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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陳冤新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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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陳冤新罪(三)

一束慘淡光線映在公孫忠肅臉上, 他僵硬的面容上一道死人一般的白。

“一派胡言。”

須臾,他深深吸氣,沈聲重覆:“一派胡言。”

宴雲箋道:“是否一派胡言, 你應該很清楚才是。”

“你深信趙時瓚不會疑你殺你,可你現在已經身處此地——唯一能讓他憤怒不容情的,會是什麽原因?”

“可我沒有和太子勾結!我沒有!!”

“昨夜, 你只身前去的清雅居,是太子私產。”

公孫忠肅目利如刀,死死紮在宴雲箋身上, 後背寖出一身冷汗。

他嘴唇翕動:“太子……私產?”

宴雲箋平靜道:“太子面上端方,實則好色。他蓄養的外室就藏在清雅居。昨夜他也在,你我外間交談時, 他就在內屋。原本他不至於睡得這樣沈, 但我動了些手段,叫他一夜好眠。”

公孫忠肅向後退了一步。

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

若是昨夜太子先於自己進入那裏,而後自己再去, 天亮時兩人又分別離去——這一切落在皇上眼中,豈不成了他二人密謀一夜?加之那些多出的人馬,足以讓皇上多疑,雷霆震怒。

可是不對啊……公孫忠肅震驚道:“難道……難道皇上一直派人監視太子?”

宴雲箋道:“趙時瓚身為太子,殘殺君父, 以己度人, 他對自己太子的忌憚恐懼, 早已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公孫忠肅還是不信:“可昨夜你分明也來去一回, 你怎麽可能全身而退?”

宴雲箋哈哈大笑:“公孫大人……這是宴某的事,做局之人有些全身而退的本事, 不奇怪吧。”

是,不錯。公孫忠肅頹涼垂眸。

片刻,他問:“既如此,太子殿下也已經被扣押了麽?”

宴雲箋微笑:“不僅如此,他還口口聲聲喊冤,說自己只是私會外室,用這樣一個好借口,惹得趙時瓚殺心更甚。”

聽明白宴雲箋言下之意,公孫忠肅閉上眼睛。

那算是氣數盡了。

太子的確懵然不知,不喊冤喊什麽。可他越是如此,越惹皇上心疑,再搬出外室之說,皇上更覺這是欲蓋彌彰,反倒更坐實他二人密謀一事。

公孫忠肅慢慢盤膝,重新坐下來,握著粗制的囚衣摩挲,低低笑了一聲。

“我聰明一世,一著不慎,被你裝進套裏。但是宴雲箋,此事還沒結束。”

宴雲箋平聲道:“的確。剛剛開始。”

“難得我二人達成一致。”公孫忠肅擡眸,在那張艷絕昳麗的臉上一道新疤,血跡猶在,真像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

可他滴水不露,連神色都完美無缺。

“那我們便慢慢看吧。就算我在皇上眼中,已經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他也還是不會殺我的。”

“為何這樣說。”

公孫忠肅閉目,不再理會宴雲箋,說到這一步,就沒有什麽必要再往下交談了。

“因為你身懷的保命符,足以保公孫家一世安穩麽?”

靜了兩息,宴雲箋道。

“什麽保命符。”公孫忠肅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宴雲箋探手入懷,抽出一張折好的紙:“聽不懂無妨,大人看了便會懂。”

“這是什麽?”

“是你方才心中所想之事。”

公孫忠肅楞住,盯著宴雲箋手中的紙,臉頰息肉隱隱顫抖:“你不必詐我。”

“確實不必,大人自己看看吧。”

宴雲箋手臂伸出,那方信紙遞到公孫忠肅面前。

公孫忠肅沒接。

“要我說的再清楚些?”宴雲箋沈聲,“你將當年弒君之事——從構陷大昭的瘟疫開始一直到使臣行刺,參與的人手、安排、布局全部事無巨細記錄下來。你可以看看,我可有抄錯。”

紙張很薄,背後隱隱透出墨痕,密密麻麻一片。

公孫忠肅喉結滾動,鐐銬嘩啦一響,擡手接過。

手掌略微不穩展開紙,一目十行看下去,觸目驚心的文字如利劍入腦,一陣一陣眩暈劇痛。

“啊——”公孫忠肅大吼,舉手便撕了這紙。

扯成碎片,公孫忠肅手一頓,痛苦閉眼。

這上面不是他自己的筆跡,是宴雲箋抄錄的,便是撕毀,又能如何呢。

公孫忠肅頹然垂手,扶膝慢慢站起:“你拿到了這些,你想做什麽。”

宴雲箋俯視他:“若我將這些證據和你安排的人手全部毀去,你再也無法用這些威脅不到趙時瓚。他會好好當著皇帝,而你,公孫氏九族必死無疑。”

公孫忠肅猝然閉眼,眼瞼肌肉顫抖。

良久,他嘆:“你口口聲聲直呼皇上名諱,你對他恨之入骨。我知道,你不會毀去這些。因為這些東西,能讓他從龍椅上跌落。”

宴雲箋說:“我可以不毀,但我想讓它消失,它絕不會見世。”

“我有無數辦法對付趙時瓚,可你眼前只有一條路了。”

“……我明白了。”

公孫忠肅咬著舌尖,直至滿口血腥味:“好,好。我已經被你堵死所有的路,可你今日還是站在我面前。原本在你眼中,我該是一個死人。宴大人運籌帷幄,應當不會浪費時間在一個死人身上。”

“所以,你還是有求於我的,對吧?”

