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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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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影(下)

天啟八年, 深秋。

萬物蕭寂的時節,江南卻仿佛並未被寒氣侵擾,煦和宜人, 煙雨紛紛。天地間恍若覆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又隨著微風縹緲地晃顫。

山水之間,一襲青衣掌著油紙傘,青紗覆目,長身鶴立於長橋之上,任由雨絲風片潲染他的衣衫。

背後的萬水千山是若隱若現的綠, 而他一身的竹青,立在雨幕之中, 好像下一瞬就會融化在江南。

行人擾擾,皆為過客, 只有他長駐原地, 似在聽雨。

護衛緊緊跟在他的身後,面若寒冰, 與他周身的氣質截然不同。

又過少頃。

就在薛玉輕嘆一聲, 掌傘邁步欲離開時,驀然間, 一抹紅色的窈窕身影小跑過來,似是不經意間,就這般歪足跌入他的懷中。

青絲飄搖, 獨屬於女子的氣息似溫柔的藤蔓,一點一點將他纏繞。

薛玉唇角下垂一瞬,護衛緊隨而上, 要將她立即推開。而沈莫離攥緊薛玉的衣衫,一點也不願松手。她小聲地啜泣著, 確認薛玉聽到了她的哭聲,旋即哽咽著道:

“公子,救救我……”

她軟聲傾訴,告訴薛玉,自己是被賣入坊中的勾欄女子,無依無靠,卻不願屈從,便私自逃了出來。

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裙擺的一角,嗚咽著補充:“我被他們打得很重,腿上也受了傷,走不了路……”

隨著她的動作,一陣血腥氣自她的傷口繚繞開,又混暈在雨絲潮氣之中,彌漫得愈發濃重。

薛玉動作微頓,遲疑著朝她側過身。

同薛玉相處這麽久,他的為人品性,沈莫離再清楚不過。她幾乎能夠篤定,面對這樣走投無路的弱女子,他絕不會坐視不管。

也正因為此,她才有足夠的底氣,幾乎生生打斷了自己的腿。

這又是她不惜代價,用盡罪惡的辦法,為薛玉設下的天羅地網。

果不其然——

就在護衛心生不耐,要護著薛玉離開時。

卻見薛玉忽而頷首,微微傾身,如同一尊悲憫世人的玉佛。

在哀弱的啜泣聲中,他朝她伸出手。

……

*

薛玉為人寬慈,見她傷得不輕,又無家可歸,便也允她可暫住在薛家別院。

沈莫離也終於得償所願。

她跟著薛玉回到別院中,由著薛玉派人為她安排好一切後,便借著感謝之名,來到薛玉的書房。許是見她身上負傷,侍從倒也並未阻攔。

她盈盈有禮,柔聲表達自己的謝意,薛玉一一聽完,卻也並未有什麽表示。直到沈莫離說完,他忽而開口詢問,她叫什麽名字。

桌案旁側,秋茉莉開得正盛,清苦的香氣充斥著人的嗅覺。

沒來由地,沈莫離心底顫抖一瞬。

她盡量穩住呼吸,按照自己事先想好的告訴他,她叫姜凝。

話音落下,薛玉的氣息略略停滯須臾,而後應了一聲,依舊是看不出什麽情緒。

薛家別院本就是為游玩所設,平日裏沒什麽人,此番為了薛玉養傷,更是遣散了許多侍從,為的就是個清凈。

這倒是給沈莫離的計劃留了許多空子。

此後的日日夜夜,借著在薛家養傷,她竭盡所能地接近他,用盡了溫柔的偽裝,幾乎是到了得寸進尺的地步,就連侍從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也不知是薛玉冷心冷清,不意外物,又許是他漸漸心有動搖,竟對沈莫離格外縱容。

