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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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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天幕漸沈, 雨落未歇。皇宮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嘲哳的雨聲,是唯一動態的鮮活。

回到毓靈殿, 寧祈又同寶福玩鬧了一番, 而後同惜韻一起翻出來些竹傘,以供這幾日避雨行路。

雨下得愈發緊了。纏綿的雨絲透過窗戶的罅隙潲入屋內,連同滲入些頗為刺骨的寒意。

寧祈輕嘆一聲,走到窗前,欲將支摘窗放下。可她不自覺地看向窗外時, 只覺涼意裹挾著深沈的夜色湧襲而來,黑黢黢的夜幕猶如一團化不開的濃墨, 隨時會將人淹斃其中。

她氣息微亂,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

就在這時, 遠處忽而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映亮了她的眼眸。緊接著,原本岑寂的夜幕中, 忽而生出一陣令人不安的喧囂來。

那是冷宮的方向。

寧祈不由得蹙了蹙眉, 眼皮直跳,聲音略有些顫抖:“小玉……那邊可是發生什麽了?”

可是這次, 環玉竟一絲動靜也無。

真是的,遇到事情了,這塊玉也不知道跑哪了。

她便只好擡高聲音, 問道:“惜韻,冷宮發生何事了?”

正在殿外的惜韻聽到呼喚,忙小步跑過來, 神色略有些驚惶:“郡主,婢子剛剛得到消息, 正要同您說呢。”

“據說……那冷宮裏的五皇子私藏婉妃畫像,被二皇子發現了,正帶著人去燒毀問罪呢!”



此言一出,寧祈神色大驚,心底仿佛掀起了腥風駭浪。

婉妃畫像……宋成思……燒毀……

這一切,分明與她之前所做的噩夢別無二致!

那個噩夢,居然成真了。

惜韻不明白她為何失神,只當她是受了驚嚇,慌忙補充道:“郡主不必憂心,目前只是一副畫像,事情也不會鬧得太大,更不會影響到郡主。”

事情不會鬧大麽。

寧祈想到夢中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想到那把銳利的匕首,想到宋成思捅宋懷硯的那一刀,隨後便是大片大片的猩紅鮮血……

她思緒紛亂,只含糊地應了一個音節。

其實惜韻說的也不錯,這事情本同她無關。可畫像之事牽扯到她之前多次的噩夢,在這些噩夢的背後,仿佛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撲朔迷離,卻又在漸漸浮出水面。

她穩住呼吸,心神略定,從桌案上拿起一柄竹傘,道:“我去瞧瞧。”

*

雨路泥濘,將少女的裙擺浸濕。她的薄衫被周遭的潮氣濡透,青絲發梢也濺落了些許雨珠。

她撐著傘來到冷宮前。見到長寧郡主,門外的侍衛也不敢阻攔,任由她邁步進入其中。

冷宮本就偏僻陰森,如今又逢雨夜,更是將此地渲染得漆沈無比,唯有侍從們舉起的火把可供照明,令人勉強可以視物。

她甫一踏入冷宮,便聽到宋成思的怒喝:“婉妃畫像乃是宮中禁忌,你們還不動手!”

寧祈指尖一顫,上前幾步,借著火光看清了庭院內的場景。

——雨幕之中,眾侍從舉著火把將此地重重包圍,火苗在風中劇烈地跳動著。宋成思一身錦衣華服,冷笑著站在侍從撐起的傘面之下。

而在庭院正中央,宋懷硯跌坐在地,一身本就破損的玄衣此刻更是泥濘不堪。這裏沒有人為他撐傘,他渾身上下早已濕透,雨水順著他的臉頰蜿蜒流淌,在他的下頜尖停凝須臾,再緩緩滴落。

他身形蜷縮,懷中護著的,正是那幅婉妃畫像。

瞧見寧祈,宋成思頓了頓,輕輕擺手,率先示好:“長寧妹妹,快過來,哥哥護著你,莫要讓此等臟汙之徒汙了你的眼睛。”

他面上帶著和善的笑,語氣溫柔親昵。

寧祈撇了撇嘴,實在是想不明白,一個整日暗害他人、還親自對她用了合歡香的人,現在是怎麽說出這種話的。

她心生不適,幹幹地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聽到宋成思的話,宋懷硯徐徐擡眸,這才發現自己身前的雨幕之中,還站著一個熟悉的少女。

他的視線落在寧祈身上,微微一怔,似是沒料到她會到來。

見寧祈不過來,宋成思也沒有強求。同旁人的恩怨,他懶得生閑心去處理,眼下最要緊的,便是趁機拔去宋懷硯這根礙眼的刺。

於是他再次擡高聲音:“動手!”

