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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陳冤新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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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陳冤新罪(一)

清雅居。

這裏偏近城郊, 人煙罕至,公孫忠肅一人打馬前來,在門口拴好了馬, 步伐沈穩負手進門。

前廳亮著一盞燈,燭火微弱如豆。

宴雲箋便坐在這燭光中,容顏清冷絕塵, 猶如畫卷。

公孫忠肅自然走進來,關好門,隨意地在宴雲箋對面落座:“大人好雅興啊, 此地……”他四下看看,“可是您的私宅?”

宴雲箋不置可否。

公孫忠肅笑道:“如此清幽淡雅,看布局, 像是出自閨閣女子之手, 莫不是金屋藏嬌了?”

宴雲箋手執茶壺,為公孫忠肅添一杯茶:“大人真是好眼力。”

“不敢當。您日前才有婚娶喜事, 卻不得已沒能禮成,想必心中甚是遺憾。如今, 紅袖添香,美人在懷,也能寬慰不少吧?”

宴雲箋微垂的眼輕掀,胸膛略微起伏,緩了一下才說:“是啊。”

他不動聲色, 向外看了眼:“大人竟是獨自前來, 怎麽沒有侍衛相隨?”

公孫忠肅笑道:“老夫雖已年過半百, 但頗有些內功底子, 平常小賊自是不放在眼裏。更何況,面見大人, 不知您要交談些什麽,若是旁人不該聽的,一朝聽去,反而累了自己性命,何苦來哉。”

“公孫大人所言極是,但大人就這般放心在下,不怕在下才是索命厲鬼麽?”

“怎會呢?我二人同舟共渡,見了大人,自是親切更多,”公孫忠肅蒼老沙啞的嗓音含笑,“你我不分彼此,是同類人啊。當然,要論您的手段,老夫還要甘拜下風呢。”

宴雲箋緩慢一眨眼睛,笑道:“不錯。”

攀談了這麽久,到現在還在繞圈子,公孫忠肅不知宴雲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也不急不躁,沈著氣慢慢品茶。

他不說話了,宴雲箋也不再開口。

月下梢頭,夜深人靜。枯枝上明月漸漸西沈,打更的更夫走過兩回。

仿佛是在比誰更穩得住一般,他們二人一直都未再說話。

眼看著黑的濃稠的夜已經浮現些淡淡灰蒙,公孫忠肅雖還忍得住,但心下漸漸生疑:若他還是個年輕的毛頭小子,只怕早就坐不住起身告辭,可宴雲箋要他前來,必定有詐,他豈會在這麽一個年輕人面前失了沈穩?

公孫忠肅慢慢盤算朝堂上等等勢力——莫非有什麽遺漏的,以至於讓他在此枯坐一晚,外間會起什麽了不得的變數?

盤算三遍,一無所獲。

他自問算無遺策,絕沒什麽疏漏之處。

直至天空已微有灰白之色,公孫忠肅倒掉面前冷卻的茶:“大人是這般年輕之人,竟有如此穩重性子,實在難得。若老夫之子能有你半分,該是何等家門幸事?”

宴雲箋道:“大人擡舉了。”

公孫忠肅起身:“多謝邀在下共賞夜景的美意,此刻天色熹微,在下這便回府歇息了。”

他毫不留戀,似乎並不好奇宴雲箋所為何事,隨意拱手行禮,轉身便走。

“大人留步。”

公孫忠肅背對宴雲箋,緩緩彎了唇角。

“大人不必心生不快,晚輩遲遲不言,只是在為大人準備一份大禮。畢竟下一次見到大人,只怕就要隔著辛獄司的鐵欄桿了。”

宴雲箋端起面前冰冷的茶,茶香早就散無,他不在意地置於唇邊,修長鶴頸微仰,刺骨的冷一路灌下肺腑。

“大人,前些日子在下查到您在昆江私藏一批軍火,此刻一夜過去,證據已齊,待上朝便可上呈給皇上。”

公孫忠肅耐心聽完,慢慢轉身看著宴雲箋。

先是輕蔑一笑,而後仰頭大笑:

“宴雲箋啊宴雲箋,老夫真是沒看錯你,你確實是天生歹毒,野心勃勃。也罷,連姜重山都養不熟的狗,我又怎麽可能真的相信你會與我盟援為友?不過是利興而聚,利盡而散——扳倒一個姜重山,你獨攬兵權更進一步,再殺了我,你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宴雲箋靜眸不語。

公孫忠肅背負手,慢慢繞著宴雲箋踱步:“原本老夫還以為,縱然你歹毒,可聰慧機敏當不居我之下,沒想到,你也是蠢貨一個。”

“你以為,只憑區區一批私藏的軍火就能置我於死地嗎?你真是天真可笑!”

