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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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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治平九年, 九月初八,成都。

站在州學門口的李昌小心翼翼打開一張已經被磨得有了毛邊,還帶著一點點青色的“竹紙”, 認真地在心裏默念書寫其上的內容。

距離考試正式開始還有半個多時辰,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 多少是個心理安慰。

這青色的竹紙是郡府發下來的。

據說是漢中郡的工匠改良了長安制造麻紙的技術, 以更便宜、更量大的竹為原料,所制造而成。

比從前所用的竹簡輕便, 布帛便宜, 也不似從前麻紙那般易暈墨,不耐折疊, 而且新紙聞起來還有一股淡淡的竹香味,可謂是集眾家之長, 而未有其弊。

若一定要說出什麽缺點,那肯定是現在漢中的技術還不穩定。

確切來說是漢中現在沒有足夠的熟練工匠, 導致生產出來的竹紙經常出現厚薄不一的情況, 目前僅能供他們這些個參加郡府擢才考試的士子使用。

沒錯,就是郡府擢才考試。

自打東邊漢中郡的那個將軍秦游入了蜀,李昌就越來越看不懂局勢的發展了。

毫不誇張地說,過去三個月發生的事情足抵得上他過往三十年。

先是那個姓秦的中郎將在本郡太守文登的支持下,暢通無阻地進入了本郡。

緊接著他所派遣的一部偏師, 也把江州傳檄而定。

至此,不到兩月的功夫, 益州三分之二的區域落入他手。

盡管在這一大片區域上, 還存在著數以萬計的山匪賊寇,堪堪過萬的漢中軍只能將城市掌握在手中。

不過有岳雲那個猛鷙無比的小校尉, 和其餘幾員毫不遜色的虎將在,漢中軍大可作為威懾力量坐鎮城中,讓這些統兵將領慢慢地率領偏師,把賊匪給一股股的收拾了。

李昌當時聽那些鄉吏討論,說那個年輕到過分的中郎將秦游,這輩子最差的結局也得是個蜀地王。

李昌在聽過秦游的故事之後,也對這個觀點深信不疑。

但一切美好前景的憧憬,通通破滅在了五月初六那天。

那一天,秦游在劍門關上代弟受過,硬生生挨了八十脊杖,盡收三軍之心。

同樣也是那一天,本郡四個卓有名望家族的年輕俊傑被轅門梟首。罪狀還被各曲、屯中的撫軍、護軍大肆宣揚,真正做到了軍中盡人皆知,民間廣泛流傳,可謂是將那四個家族的面子放到了地裏踩。

和所有人想的一樣,被掃了面子的四家雖然沒在迎秦游這個中郎將入蜀的大方向上發表異議,但在秦游入蜀後,卻有志一同地采取了消極的抵抗策略。

他們世代居於蜀地,姻親故舊,門人弟子之間的關系盤根錯節,只消一個眼神,一句漫不經心的話語下去,就自然有無數人為之奔走效命。

由此在秦游初期,整個廣漢郡的政治生態呈現出一種超級擰巴的形態。

郡府下發的各項命令能不能傳到鄉亭之中呢?答案是能的。但這個時效性嘛,那就不好保證了。

反正處在成都的李昌,收到郡府會在九月初八舉辦擢才考試消息的時間,居然比遠在廣漢縣的友人還要晚,消息還是友人先告訴他的。

但一開始追究這個延宕政令的責任,那就成了一大筆爛賬,每個經手環節都出了不止一個問題。真要追究下去,那就是要逼著把郡府清空,今後找不出做事的人了。

李昌在打聽到政令延宕的原因後,想去漢中軍中謀個一官半職的心思瞬間就熄了一大半。

才剛來就把世家大族往死裏得罪,哪怕是入了蜀也立不穩啊。

但漢中軍後續的一系列操作,才讓李昌見識到了外邊的天空有多大。

漢中軍這麽做,完全是因為他們有充足的底氣。

郡府小吏陽奉陰違,延宕政令的上傳下達是吧。那就從軍中派出一個三五人的小隊伍,直接駐紮到鄉中宣傳。

而且選擇的拉攏對象也相當刁鉆,選的盡是如李昌這般,家中有一些財產能夠讀得起書,渴求更高的社會地位,卻苦無門路,又不願給世家大族當狗的寒門士子。

這些寒門士子對世家大族的心態向來是既畏懼羨慕,又憎恨鄙夷。現在有了漢中軍在後頭撐腰,情緒和觀感無可避免地會滑向後者。

而且有了將來能夠真正入縣府、郡府、乃至於州府為官,縣鄉間寒門士子以驚人地速度被漢中軍派出的臨時小隊伍給攏到了手中,工作效率更是高得令人不敢置信。

尤其是在有了信鴿與青竹紙的幫助下,哪怕遠在北部都尉,郡府發出的命令也能在三天之內到達,是以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反把縣府和鄉寺給架空了。

