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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昭昭灼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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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昭昭灼心(六)

剛出正月, 武威王即將嫁女之事極快地傳遍大街小巷。

前陣子便流言紛紛,此刻依然未斷,大家都猜測是因為武威王之女清名已失無人願娶, 只得強令自己下屬迎娶,鎮遠將軍得恩於老將軍,不得不應允。

然而, 這言論才剛冒出苗頭,眾人便被鎮遠將軍所聘之禮驚得再不敢說什麽。

這般手筆,當是傾家以聘, 京城百年都未見得如此景象。

更何況,鎮遠將軍行於人前的模樣那般欣悅,哪見得有半分勉強?對這門婚事, 分明是滿意之至。

“皇上, 近日您可聽說了武威侯的喜事?”剛下朝,公孫忠肅匆匆來到皇帝禦書房。

彼時皇帝並未批折子, 身邊坐著心愛的順貴妃。

鳳撥雲正殷勤地舀了一勺湯,餵到皇帝唇邊。見公孫忠肅進來, 她眼波微轉,便是一個嫵媚的笑。

皇帝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麽?”

公孫忠肅只當沒看見鳳撥雲:“皇上,微臣以為,此事若不加幹預,必成後患。宴雲箋若真做了姜重山的乘龍快婿, 他們二人便更加密不可分了。”

皇帝不以為意:“密不可分?未見得吧。姜重山連義子都收了, 難道女婿會比義子親上很多嗎?”

他說的隨意, 還伸手勾了勾鳳撥雲的下巴:“貴妃說是不是?”

鳳撥雲眉眼溫順, 柔情似水:“皇上英明,自然極是。這義子與女婿是同一人也罷了, 若並非一人,自然是義子更親近一些。”

她嫵媚一笑:“臣妾反而覺得,姜大將軍極為愛女,鎮遠將軍做人女婿,反而不比從前親近了呢。”

皇帝淡淡笑,指著公孫忠肅道,“聽聽。你就是謹慎。放心吧,朕倒覺得宴雲箋這步棋走的很好,令姜重山完全放下警惕總要費一番功夫,這不就成了?”

公孫忠肅靜了半晌,道:“皇上恕罪。在微臣看來,宴雲箋此舉未必是在下棋,他對姜重山之女倒似真心。”

皇帝哈哈大笑:“你當朕是糊塗嗎?”他拍拍龍椅扶手,“雖說朕坐在這把椅子上,從來也不曾親自出去看一看,但天下之事,又有哪一件不進朕的耳朵?”

“姜重山的女兒,呵……”這一聲冷笑,所有的不屑,嫌惡,都囊括其中,“就他那女兒,你跟朕說宴雲箋真心求娶,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公孫忠肅微微啟唇,卻終究沒有再辯。

——同樣的人,有人提起嗤之以鼻,有人愛重疼寵入骨,又有什麽可奇怪的?

可是皇帝如今根本就聽不進去。

他對姜重山的忌憚之深,已經到了盲目任信宴雲箋的地步。若再多言,只怕惹來他厭憎懷疑,反倒引火燒身。

之所以會到這種程度,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功勞,這世上最厭憎姜重山的人……公孫忠肅擡眸看了眼鳳撥雲,縱是心中厭惡幾乎滅頂,他的目光也只是波瀾不驚的平淡。

而鳳撥雲只柔弱依附在皇帝身邊,一眼也不曾看他。

再焦灼也不能操之過急,公孫忠肅壓下所有情緒,靜靜拱手:“此事是微臣多慮了,皇上朝政繁忙,微臣便告退了。”

從殿內出來,公孫忠肅壓著氣向前走,出了宮門坐上馬車,仍覺心中煩悶不已。

走出一段路,他掀起轎簾向外一看,正看見道旁一人獨走,卻是顧越。

“停車。”公孫忠肅吩咐。

車夫立即停下,顧越聽見動靜向這邊看來,見是公孫忠肅,拱手行禮:“見過公孫大人。”

“顧大人未曾騎馬,若不嫌棄,便讓本官送你一程。”

“不必了,不打擾大人行路。”

公孫忠肅笑了笑,若論如今京城中的青年才俊,除卻自己家的阿琰,他最欣賞的便是顧修遠的嫡長子顧越。說來可惜,他時常嘆自己沒有嫡女,否則必定與之結為親家。

“顧大人不必客氣,你要去何處,說不準你我同路呢。”

顧越道:“下官正要去拜訪武威王。”

公孫忠肅問:“武威王的軍務與顧大人職責之事並不相幹,何故想起拜訪?”他們兩家是退過親的,沒成仇就不錯了,總不可能還有什麽情誼。

顧越道:“初聞武威侯之女定親,在下想添一份禮。”

聞言,公孫忠肅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只可惜本官今日兩手空空,如此出現在武威王府前,實在失禮。”

“無妨,本不該打擾大人,大人請便。”