宴雲箋背脊挺直,坐的極穩,面容始終平淡如一泓靜水:“大人覺得不能嗎?”

“我告訴你,在方才你我沈默對坐之時,我便將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想了個透。包括這批軍火。”公孫忠肅朗聲笑道,“我堂堂一品大員,便是有些軍火兵馬,豢養幾個暗衛又是什麽了不得的事?難道我能憑那點末流人馬占領京城不成?”

“你今夜故弄玄虛,卻早已被我識破,但我卻連防範都懶得。你知道為什麽嗎?”

宴雲箋道:“為何。”

“既然你有心發揮,老夫便助你一臂之力。”

公孫忠肅重新坐下,為自己添了一杯冷茶,舉起來向宴雲箋遙遙敬道:“因為這批私藏的軍火兵馬,原本就是皇上受意老夫藏的。”

他胸腔振動,發出一陣愉悅的低沈笑聲,擡手示意,慢慢喝掉這杯冷茶。

宴雲箋望著他,也隨之微笑:“原來如此,怪不得大人坐的這般穩當。可若皇上知道,這批軍火已不是當年數目,又會作何感想?”

“嗐,皇上無所謂的。”

公孫忠肅略一揮手,與他閑話家常一般:“你扳倒姜重山扳倒的太容易了,那是因為姜重山信任你。但這條路在我面前走不通的。宴公子。”

“姜重山功高震主,我卻是皇上的肱骨之臣,與他的君臣情分,不是你這個年輕人能想象的到的。”

“便是多些數目,和當年的賬底對不上,皇上最多訓斥幾句。想憑借此將我公孫家一舉拿下,實在是我此生聽見最可笑的笑話。”

宴雲箋微微低頭。

蒼白修長的手指靜靜擦過杯盞邊沿:“看來……的確是我小瞧大人了。”

公孫忠肅淡笑:“宴雲箋,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宴雲箋道:“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你不配知道。”他冷笑,“我只告訴你,皇上絕不會殺我。莫說私藏軍火此等小事——”

他說:“便是我將律法禁絕之事都犯一遍,皇上也不會殺我!”

一言落地,天色驟亮,第一縷薄暖日光照在宴雲箋棱角分明的瘦削臉頰上。

因這光線,他更加蒼白似鬼。

旋即,他彎起唇角。

“算我白忙活一場。”宴雲箋撫了撫衣衫,端穩起身,“今夜幸得大人指教,受用不盡,在下這便告辭了。”

他擡起眼眸,暗金色的瞳仁瑰麗異常,裏面的情緒平靜而清冷,無任何改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顯出幾分詭譎。

端正行禮後,他便真的轉身出門。

公孫忠肅早沒將宴雲箋放在眼中,見他這舉動,卻又生疑慮。

追出門一看,小院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竟然真的走了。

就……就這樣走了?

他今夜擺這樣一盤棋,故弄玄虛到如此程度,到最後什麽都沒做成,一走了之還能那般平靜淡然。

雖然方才嘴上說他愚蠢天真,可打過幾次交道,心中明白他絕非愚蠢天真之人。

公孫忠肅越思越疑:宴雲箋本就深不可測,邀他在此枯坐一夜,最終將目的和盤托出,隨即他無話可說離去——件事怎麽看,怎麽透著詭異。

如若他真覺得那批私藏軍火能將他一舉扳倒,何必將此事告訴他,直接拿著證據面呈陛下就是了。

所以……宴雲箋並不覺得能用這批軍火有用?

那他反常又是為何?

公孫忠肅越想越不對勁,走出靜悄悄的院門,心事重重地快馬回了府宅。

趕著上朝,他回房換了朝服,心裏還在琢磨,卻始終想不透。臨出門前,他叫住親隨:“現在便去武義侯府,告訴薛侯爺和夫人,讓他們收拾細軟,去霸州一趟,要快。”

親隨看著自家大人臉色不大好:“大人,是有危險嗎?那咱們府上也需……”

公孫忠肅搖頭:“不用,沒什麽危險,只不過姑奶奶總嚷嚷著要出去轉轉,我方才想起這事兒便吩咐了。告訴薛慶歷是我說的,他會立刻去辦。”

“是。”

親隨關切道:“大人眼下發青呢,莫不是一夜未休息?眼瞧著離上朝的時辰還有一會兒,您去眠一眠吧。”

“不必了。睡不著。”

“啊,對了大人,”親隨猛然想起一事,連連告罪道,“薛公子還一直在府上,沒回去呢,您昨晚出去後,他便沒在書房呆著,只站在樓下等候。”

