一句接一句,句句有回應。

阿夢都現出了笑模樣,實在是,太可樂了。

好像突然就明白了百藝社中的對口相聲是什麽模樣。

她這一笑,薛臯也就回過神來了,把小女童放到地上,嚴肅說道:“出門在外,要有禮數,叫人。”

小女童的目光落在了阿夢身上。

不知為何,明明是個還不到腰高的孩子,可阿夢硬是覺得那目光猶如針刺,皮膚上酥酥麻麻的。

少頃,女童仰臉去看看薛臯:“這就是阿母說的,已經同師傅您拜過天地,禮法上該稱之為武威侯夫人的龜茲國公主嗎?

“師傅您想要我怎麽稱呼,姐姐,姑姑,還是師母?還有我能不能告訴宋姨呢?”

*

秋雨落下,匯聚在掌心,有些涼涼的。

鬢邊已經有了白發的秦念坐在臺階上,看著面前如霧的雨絲,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那天她剛被師傅送回長秋宮就被阿母狠揍了一頓,原因是她問出的問題太讓師傅難堪。

也許師傅一生都未曾婚嫁,和她年幼時毫無分寸的紮心有很大關系。

但師傅的性子,大抵不婚嫁會更肆意從容些。

而且師傅身邊也從來不缺人獻殷勤,只是除了夢姑姑和宋姨,都不入心罷了。

但真要說是喜歡,那也談不上。否則也不會一直張羅那兩位的婚事,即便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她有一回特地灌醉了南師傅,才隱隱明白了師傅在想些什麽,為將者見慣了生死,所以封鎖了心門,堅持一個人療傷。

應該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阿母那天才揍她格外地狠,藤條都打斷了一根,連阿父來求情都沒有用。

反倒是自己被打急眼了,口不擇言說阿父管不住阿母,毫無英雄氣概,類婦人狀,成功罪加一等,被打得更慘了。

後來還是三個哥哥一起求情,才把她給救下。

再後來就是學文修武,跟著兩位師傅四處轉悠。

有阿父阿母,三位哥哥,兩位師傅,以及一票叔叔舅舅寵著,她直到十八歲之前,都過得很快樂,正如阿父給她取的小字“掌珠”一般。

掌上明珠,珍之愛之。含在嘴裏怕化了,頂在頭上怕飛了。

唯一出現的一點“小波瀾”是十八歲那年。

世人皆知,父親與大父的關系不說是視為仇讎,也絕對稱得上形同陌路。

沒有阿母相勸,阿父蓋太廟的時候能直接把大父的牌位給扔出去。

後頭也特地囑咐二哥,不要太祖廟號,因為這樣絕對要給大父上尊謚。

二哥於是給阿父上了高祖廟號,至於太祖,直接虛置了。

這不符合謚法,但阿父高興。

因為這個原因,整個皇室無有旁支。

三個哥哥也是隨了阿父,後宅清凈得很,子嗣數量只能說是夠用,不至於絕嗣。

因而十八歲那年就不斷有禦史上疏,要求阿父盡早定下自己的婚事,好為天下女子做表率,也糾正一下他們眼中“越來越敗壞的”風氣。

甚至開始彈劾起了師傅,說正是師傅不嫁,才把自己給帶壞了。

禦史博名,一貫如此。

阿父也全部留中不發,只當沒看到。

但阿父禦極以來從不殺言官的好脾氣給了他們自信,相關奏疏越來越多,到最後竟如大雪紛揚落下,淹沒了尚書臺。

那狀況竟令她自己都在一瞬間生出了不嫁是大逆不道的念頭。

好在有師傅在,才沒鉆進牛角尖,二哥也向著她,歸國的時候把她給捎回去了。

再後來,遠在齊國溜達的她斷斷續續收到了長安的消息。

從來都是以賢內助形象的出現的阿母因為她的離家出走,與阿父大吵了一架,乘坐著皇後儀仗,以視察齊國織舍為由,直接離了長安。

而受了刺激的阿父直接在大朝上刀劈禦史,把文官,尤其是禦史臺做了一場大清洗。

這次之後,民間的世家大族又老實了小三十年,因為他們在朝堂上的代言人被徹底洗幹凈了。

讓她如今每每想起,都覺得阿父阿母是利用她演了一出大戲。

然而無可否認的是,她拿到了其中最大的好處。

阿父允她隨心意行事,簡而言之,婚嫁之事,自己做主,愛幹嘛就幹嘛,不嫁也沒關系。

在父母的庇護下,她用學習到的本領行遍天下,描摹山水,著書立說,成為如今人們口中所稱讚是女子魁首。

阿父阿母故去之後,又是二哥代行父職,甚至怕她百年之後無有香煙祭祀,從三哥本不富裕的子嗣中過繼了一個到她名下。

只是她也終於是到了要幫忙去托舉帝國重擔的時候了嗎?