話音落下,一眾侍從應聲圍上,從宋懷硯懷中奪取那幅畫像。

寧祈紅唇微張,下意識地想上前阻止。可眼下,她並沒有合適的理由,更沒有要救下宋懷硯的立場。

她抿抿唇,最終還是只好站在原地。

看著周圍潮水般湧過來的侍從,宋懷硯攥緊了手中的畫像,在這一瞬間,想到了許多許多。

上一世,宋成思率人撕碎畫像之事,他當然未曾忘卻。那一次,他不僅受了血肉淋漓的重傷,還因此受到宋昭的處罰,受了鞭刑,在冷宮被幽禁三個月。

如今重走一遭,他知曉其中利害,當然也有規避此事的機會。

冷宮居室狹窄,若宋成思要查,這幅畫像無論如何也藏不住。

無論是為了活命,還是為了之後順利地得儲位,報母仇,他都該狠下心來,將畫像處理掉的。

只是……

宋懷硯輕嘆一聲,目光中難得流淌出源源不斷的悲傷。

只是這一世,雖重走一遭,他卻再也沒機會見到他的母妃。

兩輩子了。這幅畫像,依舊是他心中唯一的念想。

他舍不得。

而從他留下畫像的那天起,便也知曉這一日遲早會到來。

他甘願為此付出代價。

一切也正如前世發生的一樣。他拼了命地將畫像護在懷中,卻奈何寡不敵眾,母妃的畫像最終還是被奪了去,遞到了宋成思面前。

宋成思重重地將他甩開,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嘴角噙著幾分惡狠狠的冷笑。

而後,他當著宋懷硯的面,狂笑著,一點一點,將畫像撕了個粉碎。

“不——!”少年啞聲嘶吼,雙眼早已變得通紅。

兩次了。宋成思這個禽獸,當著他的面,把母妃的畫像撕毀了兩次。

宋懷硯只覺自己的血漿仿佛被潑了火,怒意與瘋狂不斷地往上翻湧,令他幾乎要失去理智,心中殺意橫生。

他想要殺了宋成思。

但,他不能這麽做。

宋懷硯用右手死死地掐了自己一把,刺骨的痛意竄麻而起,將他的理智喚回幾分。

他不能這麽做。

如果他再次失控動了手,那麽他好不容易可以走出冷宮的機會便要失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全都白費了。

冷靜,冷靜些。

他反覆地告訴自己。

於是,他暗自咬牙,最終還是未曾出手,任由侍從將自己掣肘。因為無法壓抑的恨意,他蒼白的雙手不住地發著抖。

寧祈旁觀著這一切,心跳砰砰,卻忽而覺得有些奇怪了。

事情的走向……似乎與夢中不大相同。

“這就慫了,怕了?”宋成思笑吟吟地湊到宋懷硯身前,肆意踩踏著他的尊嚴,“五弟,我還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宋懷硯指節蜷縮,指尖用力地嵌入掌心,竟洇出一片血跡。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脈絡不斷地跳動,一下一下的,仿佛馬上要掙脫肌理的束縛。

就在這時。

門外的侍從忽而齊聲道:“參見陛下。”

緊接著,一身明黃龍袍的宋昭踏入此地,引得庭院內的眾人慌忙行禮。

宋昭居然來了。

寧祈默默地退至一旁,好奇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切。

見到宋昭,宋成思仿佛尋到了撐腰石,指著宋懷硯向他稟報:“父皇,宋懷硯私藏婉妃畫像,兒臣……”

“孤知曉了。”宋昭卻是冷冷地打斷了他。

他看著跌坐在雨幕中的宋懷硯,又垂眸瞥見一地的碎紙,面色愈發深沈起來。

覷著宋昭的神色,宋成思以為他是對宋懷硯心生怒火,忙補充道:“父皇,不能私藏婉妃之物,乃是您定下的禁忌。如今宋懷硯明知故犯,您看……”

聞言,宋懷硯的瞳色愈發漆沈起來。

上一世,他私藏畫像,又欲刺殺宋成思,宋昭聞之大怒,派人對他施加鞭刑,又處以幽禁。

這一次,他雖沒有再對宋成思出手,然畫像之事事關重大,他定也逃不過一番刑罰。

他定了定心神,等待著宋昭開口。

卻聽宋昭緩聲道:“因為一幅畫像,便這般興師動眾。宋成思,你是存心要孤不得安寧啊。”

語畢,在場的所有人齊齊頓住。

宋懷硯鳳眸一凜,詫然地看向宋昭。

宋成思眉尖一挑,似是不可置信:“可是父皇……”

宋昭再次不耐地打斷了他:“婉妃之事,孤是不許再提。但念在婉妃乃是宋懷硯生母,思母心切,皆可諒之。”

“既畫像已毀,宋懷硯,不如你便在此地跪上一夜,算是小懲大誡。”

竟然,竟然只是要他跪上一夜?!

