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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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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秦游從許家離開的時候, 不僅帶走了沈甸甸的三千錢,還挑走一副上好的扁擔,並兩個碩大卻不失精美的箱籠。

這是許太公年輕時在鄉中行商所用的家夥事, 已經在庫房中存了許久。如今到了秦游手中, 也是一種傳承。

秦游並沒有為這些東西打欠條,並不是因為甥舅間關系親密到可以不打欠條, 也不是許菖有意幫扶這個外甥。

而是在賬面上, 這些東西是由秦游帶來的那兩把環首刀換的。

許家做的是正經生意,不銷贓。但為親外甥寄賣一些東西, 提前支付一些報酬是情理之內的事情, 任誰也說不出不是來。

自武帝後,大漢實行鹽鐵專售制度, 民間雖有鐵器流通,但數量極少, 賣到羌地謀取暴利就更是天方夜譚。

這兩把環首刀的品相都不錯,無論是許家私下放出風出售, 還是通過關系, 把刀出售給有售賣鐵器資格的相熟商賈,陳衛都能很快地收到消息。

同時秦游再把錢一還,陳衛只要不傻便能反應過來,他所謀求的事情失敗了。許家雖然出面庇護了秦游這個外甥,卻也沒有把事捅到文登這個外戚克星面前的意思。

因為如果要這麽做, 這兩把環首刀就不是仍舊在成固縣流通,而是會擺在文登的案前了。

屆時只要陳衛出錢把兩把刀給買回去, 這事就算是心照不宣地給抹了。

須發皆白的許太公一手拄著高高的鳩杖, 一手被許富攙扶著。雖然身形有些佝僂,但眼睛中不時閃過的景觀還是能讓人感覺到這位老爺子不是一般人。

此時的許太公眼中滿是慈愛, 只是秦游分不清外祖父這份慈愛是沖著他的,還是沖著這副與風雨相伴近三十年的扁擔的。

許太公用自己那枯樹皮般的粗糲手掌拉住了秦游,溫聲細語地叮囑:“昔年唇齒不清的小兒,如今也長成昂藏丈夫,要挑起家業生計了。你阿母泉下有知,必定十分高興。

只要有心,一時犯錯並不要緊,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個犯錯的時候呢?只是要知錯能改,好好長個記性,再犯可就是自己蠢了。

我許偃的外孫,總不能是個扶不起來的蠢物吧!”

說到這的時候,秦游感到有一股大力施加在了自己手上,就像是殷切的希望化為了實質。

他情難自禁但低下頭,掩飾了眼眶中滾出的熱淚:“游謹記。必不定外祖父您失望。”

“那就好,那就好。”老懷大慰的許太公愈發用力地搖晃起秦游的手來。

“這一副擔子是我十五歲那年賣了一頭牛換來的,風裏來雨裏去攢下這麽一份家業。你現在比我那時候可強得多,只要自己有心,肯出氣力,日子必不會過得差了。”

許太公又伸手摸上了那副無比熟悉,因為油脂和汗液已經變得有些發亮的扁擔。

也許憶往昔歲月稠是每一個老人的特質,正當許太公臉上懷念之色愈濃,還要同秦游講古時,一道蒼老卻不失風火的聲音打斷了話茬。

“快收起你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吧。一輩人有一輩人的事,你個糟老頭子操那麽多心做什麽。再說阿游的性子是隨了英的,哪需要你這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教。”

聽到這個聲音,許太公的胡須忍不住抖了三抖。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反駁。但最終只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低低嘟囔道:“糟老婆子,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秦游與許富的目光在空中一觸,然後在看到對方臉上的笑意後迅速分開。

能當著後輩的面,毫不留情駁斥許偃這位許家締造者的,只能是另外一位締造者。

而且以許家真正興起的原因和目前的側重點,還真說不好這兩位締造者誰起到的作用更大。

心裏想是一回事,表現在具體行動上,秦游還是看不出什麽異常的朝著來人恭敬一禮:“外祖母。”

這也是一個頭發斑白,面上皺紋堆疊的老人家,但可以清楚看出眉目深刻,顴骨高聳,的確無愧於鄉中言之鑿鑿羌人後裔的傳言。

秦游的恭敬態度好算是取悅了這位年少時便以剛強聞名鄉亭的老婦人,把許太公擠到一旁的她語氣放緩,但依舊嚴厲:“我不管游你是怎樣頂立家業,總之你不準苛待蕓娘。這世道對女子不公,你這個做丈夫的要是再沒有擔當,她就只有投繯沈河的下場。

我已經沒了女兒,不能再沒一個外孫女。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就把蕓娘送到我這來,我為她另置嫁妝。”

秦游被老太太這一番話說得冷汗都下來了,很好,他現在對老太太身上的羌人血統再無半分懷疑了。

因為漢家女子即便有這個心氣,這個能力,也不會這麽大喇喇的說出來。

莫名有些心慌的秦游不假思索說道:“不可,蕓娘是我妻。”然後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與蕓娘既結為夫妻,就自會照顧好她。”

這是在為前一句對長輩的態度找補。

老太太上上下下盯著急切的秦游看了一番,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離去,渾然不管被晾在一旁的許家爺三。

有了老太太這麽一打嚓,許家其餘兩位長輩也不好教育秦游了,只能任由秦游打著擔心蕓娘獨自在家應付不來的幌子離去。

望著秦游挑著扁擔健步如飛的背影,許老太公眉毛一抖,問向站在自己身側一直沈默不言,仿佛一尊雕塑的長子:“游方才真是那麽說的?”