而沈莫離知道,這些所謂的縱容,都會成為推他入死門的毒藥。

機會來的很快。

別院換下來一批新的侍從,來守著薛玉的寢殿,那些侍從彼此甚不相熟,更對沈莫離沒什麽印象。

月黑風高夜,沈莫離換上侍女的衣服,攥著匕首,敲響了薛玉的屋門。

她說,自己是來送藥的。

薛玉輕聲應下,允她進來。

燭火晦暗,在夜風中舞動著,令寢殿內的影子都不住地晃顫。月華清輝流瀉而下,給窗前端坐著的身影勾勒上一層銀邊。

由於即將入寐,他此刻只著一件單薄的衣衫,白紗也已經摘下,露出一雙異常淡漠的桃花眸。

這是相隔數月、相隔死生愛恨後,沈莫離第一次再見到他完整的容顏。

君子如玉,不外如是。

察覺到她的停駐,他循著她的方向側過身子,淡聲開口:“拿過來吧。”

話音落下,沈莫離這才發現,自己竟出神良久,心有恍惚。

她端著藥走上前來,目光對上他的雙眸。他應當是眼盲著的,可不知為何,他的眸底是那般明澈,甚至晃漾出一層悲楚的水波,總讓沈莫離生出一陣錯覺。

仿佛……他什麽都看的分明。

沈莫離抿抿唇,走到薛玉身前,悄然攥住衣袖中暗藏的匕首——

就差這一擊。

一切就都結束了。

可她看著薛玉雪凈的面容,瞧著瞧著,最終竟還是猶豫了。

這麽多年來,他深愛著她,無時無刻不護著她,讓她享盡了一位世家夫人應得的尊榮。在她失蹤後,他依舊不遺餘力地找尋著她,用情是那般真切。

而她對他呢?

從第一眼起,她對他便沒有真心,只有算計。她算計他的權勢,算計他的情誼,到現在,算計他的死亡。

她把他騙得徹徹底底,將他永遠拉入自己的情網中,如今,又要推他赴死。

其實有很多時候,沈莫離也曾問過自己,她對薛玉有情麽?

從前種種,她一直篤定,自己對他不過只有利用。

她和他隔著血海深仇。

可那一夜,直至燭火熄滅,推門而出,她始終緊攥著匕首,卻竟然沒能下得了手。

她對他,真的沒有一絲情誼嗎?

沈莫離這樣問自己。

她望向迷蒙的皎月,不欲深想。

她告訴自己,自己不忍殺他,不過是念在他為人璞玉渾金,又不曾參與上奏一事。既如此,便也可暫且放過。

日子還長。

她總有同薛家慢慢算賬的機會。

……

*

第二次時機的來臨,是在那年初冬。

彼時的沈莫離也養好傷,既不欲對薛玉下手,便想著離開江南,回到昀江,再做打算。

同薛玉告別之時,他先是微滯了一瞬,旋即好像釋然了什麽一般,淡聲應下。

他待她當是有意的,可告別時,他並未有一絲一毫的挽留之意,倒讓沈莫離稍感意外。

不過這樣也好,讓她心中少了許多牽絆。

她孤身一人奔赴碼頭,正要離開。不想那次在碼頭上,她碰巧得知,薛家家主薛瓏赴江南處理公事,順便暫住在此處別院。

薛瓏。沈莫離死也忘不了這個名字。

是他一封奏折上報京城,才有了沈氏的抄家,全家人的死亡。

她恨他恨得入骨。

而這次,簡直是天賜良機。

之後的那些時日,沈莫離便留在江南,暗中潛伏在各地,時時刻刻註意著薛瓏的行蹤。

終於,初冬的某日,薛瓏和江南各好友在江畔設宴,觥籌交錯,把酒言歡,筵席直到夜半,燈火飄搖。

那次,沈莫離費盡心機,混入舞女的行列之中,一番異域打扮,再蒙上面紗,幾乎無可辨認。

晚夜降臨,視野迷蒙,更是難以認清。

到筵席的最後,眾人太過縱我,皆是醉醺醺的模樣,對周遭的一切甚少防備。

也正是這樣,沈莫離才終於得了手。

言笑晏晏之際,忽有一片鮮血濺開,灑在周圍人的身上。不知是誰率先尖叫了一聲,安樂之景被血色撕裂開來,變成了此起彼伏的驚呼、逃竄的客人,以及匆忙趕上來的侍從。

借著漆沈的夜色和混亂的人影,沈莫離匆匆逃走。

她不停地逃,不停地往前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每一次心跳聲。

她以為這番過後,她終於大仇得報,自己應當是欣喜的。

可怪異的是,那股喜悅非但沒有湧來,她心底反而升起一種極為異常的愧疚與孤寂。

她殺了自己的仇人。

可她當真該殺了他嗎?