公孫忠肅臉上掛著笑,點點頭,語氣隨意地吩咐車夫起駕。

轎簾放下的那一刻,他臉上笑容漸失,垂眸靜思片刻,頗為惋惜搖一搖頭。

*

姜眠聽見底下人傳顧越拜訪,還怔住片刻。

五年沒聽見這名字,以至於曾經他們之間的齟齬在她印象裏都淡化模糊了,甚至她已經有些記不起他的長相。

不過她至少還記得他們兩人曾經退過親事。在她看來,他們應是老死不相往來,路上偶遇都會只做無視。

姜眠好奇,“請顧大人進來,不要怠慢了。”

沒一會,一陣細微克制的腳步聲漸近,姜眠擡頭看去,顧越沈靜走進,他沒有佩刀,但整個人的氣質還是硬朗鋒利。

姜眠微笑行禮:“見過顧大人。”

顧越眸光靜靜,頷首:“姜姑娘。”

“大人請坐吧,不知大人今日來有何要事?”姜眠溫和地解釋,“父母此刻不在府上,兄長也有事外出,招待不周實在抱歉。”

顧越道:“是我拜帖下的遲,失禮在先,姜姑娘不必客氣。”

姜眠點點頭,更覺得奇怪,印象裏顧越是個直快的人,有話便說,從不喜拐彎抹角浪費時間,可到現在除了兩句客套,他還什麽都沒說。

她想不清楚,先轉身去倒茶。

“姜姑娘不必忙了。我即刻便走。”

顧越並未坐,眼見著姜眠衣衫單薄,雙唇微動險些吐露本能的關切,卻在即將出口時忍住。

——前廳偏冷,客人立刻走了,她自然就不會再呆在這裏。

“今日來是聽聞姜姑娘定親,實乃喜事,在下備了份薄禮相賀,還望姑娘笑納。”

姜眠望訝異:“大人太客氣了……我如何能受大人的禮。”

顧越道:“一份心意,不值一提。初聞姑娘喜事,想著添一份喜氣,萬請莫要推辭。”

他手中一直拿著一方木盒,言畢輕輕遞給姜眠。

姜眠還是有些遲疑,原本她不願收顧越的東西,可他的神色實在太認真,也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的目光真誠到甚至流露一絲懇求。

許是遞的久了手酸,他手有些細微的顫,“姜姑娘不必多慮,真的只是……一點心意,早年間備好,原本就是屬於你的。”

姜眠略一猶豫,伸手接了過來。

她是個心軟的人,不忍心見他人捧著沈甸甸心意,最後卻遭了一盆冷水。

“那……多謝大人了。”

顧越垂眸,目光在她面頰上微微停留,便恪守禮數地移開。

“不必言謝,姜姑娘,在下這便告辭了。”

姜眠跟上,顧越卻轉身:“姑娘不必送,請留步。”

似乎方才懷著緊張捧一份禮的人不見了,他又變成冰冷疏離的辛獄司卿。

顧越出門,直到轉過拐角無人處,垂眸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

是一只細長溫潤的玉簪,中間斷口處絞了金絲鑲嵌好,為瑩潤的玉填一份華貴。

他更想送出的,是這一份再也沒有機會送出的禮物。

即便纏了金線修覆,也再不能回到曾經的無暇。

一步錯,步步錯。

……

宴雲箋從金鑾殿裏出來,外面正下著細薄涼雨,成覆跟在他身後,打著傘含笑侍奉。

他們二人一起走下臺階,正值左右無人天高地闊,成覆低聲道:“姜重山連血蠱都能原諒,真叫我意外,他待你如此真心,難怪你不願答應我的提議。”

他自嘲一笑:“這倒顯得是我枉做小人了。”

宴雲箋道:“你並未出手,何來小人之說。”

“我可不是心疼你,”成覆頓了片刻,“也罷,我總歸是沒有你這好福氣。”

傘檐下,重覆的聲音顯得很低:“無論怎樣,你要成家了。於黃土之下的故人是種安慰,她知道了,也很歡喜。”

這個她是誰,不必挑明他們二人也都清楚。

“這是她給你的,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拿到,”成覆從袖口中掏出一件物事,是一個小小的木筒,上有旋鈕,裏面似乎裝了東西,“我不知是什麽,你自己看吧,算是是你的成親賀禮,雖然她不能端坐高堂,我也不能到場親觀,但在我們心中……總是欣慰的。”

宴雲箋低聲道:“知道了,哥。”

成覆將木筒塞進宴雲箋手心,只送他到臺階底下,便將傘交給他。

行過禮,他深深望了他一眼,轉頭走進茫茫無邊的輕霧雨絲之中。

宴雲箋一手持傘,輕寒的天氣裏,他手骨分明,當真如玉一般白皙漂亮。

旋開木筒,裏面是一張極小的字條。多年不曾與母親相見,這難得的溫暖,讓他打開這卷字條時竟帶著失穩的急切。

薄雨淒淒,細如煙裊。

阿箋吾兒。

向前走。

莫回頭。

……

這幾日家中商量他們婚期,姜眠時不時偷偷聽點。

聽了幾次明白大概意思:雖然有些倉促,但是想盡早壓一壓京城的流言,未嫁女總有人搬弄口舌,但已婚婦就不一樣。而且宴雲箋這義子身份並未過明路,知情者相比之下是少數,等將來他與姜家同去北境定居,沒有身份會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姜眠對這些並不在意,甚至她還有些希望辦這場成親禮,這樣她和宴雲箋的回憶多一項,總是好的。

