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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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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固縣, 縣寺。

即便是一架已經走到生命末期的朽壞機器,在國家意志的驅使下也能爆發出了令人心悸的力量。

不到兩刻鐘的功夫,能夠決定成固縣九成以上事務的各方面頭腦, 就已經全部被請到了這寬大的廳堂內。

數十只足有小兒臂的蠟燭被安置在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青銅燈架上, 放置在四個墻角的巨型燈架,發出的燭光將整個大堂都照得亮堂堂的。

秦游也因此能夠看清如今聚在這堂中的人。

其中有他認識的, 譬如縣丞、縣尉和少部分曹椽的椽長, 還有一部分是他不認識的,腰間無印綬, 鬢邊發絲已經大部分轉為了白色, 應該是縣中知名的世家豪強。

然後秦游不出意外地發現,這一屋子內屬他的官職最小, 年級最輕。

哦,如果只論官職的話, 還有丁逢這個難兄難弟。他因為先前的建言獻策,被孫朗看中, 將他留了下來。

不過丁逢的情況又與秦游不同, 他的官職低是因為他不想升,寧可待在水曹這個清閑部門安安靜靜鉆研技術。只要他願意,丁家指定能給他謀來一個外縣功曹乃至於入京當郎官的機會。

而秦游這個鄉嗇夫是沒得升了。

年齡、地位、家世、名聲共同構成了頂在秦游腦門上的透明天花板。

總結一下就是,官是可以給你當的,畢竟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也喜歡躲懶享清閑, 具體的事務是需要像秦游這樣的牛馬去幹,而且秦游也是他們遮蓋腐朽內裏時, 一塊光彩奪目的招牌。

但高官厚祿就不用想了, 那些個位置連他們自己都不夠分呢,怎麽會容忍外人染指。

也不是沒有秦游這般出身的人能夠打出兩千石, 乃至於三公九卿的結局,可那都是中間進行了許多的利益交換,被舊有的利益集團接納為了自己人。

絕對不包括秦游這種連送上門的小妻都不要,活像茅坑裏石頭的人。

如果沒有強大的力量進行破局,秦游這輩子官職的終點位置就是鄉嗇夫。

而現在,機會來了。

秦游作為帶來消息,並掌握著此時城中唯一一支武裝力量的人,哪怕他此時只是坐在末席,所有人的目光都自覺的聚在了他的身上。看得出來,他們迫切地想要從秦游這得到答案。

但如果你問秦游此時心中在想什麽,那秦游給出的回答一定是無語。

都什麽時候了,這些個“縣中貴人”還端著上位者的臭架子。既要用他,又不給他與之相配的地位與重視。

怎麽,還要他自己給自己系上狗鏈,再叼著另一頭主動送到他們手上嗎?

果然,每一個王朝都不是無緣無故從末期走向衰亡的。

若非秦游知道開華夏歷朝歷代的亂世爭霸中,已經總結出了“高築墻,廣積糧,緩稱王”的終極殺招,他都想現在就反了。

在這坐著給人當猴打量實在是憋屈。

秦游幹脆不說話。反正以他的地位,本就不該在這種場合說話。

秦游不急,有得是人急。

左側第二位的一位約莫五十歲的長者不待縣令孫朗說話,就將目光投向秦游說道:“秦嗇夫,當真有留壩的賊人陰謀策動營嘯,擾我成固?”

秦游不認識這人,坐在他上首一位的丁逢就小聲給他遞話:“這是本縣大族嚴氏的族長,其侄任本縣戶曹椽,他的一個女兒嫁到了留壩的楊氏為宗婦。”

秦游明白了,這是妥妥的利益相關方。也好像是這個嚴家,想將族中的女兒嫁給他當小妻來著。

他覷了孫朗一眼,見其還是執著的和自己的胡子過不去,似乎並不介意他答話,所以拱拱手回道:“小子回嚴公,小子也不知此事是否是真。只是今夜亭卒巡鄉亭時捕獲一賊,從他口中得知。不敢怠慢,即刻率了家中壯勇賓客前來稟告縣君。”

嚴姓老者還沒說什麽,那坐在他下手,應該是嚴氏族中後輩的年輕人就把桌案重重一拍,戟指著秦游說道:“僅憑賊子的一面之詞,你就讓攪擾得闔縣衣冠不寧?!”

