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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漂萍不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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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漂萍不渡(四)

夜深, 風急。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自遠處傳來,宴雲箋側耳聽著。

面前爐子上滾沸一壺茶水,他用墊布蓋在壺蓋上掀開, 滾燙的白氣漸漸升起,氤氳眼前的視線。

宴雲箋面無表情,用長勺舀了傾在白瓷盞中。

自己面前的, 和對面的。

不多時那腳步聲近至門邊,來人似有遲疑,並未立刻叩門。

宴雲箋向外看:“大人不必客氣。您來是客, 請便就是。”

“吱呀”一聲,門被從外推開,虛通海站在門外。

他沒有行禮, 道:“烏將軍這座園子很是別致, 不愧是正風頭無兩的人物,手筆闊綽令人感慨啊。”

宴雲箋微微擡手:“請坐。”

虛通海落座, 喉結上下微滾,欲言又止。

宴雲箋便也沒出聲, 望著裊裊升起的水汽,端盞喝茶,姿態風雅。

虛通海也默默飲,旋即擱下,開口道:“烏將軍——”

宴雲箋目光移向他。

“昨日, 我從府衙處理公務回來, 夫人不在房內, 細尋過後不見人影, 一直到此刻還是沒有任何蹤跡,夫人失蹤, 在下心急如焚。”

宴雲箋聽著,一面用長勺舀了滾沸茶水傾在白瓷盞中。

“大人深夜來訪與我訴說此事,是想請我出手幫忙嗎?”

“若烏將軍和姜姑娘肯出手相助,尋回夫人,在下感激不盡。”

“強龍不壓地頭蛇,”宴雲箋嘆道,“大人在朔川的分量不知比我高出幾何,我又能為大人帶來什麽助益呢?”

虛通海望著他,目光微轉,慢慢打量一圈這間茶室:“烏將軍,您一出手便賃下了這座宅院,明面上看,只有您與姜姑娘兩人,但這裏如此安寧清靜,背後不知有多少暗衛護持,才能讓您這般悠閑吧。”

“大人擡舉。”宴雲箋慢慢將斟滿的茶盞推過去。

虛通海垂眸看了一眼,沒伸手:“烏將軍有今日的身份地位,是靠自己的命打拼出來的……”

宴雲箋打斷他,似笑非笑:“非也。我有今日,是義父擡愛。”

桌案上的燭火被微風吹拂,晃動兩下,二人一起看過去,火苗微弱如豆,下一瞬又恢覆如常。

虛通海道:“好吧,在下明白您對姜將軍的敬仰之情,此次軍糧輸送上的紕漏,您心中必定惱恨不快。”

“何止惱恨不快,是恨之入骨。”

這確實是一句實話,當日戰場上的情狀,若非親歷之人不會懂得,戰爭距勝利只差最後毫厘,此時此刻軍糧被斷,便是斷他們的後路。雖然他燒了燕夏軍糧,暫且燃眉之急,可對方的補給卻快,一旦未在他們後續供給之前徹底拿下燕夏,他們最終必定會被對方鐵騎踐踏慘死。

虛通海道:“在下明白。

“現在說這話,您聽著可能會覺得刺耳,但也不得不說——此事已經有驚無險的過去,您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將軍,迎接您的是光明萬丈的去路和至高無上的榮譽,若您不對往事再行計較,那麽前方,也不會有任何阻礙。”

宴雲箋慢慢笑了:“虛大人,您今夜不是來請我幫忙的麽,怎麽我聽著,似乎有些威脅的意味呢。”

“將軍是聰明人,我們互相捏著把柄,何不一起放手?放過對方,也是放過自己。”

宴雲箋不說話。

他修長幹凈的手掌擱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若有似無輕點桌面,燭火虛晃的光影在他臉上折出明暗界限,像深淵陰鬼,沈得住氣,等對方剖開肚子,露出裏邊的真心來。

終於,虛通海打破這沈默:“將軍一定要一意孤行嗎?哪怕賠上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宴雲箋說:“我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麽。對您夫人的事,深表遺憾,幫不上忙,若無其他事,您可以走了。”

他逐客令下的毫不客氣,說完後便站起身先行向外走去。

“宴公子——”

宴雲箋腳步停頓。

虛通海站起來:“您既然姓宴,一定要我把話說的這麽清楚嗎?我本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宴雲箋回頭。

他周身的氣度仍然松弛,從容不迫的模樣與片刻間並無任何分別,虛通海的話,根本沒激起他情緒的任何波動。

虛通海盯著他,漸漸明白過來:“你早就知道我識破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但你能夠識破,我並不意外。”

其實當時在府門外,他沒有再往下說。爻塤已經是被禁絕的樂器,膽敢在州巡大人府上吹奏的,除了他自己本人,絕不會有第二個人敢做出來——他深深刻在骨魂上的宿敵不是梁人,竟是他大昭之人。

從小到大,他只牢牢記著虛通海之名,卻未想到他們竟是故土同族。

“是因為那時我吹奏爻塤,你聽見了,對嗎?”

“不錯。”

“我不知當時你在門外,否則,我絕不會在那時……”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虛通海慢慢走上前:“我一時疏忽,你卻藏無可藏。自打進門那一刻,我就恍惚著,雖然你遮住眼睛,但我始終覺得,我又一次看見了宴洐。”

宴洐是昭賢宗的名諱,宴雲箋氣息陡然沈冷,擡起手慢慢解開覆在眼上的白綾,再睜眼時,那雙暗金色的異瞳銳利沈靜。

父子相像,竟至於此,那雙眼睛更是點睛之筆,宴雲箋和昭賢宗,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虛通海看了許久,道:“只要你將我夫人放了,我一定為你保守身世的秘密,保證不會有半點風聲傳回京城。否則,一旦京中的人提早知道烏烈就是宴雲箋,他們會想出無數陰毒的手段來對付你。”

宴雲箋淡笑:“我都無所謂。”

“你說什麽?”