那次酒釀慘案,歸根結底,是沈家有錯在先。薛家不顧一切上奏京城,是為了公正,為了世代恪守的族訓,為了昀江的千萬條人命。

她捫心自問,自己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她被仇恨蒙蔽了許久,而那次,是她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可若是錯的,那她的心又該何去何從?

而且,薛玉的父親被她殺了,他又會怎樣想?

還沒想到這個問題,沈莫離便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的長亭下,擋在她面前的,正是薛玉。

*

月夜中,薛玉端坐在長亭內,依舊是白紗覆目。而在白紗難以完全遮蓋的地方,他的眼尾一片通紅,薄唇也全然失了血色。

是淒楚的,破碎的,死寂的。

沈莫離知道,他是因為父親的死。

在他的身側,他在江南的心腹走上前來,率先開口:“莫離姑娘。”

沈莫離看著他,又看向薛玉,如聞雷轟,雙肩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是沈莫離了。

他竟然早就知道。

心腹宿刀看著她,情緒是掩蓋不住的激動:“莫離姑娘,你知道麽,自我跟著公子開始,公子便一直在找你了……公子對你,實在是用情至深。”

“姑娘,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偽裝的很好,瞞天過海,將公子玩弄於掌心?可是姑娘,從一開始,公子便什麽都知道。”

“他其實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知道。”

沈莫離目光定在薛玉身上,眼睫劇烈地撲簌著。

“從那年初雪,你找公子請求同行,再到你之後的接近之意,公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知道你是不甘壓迫,接近他,也不過是為了無上的權勢。”

“可那又如何呢?他還是愛上你了,愛得徹徹底底……”

宿刀有些激動,一步步朝她逼近,聲量也擡高許多:“沈姑娘,你有沒有想過,那次沈家抄家,闔府被捉拿,為何天子肯法外開恩,獨獨放過你的性命?你以為是天子有情,念你年紀尚小,抑或是不參與案件?其實根本不是……”

“是公子!是公子不顧整個薛府的阻攔,上赴京城,叩天子門,在龍霄殿外跪了整整三日,才為你求來的生!”

“而公子現如今失明,無奈赴江南養傷,你有沒有想過,這又是因為什麽……是他日日苦尋你的蹤跡,不慎遇險,才盲了雙眼!”

“公子來此養傷,覓得一方清凈,我也終於松了一口氣……可不想你竟又千般偽裝,要接近他,謀害他。”

“你以為那次你來求救,公子為何毫不猶豫地帶你回來別院?因為他知道,那是你!”

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鋒銳無比的利刃,直直地紮進沈莫離的心臟。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薛玉,朱唇抑制不住地微微翕張,面色漸漸煞白。

“可是沈姑娘,你又是怎麽做的?你百般算計,不曾對他有一絲真情,你想著除去他,到現在,甚至親手殺了他的父親!”

“你怎麽……你怎麽忍心?!!!”

沈莫離像是被一些字眼猛地擊中,渾身戰栗,忍不住後退兩步。

聽著聽著,她的眼底蘊出一片水波,又化作兩行清淚,順著蒼白的臉龐蜿蜒而下。

竟然……

竟然是這樣!

原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默默為她做了這麽多。可憐她一絲一毫都不知曉,可恨她無情至此,親自給他致命的一擊。

她囁嚅著開口:“我……”

可是一句話還未說出,她的喉間盡數哽滿哭意,令她說不出一個字。

悲楚得幾近窒息。

宿刀憤恨地看向她,說完這些,竟一時無法自控,舉起手中的劍,就要朝她刺來!