秦游挑眉,實不知這人怎麽對他這麽大的惡意。他這還沒說什麽呢,怎麽這麽大一頂帽子就扣上來了。

不過在辯論上,秦游還沒怕過人。他目光下壓,避開了年輕人的質問視線,不鹹不淡地說道:“此等傾覆大事,還是寧可信其有好。”

不等那年輕人再度出言詰問,秦游就緊接著說道:“不過那賊子並非是獨身前來,其屬下還有五十餘人,已被盡數擒拿,現暫壓於東鄉內。

“以在下愚見,應當沒有人帶著五十餘人,跨越百裏只為開這麽一個玩笑。”

此話一出,那年輕人的臉上就像是開了染料鋪子似的,紅一陣白一陣,五彩繽紛地好看極了。

秦游現在還沒有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本錢,所以見好就收,只低頭小小地聳了聳肩膀,把肢體動作的嘲諷拉滿。

年輕人果然氣盛,當即按捺不住,就要起身找秦游廝並。

不料此時忽傳來隱隱約約的喧鬧聲,在寂靜的夜中顯得極為刺耳。

嚴家的年輕人立時不說話了,看向秦游的眼中都多了敬畏。

精神高度緊繃,狀態比夢游好不了多少的孫朗陡然軟了下去,顫聲問道:“是賊人,是賊人!現在,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主簿夏昭實在是看不下去,上前稟道:“縣君,還未到寅正。”

借機用了點力把王朗給扶正。縣令是一縣之長,好比三軍主帥,現在就倒了太影響士氣。哪怕做個泥塑木雕的吉祥物,縣令也得撐到這一攤子事完了再從神龕上摔下來。

王朗勉強坐正了身體,但還是慌:“那,那賊子明明說的是寅正,可現在還沒到……周章,周章!”

秦游對王朗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當即起身離席,慨然說道:“下吏這就去看看。”

王朗如蒙大赦,迫不及待道:“速去,速去!”

秦游恭敬地退出大堂,但到堂外就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龍行虎步,張開雙臂任由屬下給他套上剛從縣寺中找出的一套盔甲。

高賁原是帶著人在廊下等待,見到他立刻跑了過來,一雙晶亮的眼眸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極為奪目,他湊上前對秦游興奮道:“兄長,我聽聲音就在不遠處,是輪到我的隊上了嗎?”

今夜這麽大的事,結果五個滿編隊裏就他一個人沒有撈著直接作戰任務,而是隨著秦游到了縣寺,做什麽勞什子的保衛任務,說他心裏不憋氣那絕對是假的。

可他也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而且他手下的兵因為他當初多挑識字的,整體素養的確弱了那麽一籌,不然也不至於去野地撒泡尿就被敲了悶棍。

再加上縣寺裏都是一群眼睛長到額角上的人物,也只有他這個侯門之後,前縣尉之子能有些牌面。

別的不說,就這幾套甲,換做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個人,都拿不到手。

連秦游都不例外。

現在眼瞧著有仗打,高賁只覺骨子裏的血都燃燒起來了,跟著兄長來縣寺也沒什麽不好。

秦游瞧出他身上幽暗的光芒,上手一摸,果然是一片冰冷。笑著錘了一拳上去,帶動甲葉嘩啦啦作響:“這麽快就把甲穿上了?仔細等會真要用你上陣的時候沒力氣。”

全套鐵甲少說四十斤往上,哪怕高賁只穿了半甲,但沒點體力不一會就得歇菜。

高賁自信地拍了拍胸脯,脖子高高仰著,像個驕傲的大公雞,說道:“兄長放心,你常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不過是這一身甲罷了,還不礙事。弟弟不會給您丟臉的,第五隊也不會丟咱們成固男兒的臉的!”