可以說現在影響他們這些個臨時工作隊伍效率提升的因素,已經變成了信鴿與青竹紙不足。

不過據說從漢中來的匠人和訓鴿師就要到了,到時候直接招攬流民開設工坊,數量很快就能提升上去。

李昌原本是被族兄拉著去一起看看漢中軍的成色,好決定是不是要抱上這條大腿。結果在去了之後,竟然有些工作得樂而忘疲。

實在是一切東西都太新了,新得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探索更多,知道更多。那些個據說是育才營、博學營出來的少年人,個個都是勃勃朝氣,嶄新面貌。不僅與他,與那些世家大族子弟相比也是新得不似凡俗。

所以在得知郡府,實則是漢中軍要拔擢賢士,充為屬吏之後,他立刻就下定決心要參加。

畢竟他可是聽那個來自漢中軍的少年說了,軍中還有更多稀奇的事務,比如說百花劇社,比如說現在已經改名叫仁心營的醫療預備營,而那裏面可多是由女子組成的!

即便見不到那些,那也可以去見識一下什麽叫訴苦整軍活動。

按時下地域的排外風氣,不同籍貫的人想要彼此認同都不容易,但他已經見到不止一個武都人,廣漢郡人現在自豪地稱自己為漢中軍了,相信在巴郡和蜀郡,這樣的人也不會少。

而且他冥冥之中感覺,如今鄉中那些不斷增多,由軍中派出的工作組成員,肯定在籌劃什麽大事。

如果不能加入進去看看,說不定會吃很多虧的。

李昌捏緊了手中已經被翻得起了毛邊的青竹紙。

這上面是用膠泥燒鑄成的活範,然後排版印刷而成的《千字文》。

只要能把上面的字全部認全並稍加理解,現今漢中軍的下達的各種軍令文書就能全部看懂。

如果還能熟練地掌握算盤的用法記新式賬,再加上一條李昌一直都沒能搞懂的政治素養過硬,就能夠被選進工作組,派駐到鄉中,成為實際上的鄉吏。

他家中並不算富裕,少時開蒙只能去郡府進行補貼的鄉學學習,可那個地方得遇良師的概率只能說是約等於零,所以七八年書讀下來,對先賢經典仍然只能說是一知半解,更甭說什麽涉獵廣泛,不出門而知天下事。

盡管鄉中有些小吏的水平遠不如他,但架不住人家背後靠山硬啊。

若是想要憑自己的本事取得個一官半職,那還真的就只有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是以盡管已經將這篇千字文背到爛熟於心,他還是不肯放過任何一點機會。

忽然,有人從背後扯了扯他的衣袖,聲音怯生生的:“李戶吏,您能告訴我這個字到底是怎麽寫的嗎?”

李昌在協助漢中軍工作組辦事的時候,負責的是本鄉人口統計核查,因此鄉中之人會尊稱他一句李戶吏。

他扭頭,發現還真是個熟人。

這個年紀看上去還不到二十的小子名叫趙層,最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吾乃秦國王族之後。

秦國的確是嬴姓趙氏,但李昌認為這個嬴姓趙氏和趙層這小子的趙,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多半是和自己一樣,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吹噓是秦太守李冰之後一樣。

不然當初二世盡誅宗室,怎麽會放過這小子的先祖。

這小子家中又何至於淪落到好不容易開墾出半畝荒地,還差點被鄉中大姓奪去,全靠漢中軍才給保了下來。

退一萬步說,即使這小子祖上真的是秦國王室,為保全血脈棄嬴姓而改用趙為姓,而今也屁用沒有。

因為休說是阿房宮都做了土的秦朝,就是這大漢天下,也是一幅日薄西山的藥丸模樣。

“阿層,怎麽不在家中收拾打整你那半畝多田?雖然時已仲秋,種不了什麽糧食,但還是能種上一些菜,家中冬日裏能多一份吃食的。”

“李戶吏,你真是隨著漢中軍久了,連這說話也是一股漢中軍的味道,動不動就是要這樣做那樣的。”話題一脫離學習,趙層的語氣立刻就變得吊兒郎當起來。

李昌根本就不慣著他,給了他一個大脖溜子:“少跟我在這涎皮賴臉的打哈哈,說,到這來幹什麽了?”