秦念翻過手掌,讓積水落下,有些發怔。

“姑母,阿父讓我請您去宣室殿議事。”青年的聲音想起,擾亂了她的思緒。

偏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的臉龐,哪怕強裝穩重,也看得出那絲絲縷縷的焦慮。

這就是她親自從蜀地帶回來的侄子,當代蜀王——秦祉。

秦念拒絕了侄子的攙扶,自己扒著大立柱站了起來,上了特地為她準備的輦,搖搖晃晃地往宣室殿而去。

宣室殿中靜得出奇,似乎要將人吞噬。

她特地放重了腳步進去,沒有任何意外地得到了笑罵:“別裝樣了,快過來陪你哥我說說話。

“也不用行禮,打小就被薛姑姑帶的沒有正形,受了你的禮吃氣多。”

然而溫情過後,兄妹兩個對坐卻是無言。

好半天秦念才吐出一句:“二哥,節哀。”

人生三苦,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有父母庇護,她們四兄妹一路都是順風順水過來的,沒想到竟是二哥受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

年前她回京二哥尚且精神矍鑠,一頓能吃兩碗飯,如今卻是眼下烏青,弱不勝衣。

但她實在也說不出旁的話來安慰二哥,阿祐自落地起就是帝國天然的繼承人,既嫡且長,沒有任何人能越過他。

阿父執政的後十年已經將朝政全部拋給了二哥,專心履行年輕時對阿母的承諾,帶著阿母游山玩水。

用阿父的話來說就是,為父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也不能幫你把後兩百年的的心都操完,將來如何,全看你的本事。

子孫後代如果不濟,沒了帝位當個普通人也好。

如此豁達的阿父將唯一的例外給了阿祐,阿父在時,阿祐基本不在長安城,而是跟著阿父到處游歷,體識天下之大。

而阿祐卻忽然得急病離世,留下孤兒寡母,獨子年方六歲。

二哥的身體,顯然很難再支撐十年,等侄孫長大。

可要是將帝系轉移,又難保不生亂子。

秦念知道,自己必須給出建議。大哥年歲最長,走得也最早,更何況這宗室身份只有他們一家人才認,外臣根本不當一回事。

至於三哥,封地在齊魯之地,沾染上了愛吃海鮮的毛病,又管不住嘴。

饒是曹姑姑在的時候也只能勉強壓住他那痛風的毛病,自打曹姑姑離世之後,就更無人能治,反倒走在了二哥前頭。

嚴格意義上來說,如今秦家門裏,就她和二哥了。

家國天下,牽一發而動全身。雖然殘忍,但必須快刀斬亂麻。

更何況阿祉是她親自接回來的,意味太過明顯。若不能成功登基,將來新皇必不能容。

秦家男兒都隨阿父無二色的後果就是子嗣稀少,常常讓大臣有絕嗣之憂。

二哥也就兩子兩女,阿祐已經走了,總不能再沒一個。

“少說這些屁話,朕已經聽煩了。阿父將偌大的基業交給我,我總不能敗了去!”秦瑚重重地錘了一下桌案,像是一頭暴怒的雄獅。

秦念終於下定了決心:“二哥,國賴長君,不可再出伊霍之事。”

秦瑚語氣幽幽:“你就不怕阿曜長大後怪你?”

秦念笑:“難不成此間言語,會傳於六耳?況且等到阿曜長大,我怕也是到地下了。再說我全然為國,有何懼之?”

秦瑚話音裏終於多了笑,真正的笑,沒有半分強撐的意味。

“薛姑姑和南姑姑真的將阿念你教得很好。所以快給你哥我出出主意吧,阿曜那個孩子該如何安置?”

尋常人家爭家產都能爭得頭破血流,遑論這麽龐大的帝國。

尤其是阿曜曾距離帝位那麽近,很難甘心。

秦念跨出第一步之後覺得心上的大石頭被徹底掀翻,那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措辭:“海外三島。阿父彌留之際,對我們說想知道海的那邊是什麽。

“將三哥封地放在齊魯,也是為了看看海的那邊是什麽。

“三哥這麽些年折騰,已經勉強能到海外三島。

“那地方多大,二哥你比我清楚得多,我料想當一國之主應是夠了,也算繼承阿父之志,阿祐泉下有知,也會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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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興二十一年,太宗山陵崩,世宗承遺命繼位,改元長豐。

故懿文太子長子曜,封國東海。——《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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