對於主子的喜怒,底下人是第一個知道的,故而親隨雖然告罪,卻並沒有真的惶恐:近來,他們家大人唯有去了侯府時,才會對薛公子展露些溫情脈脈——那是在姑奶奶面前。而每每薛公子登門,大人的態度比從前是一落千丈,以至於他一時半會兒,都忘了薛公子廊下挨凍一夜的事。

果然,公孫忠肅擺手:“讓他回去吧,現在沒空見他。”

“是。”

公孫忠肅去偏廳隨意用了些膳食,由夫人和兩個妾室服侍著穿戴好,正了正衣冠打算出門,忽聽府門外疾馳的一隊馬蹄聲。

聲急,雜亂。

公孫忠肅心下陡起不安,緊緊皺眉向府門方向走,步伐漸快。隨從不知發生何事,無端緊張亦步亦趨跟著公孫忠肅。

離府門還有幾丈之遙,那漆黑的大門猛地被撞開,兩個守門府衛重重摔在地上。

“奉皇上口諭——查封公孫府!”

“公孫忠肅及其三子即刻押送辛獄司,女眷圈禁府中,不得擅離——”

公孫忠肅眉眼一沈:“放肆!”

來人是顧越手下李青霜,眉眼方正,一手高舉聖旨:“皇上親筆諭旨在此,公孫忠肅還不跪下!若敢反抗,立刻誅之!”

那方明黃深深刺痛雙目,與此同時宴雲箋那張臉浮現腦海。公孫忠肅連連搖頭:“不可能……本官無罪!本官要見皇上!”

他目光穿越層層人群,直至落在最後身量挺拔的男子身上:“顧大人,本官有話分辨,請大人通傳。”

顧越未發一言。

李青霜適時道:“皇上可不願見你。公孫大人好歹曾經官拜一品,給自己留些體面,難道真的讓禁軍綁了才肯移步嗎?”

公孫忠肅緩緩捏緊拳頭。回頭看,滿院狼藉,喧嘩聲大起,禁軍軍沖撞進來控制住整個公孫府,人群裏隱隱透出女人強忍的哭泣聲。

耳邊依稀響起宴雲箋沈靜自持的聲音:

“大人就不怕,我才是那個索命厲鬼嗎?”

“畢竟你我下一次見面,會隔著辛獄司的鐵欄桿。”

雙手成拳,力道重至顫抖。公孫忠肅咬牙轉回身。

“好,顧越,本官隨你去。這一筆,且記下了。”

李青霜略帶憐憫看一眼公孫忠肅,現在還能說出這種話,也不知是昏了腦袋還是做夢沒醒。

從始至終,顧越不曾對公孫忠肅說一句話,側頭示意李青霜,先行出府。

李青霜一揚手,高聲道:“帶走!”

***

宴雲箋從金鑾殿中走出來,天光大傾,燦華金光全部映在他身上,絳紫色官服滿身矜貴,他卻如一縷輕煙。

在這晴朗下,俊美昳麗的臉蒼白近乎透明。

門外鳳撥雲已經等候一會,見宴雲箋從裏面出來,微微蹲身:“宴大人。”

“順貴妃娘娘。”

鳳撥雲虛指秋心手中的食盒:“本宮小廚房做了雪梨燕窩,想著拿來給皇上品嘗,在外面等著,卻聽見裏面皇上發了好大的脾氣。急召了顧大人奔著公孫府去,還派禁軍去東宮扣下了太子殿下。”

她柔順笑道:“這叫本宮著實惶恐,盼大人告知,眼下本宮是否該進去?”

宴雲箋漠著一雙眼,微微拱手,一言不發便要向臺階下走。

“大人——”鳳撥雲微微側身相攔,雖守著三步之遙的距離,但剛好一陣冷風吹蕩起她袖口。

她華貴熏香下,幽淡清甜的氣息幾不可察。

宴雲箋嗅覺極敏,瞳仁輕顫,一點血紅剎那間布上雙眼。

他偏頭望向她。

怎麽了?

鳳撥雲皺眉。

她自認察言觀色的本事爐火純青,這一刻也不由質疑自己看錯:方才那一瞬間,這男人像是被打碎,正承受非人的極致痛楚。

可他有什麽好疼的?

鳳撥雲面色不顯,得體開口:“大人可是身體不適?這樣吧……”

“貴妃娘娘。”他開口,聲音比上一刻低啞。

鳳撥雲掀眸望去。

他眉眼深深,裏面易碎的情緒一閃即逝。

看著她,似穿透了目光看一個故人,但只有那麽一瞬。

“娘娘此時,莫要進去了。”他拱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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