最近開春事忙,白天總是看不見他人,等到晚上她逮住了人,總得“折磨”一頓才放人走。

“阿箋哥哥,你找到了沒啊。”

宴雲箋剛扣上一個盒子,正拿起另一個,“沒有呢。”

“那你快些找。”

他身上的傷養了近半個月,算是好的七七八八,烏昭和族本就有愈傷的天賦,竟也用了這麽長時間,足以見得傷的有多重。只不過腑臟養好了,身上的鞭痕還沒那麽快消,落了一身的淡疤。

姜眠不舍得放他一個人,也想拉著他多陪陪她,她坐不住,跟著宴雲箋身後,像個小尾巴一樣,“上次是你幫我收拾的房間,然後我的翠玉手串就不見了,你想想你放在哪了,我明天還想戴呢。”

宴雲箋心道:真是冤枉。

“咦?那是什麽表情,你是不是嫌我煩啦?”

宴雲箋道:“絕無此事。”

姜眠道:“那快回憶回憶。”

宴雲箋回憶了,回憶的結果便是上回他看她屋子實在太過雜亂,才忍不住上手歸攏幾下,也只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整理幾件大的物件,她的首飾他壓根沒碰。

現在可好,她睜著一雙清澈無辜的眼,就不講理地往他身上賴。

“找到了嗎?”她還催。

宴雲箋字正腔圓:“沒有。”

“哦……那你繼續。”

宴雲箋松松抓著手中的東西,轉頭俯視她。

姜眠本就是欺負人,自己也知道,這一眼看的她心虛。心說阿箋哥哥這麽好脾氣的人,該不是生氣了吧?

她結巴一下:“怎、怎麽了?”

沒怎麽。

宴雲箋睫羽微垂,只是她一直在身邊笑鬧,他心猿意馬,方才一瞬間起了頑劣的輕薄心。

好在尚有理智,忍住了。

他忍住,姜眠這頭卻是瞧出一些門道:“哦……阿箋哥哥,你是不是想說,你得需要點幫助才能找得到?”

她笑嘻嘻踮腳親他側臉,因為身高不夠所以只親到他下巴,“比如這樣?”

宴雲箋手指微松。

真是瘋了。

心中堤壩驟然塌陷,宴雲箋眸光一暗,隨意一扔手裏的木盒,同時另一手單手攬著姜眠纖腰一提,便將她放在梳妝臺上。

宴雲箋兩手撐在姜眠身子兩側桌板上,微微傾身,姜眠便緊張地向後縮。

“阿眠,我要與你商量一件事。”

“商量、什麽事啊?”

“日後你再想對我……”宴雲箋垂眼看她,她一副認真等著聽的模樣,他斟酌著用詞,“……動嘴之前,要先克制一下,像我一樣。”

姜眠小聲問:“你有克制嗎?”

宴雲箋道:“我一直在克制。”

哦……好吧,其實她也沒那麽不矜持,不是因為覺得時光太短,才隨心所欲麽。

姜眠乖乖點頭:“那成親以後呢?也要克制呀。”

宴雲箋彎唇,貼近她耳邊輕聲道:“到時再說。”

這什麽嘛,姜眠正想反駁,宴雲箋卻撤了手:“下來,我要接著找首飾。”

說了這會話,欲念可算是消退了。

姜眠有點夠不到地,嘟囔著念叨:“又不是我要上來的,是你抱我上來的。”

宴雲箋噙著笑沒理她,專心幹他的活計。忽然間,他眉心微凝,一手撫上胸口。

姜眠嚇了一跳:“怎麽了?身體不舒服?是不是傷還沒養好?疼的厲害嗎?”

她連珠炮似的發問,把宴雲箋都問笑了:“我不疼,是被你氣的,給自己順順氣。”

姜眠不太信:“胡說呢吧。”

宴雲箋微微笑,算是承認,接著認命的為她找東西。

近來也奇,體內的這道蠱不知為何忽然失了安靜,時不時便橫沖直撞,多數都是他與阿眠在一起情動之時。

每當血蠱躁動,他只覺心中情緒愛也濃烈,恨也熾熱。

蠱動劇烈絕不正常,他已經在查,卻尚未有眉目,弄清楚之前,提及也只是叫家人擔心。

這麽思忖著,宴雲箋隨手翻開一個盒子,看見裏面的物什,他臉上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身上的氣息一下子就不對了,姜眠立刻察覺到:“哥哥,你怎麽了……”

宴雲箋回身看她,目色裏的笑意已經很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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