宋成思訝然道:“父皇……”

“怎麽?”宋昭目光略沈,“宋成思,你對孤的決定有異議麽?”

頃刻之間,他身上的威嚴便向四周湧來,令人渾身一麻,不由得屏住呼吸。

宋成思雖行事魯莽了些,卻也不是個蠢笨的。情勢如此,再有天子出言,他也只好噤了聲。

宋昭將四周打量了一遍,倒也沒多說什麽。輕飄飄地下了命令,便轉身邁步離去。

見他離去,宋成思也忙跟了過去,臨別之際還不忘剜了宋懷硯一眼,低罵道:“宋懷硯,這次算你走運,咱們走著瞧!”

宋懷硯輕笑一聲,未曾回答。

眾人漸漸四散離開。

須臾之間,庭院內又剩下寧祈和宋懷硯兩人。

宋懷硯跪在雨中,緩緩拂去身上的泥濘,整理著玄色的衣擺。

察覺到空氣中依舊彌漫著的甜香,他未曾擡眸,只輕聲啟唇道:“你還不走麽。”

闃寂黑夜中,少年悠悠出聲,倒是將寧祈嚇了一跳。她訕笑一聲,忙道:“我走,我這就走。”

說著,她便邁步朝門外走。

可堪堪邁出兩步,想到噩夢中的鮮血,再想到方才發生的一切,她還是忍不住停住腳步,轉身朝少年看過去。

漫天雨落,秋雷滾滾。

少年跪坐在地,眼睫低垂,正在撿拾著散落一地的碎紙。畫像被撕得很碎,有的隨著風飄出很遠,他便膝行上前,不肯放過任何一張碎片。

雨依舊在不斷地下著,地面潮濕非常,畫像的紙張跌入其中,黏連在地上,很難拾起。他卻不厭其煩,默默地嘗試一次又一次。

很快,他的指尖也洇出一片薄薄的血紅色。

對於宋昭方才的言行,他心中頗有疑惑。然而眼下,面對著一地的殘屑,他早已無暇思考那麽多。

兩次了。

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竟連母妃的一張畫像都留不住。

他心中唯一的柔情,唯一的念想,也盡數在雨中被粉碎了。

收集好所有的碎片後,他便依照著畫像原本的樣子,想將它們拼湊起來。可是有的殘片已經破損不堪,有的已在雨水中褪了色,任憑他再怎麽努力,得到的依舊只是一地破碎。

撕毀的,再也無法圓滿。

他垂首,雙手終是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雨中,任由連綿的秋雨將這一切緩緩沖刷。

他感受著雨絲不斷地落在身上。

忽然間,在嘩然的雨聲中,卻有腳步聲緩緩靠近。他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覺身側掀起一陣暖風,緊接著,周遭的雨絲都被盡數遮蔽。

他好奇地擡眸,只見少女一身淺荷襦裙,青絲飄搖,正孤身立在他身前,手中緊緊握著一柄竹傘。

他薄唇微張,眼眶中盈著一片水紅,任由少女的身影盡數映入眼眸。

“又回來做什麽。”他問。

寧祈的腳尖不安地踮了踮,別別扭扭地回答:“反正也是閑著嘛……”

宋懷硯不語,只看著她。

寧祈被他看得沒辦法,便嘟囔著說道:“你可別誤會啊。上一次,你救了我,手腕上落了不輕的傷。這一次,你這般可憐,本郡主便勉強幫你一下,算是還你個人情。”

原是為了還他人情麽……

宋懷硯唇角勾了勾,沒再說什麽,只輕輕頷首。

雨夜中,兩人一跪一立,俱是靜默。

晚風四起,涼風混雜著少女身上的甜香,徐徐地在他身邊縈繞。

宋懷硯目光落在寧祈握著傘柄的手上,不知想到什麽,漸漸有些失神。

上輩子,他無惡不作,連一絲溫情都不曾擁有過。

這輩子,他任人欺辱,依舊是卑賤的命運,不被任何人所看重。

死生兩世。

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撐起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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