許富還沈浸在變得好玩的小表弟就這麽走了的悲傷情緒中,聞言啊了一聲,茫然問道:“什麽?表弟說了什麽嗎?”

許菖破天荒的沒有訓斥兒子沒規矩,而是宛如一臺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一板一眼答道:“回稟阿父,游的確是這麽說的。在他猜到家中與南陽文氏有關聯是源於羌地的商貿往來。

在孩兒告訴他文君密切關註著運到羌地的布帛、 陶罐、陶釜有多少時,游脫口而出文君可是在計算羌地有多少民口?”

許太公沈吟不語,長且雜亂的眉毛遮掩住眼中的情緒。

許富還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仗著長孫的身份壯著膽子問道:“阿父,家中不是一直往羌地賣這些東西嗎?又不涉及鹽鐵糧食這種違禁品,怎麽就與民口扯上關系了?”

這合法合規的生意,怎麽就做出一股反賊的味道了呢?

在見過秦游的機敏應變後,許菖對自己這個往昔無比滿意的兒子變得十分不順眼起來。

果然還是太史公的《報任安書》中說得有道理,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爾作春秋,人還是要多經挫折,才能成長。

好在兒子被父親嫌棄的情況,多建立在孫子被爺爺寵愛的基礎上。

許太公耐心地為孫子解惑:“富,一戶之內,十口之家,所用罐釜幾何?”

許富也不是笨人,蒙在眼前的窗戶紙被許太公捅穿之後幾乎瞬間就反應過來。

草原環境比中原更為惡劣,一場白災,就足夠讓牧民幾十年的心血化為烏有。

所以他們非但沒有中原強制分家,為國家提供賦稅的法令,反而竭盡全力地聚族而居,增強抵抗風險的能力。

加上草原以各種幹燥的糞便作為燃料,獲取難度比木柴更困難,所以更傾向能夠節約燃料的大罐作炊具。

許家與羌人的開門紅生意,也是迄今為止做得最好的生意,就是能夠一次性做上十五人飯食的大陶罐。

以羌人的生活艱苦,是寧可把年老體衰的老人舍棄,都不會舍了能煮飯的陶罐,這可是家中重要資產!

所以每賣出去一個陶罐,基本就意味羌人民口增加了十到十五人……

許富回想起自己經手的家中歷年賬冊,聲音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這些年,家中賣出了近千口大陶罐,還有許多小陶罐……”

而與羌人做生意的可不止他們一家。

平帝光永三年,羌人叛亂,關西之地損失慘重。

許菖終於沒忍住給了兒子一腳:“光永七年起,分置南北羌校尉,互不統屬,數年來攻伐不斷,流血漂櫓。”

言外之意便是羌地固然因為貿易暢通無阻有了一定的發展,但這點發展在內鬥中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沒見到朝中袞袞諸公,根本沒把羌人當一回事嗎?也就只有文登這位世家公子哥,對此保持著萬分警惕。

許太公似乎半點沒看到這場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親子教育,而是撫摸著胡須說道:“我許家亦要出一麒麟兒乎?”

文登年少的成名,在州中有麒麟兒的稱呼。許太公這麽說秦游,顯然是抱著極大的期許。

許菖一張臉上不掩憂色:“游慨然有英雄氣,然觀其志匪淺,不知禍福如何啊。”

他聰明的沒在老父面前提秦游並不姓許這件事。

而且甥舅關系親密,拆不散的同義句是:能靠著外甥享多大的福,就能跟著外甥受多大的罪。

畢竟這年月,是真的有著九族消消樂的。哪怕用得極少,但終究是個風險。

許菖面上的憂色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許太公直接一鳩杖打到了他背上,怒道:“乃公一世英名,怎地生出你這等鼠子!乃公當年能從無到有,一手一腳掙出這份家業。

你如今良田廣屋,家訾數萬,衣食無憂,卻畏頭縮尾,不是英雄所為!倘若富貴易取,何至於李廣難封?哼!”

許太公氣沖沖的輸出完,就拄著鳩杖氣沖沖走了,許富趕緊追了上去,唯餘許菖在原地苦笑。

阿父呀阿父,你當初是沒什麽可輸的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自然無所畏懼。但兒子是攜家帶口,能輸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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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平十年,登與帝覆見於蜀郡。帝大悅,謂眾將曰:“今得見遠謀,如大旱遇雲霓,吾亦有子房矣!”

遂攜手進帳,同榻而眠,暢聊達旦,無有倦意,不知時光流逝。

文武不解者甚多,私聚議曰:“文遠謀固才名遠揚,然僅兩面之緣,何故信重至斯?”

武威侯薛臯訴眾意於文德皇後榻前,後答曰:“雖非舊識,心多向往,可謂神交已久。”——《梁書·卷六十四·列傳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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