宴雲箋不語。

公孫忠肅走去角落慢慢坐下,這一回他的坐姿頹唐,隨意耷拉著手腳。

一敗塗地,不過如此。卻不知眼下他還有什麽可利用之處:“宴雲箋,你今日前來,逐一擊碎我所有幻想,我無話可說。但你若是想做交易,恕我直言——我是必死之人,更清楚你絕不會幫我逃脫死罪,你想要的東西,若不拿出相應籌碼,我將死之人,何必讓你痛快。”

宴雲箋掀了掀眼皮,淡聲道:“你終於上道了,好。”

他緩步上前,在公孫忠肅身前半步停下,聲音低不可聞:“你的死罪確不可免,但只要你配合,你妹妹就可以被赦免。”

“薛夫人的命,對我來說無用,你慢慢考慮吧。”

公孫忠肅疲軟的神色一僵。

宴雲箋撂下這些話,不再看公孫忠肅,轉身向牢房門口走去。

……

公孫家事出突然,滿門下獄時,薛琰還在宮中陪伴姑母宣貴嬪。

他已進宮停留兩日,卻還是不願離開,坐在殿外松柏下青石上,一發呆便是半個時辰。

“阿琰,你都在這坐了多久了,也不怕著涼,”宣貴嬪款款走來,臂彎裏抱著一件披風,“你早膳也沒進多少,穿的也單薄,你原來最是愛惜自個身子的,現在是怎麽了?”

宣貴嬪一邊說,一邊輕輕柔柔為薛琰披上披風。

薛琰眼眶一酸:“姑母……怎地待我這般好。”

宣貴嬪一笑:“這是什麽話,你是我嫡親的侄兒,咱們薛家,就只有哥哥撐著門楣,你是他的獨子,在姑母眼中,最金貴不過了。”

這話分明真摯寵溺,薛琰聽進耳中,眼裏的光卻一點一點暗淡下來。

“怎麽了?你這孩子,究竟有什麽心事?”宣貴嬪溫聲道,“看你這兩日一直悶悶不樂,可是官場上辦了什麽錯事,挨罰了?若有難處,但凡姑母可以做的,你盡管開口就是。”

薛琰垂眼:“姑母這般疼愛我,只是因為我是薛家獨子的原因麽。”

宣貴嬪無奈搖頭,手勢輕柔地摸摸薛琰的頭。

薛琰緊緊抿唇,擡頭眼中隱隱含淚:“姑母,從前孩兒不孝,都不曾好好孝敬您……”

“這又是傻話了,姑母有什麽要緊,嫂嫂家中對你助益極大,你舅舅公孫大人,更是難得的疼愛你,你多與他親近是應該的,”宣貴嬪笑嘆,“只可惜本宮力量微薄,沒法幫你什麽,也不能給公主指一門好親事,到底是姑母沒用。”

薛琰連連搖頭:“不是這樣,姑母……”

正說著話,忽然外院門被高聲敲響:“宣貴嬪娘娘,微臣奉旨捉拿人犯,請貴嬪娘娘開門。”

宣貴嬪一下皺了眉:“誰在外面大聲喧嘩?”

身旁伺候的宮女道:“娘娘,聽著像禁軍的尹統領。”

禁軍來這做什麽?宣貴嬪微微沈下臉色:“本宮這裏哪有什麽人犯,尹統領不要太過放肆,這是內宮,便是本宮位階不高,也斷斷容不得人欺辱!”

薛琰擰著眉,向前走了幾步。

宣貴嬪拉著他:“阿琰,你不用怕,去後殿待著就好,姑母這就把他打發了。”

薛琰回頭看她。

如他所言,他的確少與父族這邊的人親近。被公孫忠肅一手調教出來,他心氣高,以前確實看不上父親的懦弱與姑母的愚魯。

“姑母,”薛琰不得不低聲提醒,“尹統領敢在宮門叫囂,必定是掌握了真憑實據且有皇上授意,並非幾句可以打發走的。”

“姑母將他放進來便是,否則只怕要見罪於皇上了。”

雖然不知為何會搜查到這裏,可薛琰清楚近日姑母宮中並無可疑之人,也許是下人混進了什麽奸細……

他默默思索:若是那等下賤奴才反咬姑母,她未必能從別人的計中脫出身來,但有他在,能護著她。

“請貴嬪娘娘開門!”

久久扣門不開,終於尹統領高聲喝道:“公孫忠肅犯謀逆之罪,現已被貶至辛獄司,薛府同罪而誅!請娘娘即刻交出犯人薛琰!不要與下官為難!”