寒光乍破,沈莫離卻仿佛什麽都感知不到了。

她心生無盡的絕望,如一個死人一般闔上眼。

可是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襲來。

她有些意外地睜開雙眸,卻見那道利刃停在空中,是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接住了它。刀面如鏡,倒映出一道極為熟悉的白紗。

薛玉擋在她的身前,任由利刃刺入自己的掌心,血肉模糊,大滴大滴的血珠流淌而下。

他的聲音恍若失了氣力:“別動她。”

望著他的背影,沈莫離再也按捺不住,失聲哭泣。

愛恨交織,一股極為覆雜的情緒不住地在心間翻湧,猶如扼住她的脖頸,讓她沒有喘息的餘地。

她情緒失控,一邊哭著,一邊朝薛玉高聲喊道:“你為什麽總是要救我?!薛玉,你不該救我!”

“我是你的仇人!”

“你該殺了我!”

薛玉側過身來,面對著她。許是經歷這麽多,隔著血海深仇,他也不知道該用怎麽樣的情緒面對她。

他就這般面對她良久。

末了,淡聲開口,聲音輕得恍惚:

“莫離,是我不好。”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欠你的。”

他說,是他欠她的。

到這個地步,他居然說,是他欠她的。

分明是她……是她欠了他一輩子!

無法償還!

沈莫離哭得窒悶,看著他如白玉一樣的面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愧疚,如此罪惡。

可到底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成了這樣一個自私無情的人了呢?

她移開視線,不想去看他的樣子。因為只要一看到他,就會想起從前不堪回首的所有。

又或者說,她不敢看。

那次,她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將他死死推開,而後哽咽著咆哮:“薛玉,你記著,我們是仇人!”

“我不愛你……我一點都不愛你,再次見面,你該殺了我才是!”

說完,在薛玉破碎的目光中,她如同一個落了下風的逃兵,匆匆轉身離去。

這一轉身,便是三年。

……

“之後的歲月,我一直在逃,不是為了逃離所謂的追殺,而是我這輩子,都不敢再見到他的眼睛。”

“這段往事,只有我和薛玉知曉。來到天水村,有人知曉我的身份,也曾聽聞我同薛玉那段羨煞世人、令人惋惜的婚約,便找我打聽。可薛玉這個名字,是我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根刺,一觸就疼。”

“這個名諱,我便禁止任何人在我面前提及。”

“你們知道的,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恐懼,因為愧疚。因為一提到這個名字,就會揭開我此生最悔恨不已的一道疤。”

“可我沒想到,即使這樣,這幾年來,他竟也還在一直找我……”

頓了頓,沈莫離輕輕伸出右手,撫上染遍鮮血的墓碑,細細摩挲。

“而後,又因我而死。”

她哽咽著道:“世上沒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寧祈聽完她的故事,哭得眼圈水紅,忍不住連連嘆息。

宋懷硯伸手輕拍了她的背,似是亦有感慨。

他原以為是什麽世族秘辛,兜兜轉轉,竟是段如此令人唏噓的舊事。

他瞥了墓碑一眼,旋即目光回落到沈莫離身上,輕聲道:“所以,其實這輩子,你都沒有放下他。”

沈莫離輕輕頷首,不答。

涼風乍起,她徐徐站起身來,朝被燒盡的那片焦土看過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寂的,猶如她同薛玉的這份情,了無希望,面目全非。

可唯一幸運的是,火舌並未波及到院落後植下的那片秋茉莉。白色的花瓣在風中搖曳,清苦的花香順著秋風彌漫開來。

一如當年。

望著望著,沈莫離忽而開口,似是喃喃自語:“薛玉平生最喜愛的,便是這秋茉莉了。他從前總是提起,說這茉莉花很美,又同我的名字甚是相配。”

“他還說,他之所以這麽喜歡茉莉,不只是因為這個,還因為它有一個很好的寓意。每次他采下茉莉為我簪花時,都會對我說……”

“送君茉莉,願君莫離。”

秋風陣陣,卷起地上散落的茉莉花瓣,輕撫著飄出很遠很遠。

恍若天地萬物,也都在為她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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