“好,有志氣。你阿父知道了一定很開心。”秦游從他手裏接過自己的佩刀,笑著拍了他一下,然後朝著已經圍上來的第五隊猛地一揮手道:“都隨我去看看,到底是誰敢犯我成固!”

“是!”

其聲遏行雲,似乎天上厚重的鉛雲都被震散了些。

如此大的動靜自然也傳到了相隔不遠的縣寺大堂。

王朗只覺心中稍安,環顧左右道:“果不覆虎子之名!有周章在,今夜可無憂矣。”

只是人一冷靜下來,難免就多思多想。

王朗略一沈吟,就不放心了,問向丁逢:“畢聚,周章此番帶了多少人來?”

丁逢答道:“我曾去過周章莊園,他家中約有百十賓客。他此番全數帶了出來,但為防城東軍營生變,只帶了二十人入縣寺,領頭的是前縣尉高光之子高賁。”

王朗瞬間不淡定了,扶案前傾道:“怎麽只帶了這麽點人來?怎麽不全帶過來啊!”

丁逢覺得自己想掀桌子了,人全帶過來了到時能保住你了,可城中的百姓又怎麽辦!

果然是外州人,不把本縣百姓的命當命。

只說這幾句話的功夫,喊殺聲越發近了,堂中諸人都能清楚聽出這就是沖著縣寺來的。

“只這二十來人,能守住嗎?”王朗汗出如漿,又一次環顧諸人問道。

但這一次沒人回答他。

三番五次主動把短處露在外頭,就不要怪人鄙視他了。

無人回應再一次加重了王朗的焦慮感。他知道城中世家大戶都豢養著輕俠,但那是人家要保衛家宅的,必定不會借給他。所以只好將主意打到了早有的守備力量上。

縣尉司掌守備之職,此時正當其用。

於是他看向本縣的“守尉”道:“子韌,本縣記得縣寺內還有……”

可話還沒說完,“守尉”就面露難色道:“縣君,下吏腹中不適……”

而且不單是說說,這大冷的天,額上還真一顆一顆往外冒汗珠。

王朗見他這幅不堪用的模樣,嫌棄地移開了目光。他此時無比懷念已經離任的高光,並在心中懊惱當初就不應該看在此人聽話的份上就擢升為了“守尉”。

今夜第一個趕來報信的那個好像從前也在縣兵之中,瞧著有勇力膽氣多了。

只是他也不能自掌嘴巴,所以揮揮手算是放過,轉而將目光投到了兵曹椽身上。

這人身上的職位也有軍事職能,正合適在此時派出去用。

但承平日久,民不知兵,內地郡縣的兵曹椽已經淪落為了世家子弟刷資歷的跳板。所以這個比先前的“守尉”還要不堪,不等王朗說話,整個人就恨不得出溜到桌子底下。

王朗回想著自己先前聽到的那身整齊劃一,充滿著精氣神的是,有些無助地低下了頭。

明明他才是縣令,可以任意擢用一縣人才,但怎麽關鍵時候找不到一個為自己分憂的人呢。

他只能雙手撐在桌子上,無奈道:“諸卿可有願帶縣寺中兵卒協同秦周章防衛者?”

一時無人應聲。

丁逢嘆了一口氣,按著桌子起身:“逢願往。”

“翼願往。”

丁逢很詫異,怎麽還有人與自己撞到一塊了,而且聲音還是從上首傳來的。

結果擡眼一瞧,原來是馮翼啊,那就太正常了。

他的兩個侄兒都在跟隨秦游,馮翼作為兩人的叔叔,即便在縣中做的是抄抄寫寫的書吏,但血勇肯定是不缺的。

有兩個人站出來已經超過了王朗的心理預期,他連忙說道:“二君速去,速去,勿使秦周章有失。”