宴雲箋轉身走至窗邊,那裏懸了一個絲竹木籠,裏面有幾只羽毛翠綠的鸚鵡。它們不叫,也不怎麽動。

他拿起擱在一邊的木桿,從木籠的空隙中伸進去,有一下沒一下逗弄籠中的鳥。

手勢隨意,面無表情。

“陪你聊了這麽久,其實早就不耐煩。我不過想確認你的夫人,在你心中的分量。”宴雲箋回頭,“這一點你倒不墮烏昭和族的聲名,是真的很在乎她。”

無論他說什麽都不會讓他情緒難平,唯有提及夫人,虛通海竟有些隱隱恐懼:“你什麽意思?”

“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想相信,”宴雲箋轉過身,繼續逗弄籠中的鳥,纖細的木桿劃過鳥的翎羽,那鳥懶洋洋地微微動腦袋,“去年,我攏合父親的舊部,也是在那個時候,公孫忠肅開始出手挑撥我與姜重山將軍的關系,這你應該是知道的。”

虛通海咽了咽口水,一言不發。

“公孫忠肅既已出手,就不會無功而返,調唆不成,必然還有後招。他的棋子遍布天下,放眼東南,最得力的人便是你虛通海了。你也聰慧,深知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致命,故而一直隱忍不發,直到這最後一戰,看準時機想將我們置於死地。”

宴雲箋垂眸:“你難道就不會想,公孫忠肅要對付我,僅僅是因為我官階幾品,軍功如何麽。”

虛通海牽了牽唇角。

公孫忠肅是是什麽人,無緣無故,他才懶得沾沒必要的血。

宴雲箋走到如今這一步——如果僅僅只是一個優秀才俊,那也無妨,這樣的年輕人誰都喜歡。

可他身份特殊,一旦他登上高位,接踵而來的,絕非好事。沒人希望宴雲箋繼續強大,未雨綢繆,總是應該。

虛通海盯著他,慢慢道:“你果然另有心思。”

“你想要的,在我這裏得不到。我什麽都不知道。”

宴雲箋笑:“你怎麽會不知道。”

“軍糧之事……呵,你翻出了天,也不過讓我人頭落地。”

宴雲箋不置可否:“你我之間,斷送軍糧只是新仇,真正舊恨根源,是你在梁昭之戰中做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

“你一向嘴硬,要是就這麽承認了,我倒覺得意外了。”宴雲箋眸色沈靜,“你殺了我父親,這叫什麽都沒做?你是烏昭和族人,你知道的,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多。”

虛通海咬牙:“我說了,我什麽都沒做。”

宴雲箋淺淡一笑。

指指身後的鳥籠子:“你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範懷仁養的,對這個名字你應當不陌生。”

範懷仁的大名,他怎會陌生,虛通海盯著那籠中的鳥,方才還覺得普通的東西,此刻再看,只覺詭譎異常,不似凡品。

“只要你把當年所犯的罪行一一細陳,我不會動你的夫人。如若不然,我失了耐心,便放飛一只鳥,它們會銜回一根手指。”

一瞬間,虛通海頭皮發麻:“姓宴的,你不要亂來,你也是有軟肋的!”

宴雲箋說:“是啊,但我不會像你這般無用,明知宿敵到訪,還能百密一疏,叫人得手。”

詭異的沈默在房間內流轉,四周靜的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宴雲箋輕嘆一聲,手指微擡,木籠小門開啟,一只鸚鵡震翅飛出,眨眼便消失在窗外。

“不要——!”

虛通海一把撲上伸手去抓拿,卻趕得不及,撲了個空。

那鳥早就無影無蹤,他茫茫然看著窗外,陡然回頭: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如果你就是傳聞中的烏烈……”

這一年來,他不是沒聽過這個名字,烏烈將軍神勇聰慧,忠義仁懷,多少事跡在東南口口傳頌?大家尊他戰神下凡,忠勇慈悲,既然那樣的人,絕幹不出來他嘴裏說的這種事。

“你不會的……你是君子……不會這麽做……你只是嚇唬我罷了!瑤娘……她是無辜之人,她什麽都不知道,你不可能傷害一個無辜之人的……”

宴雲箋一直聽著。

虛通海不停搖頭,向他求證,也是讓自己安心:“你做不出……”

宴雲箋哈哈大笑:“我是想幹凈,但我註定這雙手會骯臟無比。我要走的這條路,容不下慈悲心腸,無辜之人……你以為我利用的無辜之人還少嗎?”

隨著他話音落下,方才飛出去的鸚鵡振翅飛回,落在窗邊,沈默收攏翅膀。

嘴裏銜著一根手指,纖弱,細白,了無聲息。指根處有一細細的銀色指環,欲落未落的耷拉。

虛通海一眼便發了瘋,向宴雲箋撲去:“啊——你這個畜牲!我殺了你!”

他驟然發力,掌似蒲扇重重擊來,力道可想而知,宴雲箋早有準備,右手一鉗,牢牢桎梏住他的手。

他垂眸,音色無悲無喜:“說句實話,看見這根手指,我並不覺得痛快。所以你最好做該做之事,說該說之話,莫要讓我再作惡。”

虛通海血紅了眼,死死盯著宴雲箋,恨不能在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我一定會殺了你,一定會殺了你,你今日斬下瑤娘一根手指……來日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宴雲箋目光陡厲,手指輕揚,木籠再次打開,又一只鸚鵡振翅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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