趙層挺著脖子:“你能來我當然就能來啊!”然後在李昌的眼神中聳了肩膀,摸著鼻頭弱弱地說道:“我這不是聽說郡府有什麽考試麽,只要把這上面的字識完全,就有機會入鄉寺為吏員,所以就想著來碰碰運氣。

“結果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拿到的這張印得字模模糊糊。後來走山路的時候又跌了一跤,就更加糊了,四下尋摸著想要找個人問問,這不就找到您了嗎。”

李昌看著少年一臉討好的笑,只覺得牙疼。

還真是這種不著調的人能做出來的事。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少年手中已經變得皺皺巴巴的青竹紙,想為紙嘆一口氣了。

李昌耐著性子說道:“你可知此次來參加考試的,都是要先向駐紮在鄉中的工作組表明三代,然後同裏至少五戶人家作保,這才能拿到準考證的嗎?”

趙層眼中盡是清澈的愚蠢,呆呆楞楞地說道:“我不知道,這也沒人和我說啊。”

李昌又戳了戳他手中的青竹紙說道:“而且據我所知,你之前也從未學過書文吧,這才幾天時間,就把這上面的字全部熟知了?”

趙層的臉飛上兩朵可疑的紅雲,但很快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不服氣地說道:“我聽聞如今漢中軍的主帥秦游,三年前也不過是個農家子,吾乃秦國王族之後,難不成還比不過他!”

李昌心中暗笑,豈不聞世有生而知之,不可用常理忖度者?

你若真的如那位漢中軍的統帥秦游一般,豈會到現在連自己的一畝多田都保不住?

但這話是不能說的,因為他也害怕少年人熱血沖頭,給他來一下子。

所以他換了個方式說道:“那你可知此次作弊者有何懲罰?”

趙層的臉唰地一下變白,結結巴巴道:“懲罰?還有懲罰?”

“那是當然,你想一想,此次成績優異入選者可為鄉吏,亭長,可以令多少似我這般的寒門士子一步登天?如此前景,豈能不對想要作弊者施以嚴懲?”

李昌沒有點破趙層白得已如敷粉的面色,繼續說道:“你記住了,凡是搜出夾帶,考試過程中作弊的。本人終身不能參加考試,三代以內近親三年不能參加考試,五服之內本年不得參加考試。

“而且這會留下墨底子。有了這個墨底子,將來凡是與漢中軍有關的產業,無論是做工還是參軍,都不行。”

趙層的臉徹底白了:“真的全都不行?”

“真的全都不行。”李昌很是鄭重地點點頭。

趙層費勁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後使勁把臉一搓:“那我不考了,不考了,還是去參軍來得痛快。至不濟,去工坊做工也成,那給的錢糧多,還不用背井離鄉。”

李昌看得心中更樂了。

傻小子還惦記著參軍呢。也不去打聽打聽,那些從漢中軍被分出來的工作隊伍成員,一個個的提起學習都是苦不堪言的模樣。

而工坊招收夥計的要求就更高了,不然工坊也不至於多是博學營的人。

不過這同樣屬於不好直說的部分,所以他也就任由趙層撥開人群慌慌張張跑了。

李昌正在看樂子呢,沒想到一回神,謔,周圍怎麽這麽多人把他給圍起來了?

看這衣著打扮,就很兇悍的樣子啊。

他有些懵,更有些慌。

直到一個同他年紀大差不多的漢子分開人群,到他面前行了一禮,客氣中又帶著三分拘謹地說道:“剛才聽先生說話,見識端的不凡。我們都是郫縣人,家中也沒什麽錢請師父教導。雖得了這郡府所下發的千字文,但也是東家兩三字,西家四五字給湊出來的。

“還有一些字著實是認不得,本想著是來碰碰運氣,能中一二人也好。但方才聽那個少年向先生求教……”

李昌一聽瞬間了然,這是臨陣磨槍磨到他頭上來了。

他這兩個多月跟著漢中軍的工作組東奔西跑,沒少聽他們說什麽以民為本,以民為基,多少受了熏陶,於是沒怎麽想就同意了。

學問需多砥礪,教人同樣是在幫自己覆習嘛。再說這回漢中軍言明了不限錄取人數,只要考試通過就行。

這裏邊要是有人能通過,將來也可以引為臂助啊。

有了李昌帶頭,後續不少同他交好的寒門士子也加入教授的行列中,一時間往昔道左相逢都全當未見的兩夥人,此時竟在州學的大門前一派其樂融融。

直到轔轔的馬車聲傳來。

“三哥,咱們真的要和這些寒庶一塊考試,爭什麽鄉吏之位嗎?憑我何氏的家聲族望,郡中何職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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