語速快得就像怕兩人反悔了一樣。

丁逢與馮翼對視一眼,齊齊退出大堂。只是遠離大堂,分頭招聚兵卒時,又是不約而同地一嘆。

君無君相,臣無臣樣,必生災殃。

那廂已經爬上縣寺望樓的秦游的臉色已經黑成了和夜色難分伯仲。

好麽,他被騙了。

其實也不算被騙了。因為被分到東鄉劫掠的那個蠢貨應該壓根就沒被告知實情。

他先前還在疑惑為什麽要用四百人來劫掠一個縣城。

按內地這些太平太久郡縣的反應,用兩百人都有些嫌多,畢竟華夏歷史上有著八百打十萬,還打贏了的逆天戰役。那還是打經過訓練的正規部隊,普通平民要容易得多。

等到見到這浩浩蕩蕩的火把結成一條火龍往縣寺來,秦游才反應過來這是為什麽。

因為這幫人的根本目的壓根不是什麽劫掠縣城好撈一票就走,而是他此時所處的縣寺。

至於為什麽沖著縣寺來也很簡單。昔年高皇帝入關中,眾將都忙著去搜刮秦朝留下來的財貨,但唯有蕭何一人去了典籍室,全力搶救記載戶籍民口和先賢經典的竹簡。

老流氓好奇問他這是為什麽,蕭何答道這才是一個國家的根基啊。

秦游不相信這夥自留壩而來的寇賊有蕭何那麽大的理想,攻打縣寺多半是為了其中的各類印章。

沒有什麽比繳獲印綬、誅殺屬官更能消融大漢王朝的正統性了。

正所謂殺官造反,殺官還在造反前,屬於造反必備前搖了。

天太黑,連秦游也看不出到底有多少人,也許有人持了多只火把布疑兵之計。

但肯定是比他這邊的人多。

秦游聽到了身後稍顯急促的呼吸聲。

“烏合之眾罷了,二隊和三隊發現之後會很快馳援的,到時就是裏外包夾。阿虎,去取弓和火箭來。”

“好。”

高賁興沖沖地應了一聲,少一時取了一把硬木大弓和三支箭頭上纏了被油脂浸潤過的布條的箭矢。

這時火龍已經行進到了百步之內。

秦游接過長弓,稍稍試了一下弦,然後搭箭。

高賁取火把點燃了箭頭。

秦游把弓張滿,仰天放了一箭。

箭矢高高飛出,仿如流星,在空中帶出一條亮色。然後受重力的影響,重重紮在了石板上。

正正好好落在火龍前十步左右,前排明顯出現了騷動,“火龍”停止了前進。

“兄長神射!想來當年飛將軍也不過如此了。”

秦游直接無視了高賁的誇獎,哪裏是什麽神射,他本來想放倒最前面一個來著,但穿了臂甲還是太影響發揮了,畢竟他不是能轅門射戟的呂布。

不過這也不是很重要。

秦游很快第二次張弓。

這一次如法炮制,效果也差不多,箭矢釘在了與第一次差不多的地步。

這一次火龍就不是停止前進,而是出現了小小的騷亂,往後退卻了不少。

箭射百步不難,但暗夜無關,前後兩只火箭的落點卻成了近乎一條直線,這說明對面有神箭手啊!

秦游一鼓作氣,第三箭緊隨而出,還是並排的落點。

一箭兩箭可以是運氣,三箭就是妥妥的硬實力了。

這一下,火龍開始整體退卻。

高賁的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反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難怪兄長平常都不跟著他們習射,感情是沒有多少進步的空間了啊。

偏偏在他說不出什麽話的時候,秦游想讓他說話了。

“阿虎,找你們隊裏幾個嗓門大的一起朝那處喊。過此三箭者,必誅之。”

高賁好一會兒才應聲道:“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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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弈術冠絕全軍,昔為成固兵曹椽,領兵入山中剿賊。賊勢頑,拒險不肯降。為民計,高祖乃與之約三箭,及引弓,百步外箭成一線。

賊驚佩,遂降高祖,為前驅,戰死不顧。——後梁·朱征明·《夜窗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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