那話如同晴天霹靂,薛琰連連倒退三步,最後站不穩跌坐在地。

宣貴嬪也傻了,方才教自己如何處世的侄子,眨眼之間竟變成待斬的嫌犯——他們竟是來抓阿琰的!可是公孫家倒黴,為何要他們薛家陪葬!

她回頭看去,正正和薛琰的目光對上。

“阿、阿琰,”宣貴嬪結巴一下,沒有細想,“你快、快跑吧……”

對,跑。宣貴嬪有了思路,越說越順:“從後面跑,前面有姑母給你攔著,只怕你不能回家,姑母給你、給你……”

她慌慌張張的,一邊退下腕上水潤碧透的翡翠玉鐲,摘下發間步搖,全部塞給薛琰。

薛琰經過最初的慌亂,竟不知為何,很快平靜下來。

任由自己被宣貴嬪從地上大力拉起,看著她塞給自己的東西。

他清楚,這些是宮裏的東西,就算給他也沒用,若是流浪在外,一轉手就會被官府扣下抓捕。

他清楚,自己已經是朝廷欽犯,姑母明知,卻故意放走了他,此等舉止不僅會連累她自己,更是將她女兒也推進深淵,一同被皇上厭棄。

他清楚,他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他沒有路了,可姑母卻因生育公主,還有路可走。而現在,她要放了他。

他清楚這一切來日火海地獄,姑母現在都是不清楚的。

薛琰嘴唇劇烈顫抖,定定望著宣貴嬪。

“不怕,不怕啊……”剛才那一摔,薛琰身上的披風掉在地上,宣貴嬪親自彎腰撿起,重又給他披上,“阿琰不怕,你快跑,快跑啊,這裏有姑母給你頂著。”

她摸摸薛琰的臉:“走吧,快走吧……”

薛琰閉眼:“姑母。”

“哎……”

他睜開眼,聲音低啞:“阿琰不孝,今生欠姑母的,來世必還。”

說完,他深深看了宣貴嬪一眼,倏地轉身向後門跑去。

**

薛琰拼命地跑。

路上偶然遇到一些宮女太監,他也不曾遮掩,任憑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一面狂奔,心中狂亂的念頭瘋長。

跑不掉的。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的。

就算有天大的運氣,逃到宮外,逃出京城,然後呢?

一個逃犯,那樣顛沛流離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寧可死了。

左右都是一死,在死之前,他有一件必做之事。不做,死不瞑目。

*

內宮中,成覆是最早得知公孫忠肅獲罪的。

當時宴雲箋向皇帝稟報他私藏軍火,那之前皇帝就已得到暗衛回報,太子與公孫忠肅密謀一夜,等宴雲箋補完這一刀,成覆就知道,公孫忠肅再無出頭之日。

他不關心這個,但是他怕薛琰受到牽連。

宴雲箋行事如此狂悖,連自己同胞的親弟弟都拉下水!

成覆暗恨,卻也知道事不宜遲,眼下已經顧不上是否暴露,必須盡力保住薛琰的命——可笑他害死阿錦,他對他亦恨之入骨。但是,他沒有別的辦法,這一生為覆國而活,從未為過自己。

薛琰,他已經是大昭最後的希望了。

成覆匆匆交代布置後便向宣貴嬪宮殿後門趕,一路步履匆忙,但願能來的及。

拐過宮墻轉角,看見前方一人正在急奔。定睛過去——不是薛琰又是誰?

這蠢貨!想是尹統領已去,他從後門跑了,可這般狂奔,嫌死的不夠快是嗎!

成覆陰沈著臉迎上去,和薛琰的目光對視。

他心中一激靈。

——危險中摸爬滾打過來的人,直覺與嗅覺都及其敏.感。若非自己此等感知,早在這深宮煉獄中死了一百回。

所以剛一對上薛琰的目光,成覆就知道,不對。

可是已經來不及。下一刻薛琰已急奔至身前,他一句話也不說,揚起手中步搖,尖銳的尖端泛起寒涼的光。

成覆欲躲,卻躲不過身懷武功的薛琰,一下被他刺中胸口。

“哈哈哈……蒼天開眼……蒼天開眼……竟叫我心願得償!心願得償!!!”

若是他死前一定要做什麽事才能瞑目,那便唯有這一件。

薛琰一面瘋狂大笑,手上力道發狠,起起落落,一下下刺穿成覆的身體。

心口,腹部,肩臂,脖頸。

“你這爛泥一般的閹人,不要覺得冤枉,”他紅了眼,“我本好好的眾星捧月,天之驕子,是你——!你毀了我!你為何要告訴我我的身世?為何要像貓捉老鼠一般戲弄我!為何要我這麽悲慘……為何要我日日驚魂不安!我被放棄、被辱罵、被虐打……你可知我有多恨!多恨!哈哈哈哈……你這下三濫的太監,你毀了我的一切……不殺了你,我死不瞑目!”

他不知自己刺了多少下,直到脫力。

成覆軟軟滑下去,滿身鮮血漸漸濡濕身下泥濘不堪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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