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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05 供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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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05 供養人

白海螺,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的重要法物,也是芝達布日寺的鎮寺之寶,從古格時期就由大供養人獻入寺中,僧人們一直精心維護,至今還能吹奏出聲。

在古代藏區,白海螺因其稀缺、純凈的特性,被視作止戰之聲,常常在戰場上吹響。如今高原上不再有戰爭,這種法器漸漸回歸到了寺廟的供奉臺上。

居士去了另一間偏殿取白海螺,而僧人則領著兩人參拜。

小小的佛殿站了三個人,空間已經略顯擁擠。好在蘭澤和關越先後在正中供奉的佛像前觸額行禮之後,他便出門,帶他們去看了那些在佛殿外自然顯現的聖跡。

佛殿小而簡陋,而寺院的周圍幾乎也完全被山林和巖石環繞。

沒走多久,他們就停在了一塊未經雕琢的巖石壁之前。石壁乍一看很普通,和一旁的巖石沒有區別。但倘若抱著要找出點什麽東西來的心態來看,也不難發現,石頭之中的凹凸和花紋的形狀,肖似於藏教中的度母女神。

“這個,就是白度母的自然像。”

僧人攤平手掌,向兩人介紹著度母像的各個部位。在聖跡之中,一塊小小的凸起,就能被視作佛像的五官或肢體。一條裂縫,便更象征著此像的線條和陰影。

芝達布日寺裏的自然像遠不止這一處,幾步路之外,僧人又開始介紹:“這一個,則是佛陀像。你們看,此處是佛陀的眼睛,此處是佛陀的左手……”

*

如此種種,三十多處。

僧人一處處領著他們看下去,關越和蘭澤都聽得很仔細。

佛與弟子們的故事,兩人都了熟於心。但這麽豐富的自然造像擺在面前,關越的內心還是感受到了沖擊。

出於職業習慣,他靜靜地站在石像前看了很久。巖石的自然走向和經典的佛教形象在這些石壁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合。除去壯美的山川和璞玉般的溫泉,在這臨近於岡仁波齊的小山上,大自然似乎也賦予了這座廟宇超乎尋常的神性。

他想,將來有機會,或許可以來到這裏臨摹它們。

“兩位再看這裏。”

僧人沒有為關越的駐足而暫停講解,依然帶著他們在寺院之中尋找著下一處寶藏。說完了神佛的像,又講起形似於古今大供養人的天然石像。相比於神佛脫離於凡人,這些供養人只是肉身凡胎,卻貢獻了巨大的財富於寺院,積累了深厚的功德。

或許也是如此,這些帶有濃厚宗教意味的石壁上,會浮現出供養人的形象。

僧人站在一處崖口,伸手向半空中的巖壁指去:“這一位,是我們阿裏地區還在古格統治時期的大供養人。”

關越牽著蘭澤的手,漸漸走到了巖壁的下方。

他擡起眼,見到石像的瞬間,手掌無意識地緊了緊。蘭澤敏銳地察覺,轉頭看向他,只見他眼睛直直地盯著上面。

她也望了上去。

這一處石壁上的“聖跡”,比先前所見的幾處都要更明顯。不必僧人介紹,一個騎在戰馬上彎弓射箭的戰士形象,已經通過石頭上天然的紋路展現在了幾人的面前。戰士的面容因幾道裂紋而出現了簡易的五官,魁梧的身形躍然而出,幾乎要破石而來。

蘭澤對於關越的反應有些不解。

馬、戰士、弓箭……在藏區,從古至今有太多的人物都是這樣的形象。降妖伏魔的格薩爾王,一箭射死朗達瑪的拉隆貝多等等。

在這位僧人都沒有出現在芝達布日寺時,她就在這裏看到過這尊自然像。那時候芝達布日寺尚未沒落至此,來岡仁波齊朝拜的信徒,絕不會落下這座衣領子寺廟。香火旺盛,老喇嘛也有傲氣,從不跟尋常人說話。

沒有人給她做過講解,她也就當這是一處佛像聖跡,全然略過了。直到眼前的僧人解釋,她才知道這原來並非佛像,而是供養人。

“古格時代的末年,曾經有西洋異教傳入阿裏三圍,就連當時的國王紮巴德也接受了西洋教士的洗禮。我們寺院在當時信奉薩迦派佛教,在格魯派為主的古格領地,本就不是大寺院。西洋教派一來,以往供奉芝達布日寺的供養人們,也都漸漸不再來了。寺院也逐漸荒蕪,喇嘛們紛紛離開了。”

“古格的紮巴德國王沒有兒子繼承王位,他唯一的一位公主,在出嫁後也遲遲沒有生育。紮巴德國王認為,這是公主不信奉西洋教的緣故,他於是下令,封鎖了當時古格王宮壇城殿的大門,不許公主在佛殿裏拜佛,也不許公主進入劄達的所有寺院,一國之公主,甚至只能在自己的寢臥中設小佛堂參拜。”

“公主的丈夫,也就是石像上的這位將軍。他為了公主虔誠的信仰,特地離開了劄達,來到了普蘭,為公主在芝達布日寺布施,供養佛法僧三寶,捐獻了金銀財寶無數。可以這樣說,芝達布日能夠從古格延續至今,離不開這位大供養主在當年的施舍。”

僧人講述著一代代寺中的喇嘛口口相傳的故事。幾百年的時光,故事的說辭在師徒之間流轉變化,可唯一不變的,就是對曾經那一對供養人夫妻的讚嘆感激。

他講這些歷史往事說給遠道而來的客人,聲情並茂地說了一大通,卻發覺眼前的漢人男子唇色發紫。而他身邊的年輕姑娘更是面色沈重,楞楞地看著石像上的面容。

塵封的記憶在蘭澤腦海裏翻滾。

她不知道是剛剛泡了的溫泉加速了她的血液流動,還是僧人講述的故事,戳中了她心裏某個隱秘而柔軟的地方。她的眼前不斷地閃過早已遺忘了的零星過往。

她想起深夜的佛殿裏,酥油燈花爆裂的聲音。

想起托林寺中,舉國權富們不分晝夜的慶典。

想起騎著戰馬出征的人。她在太陽初升的辰光為他穿戴甲胄,同他一起來到陣前,凝望死寂的營帳。

還有漫天飛舞的狂沙,在土林裏流淌的血河,雍仲法師口中的咒語,和白海螺的號角聲。

“嗚——嗡——”

居士終於找到了鎮寺的白海螺,站在山門處為來客吹響。

記憶與現實,在白海螺響起的那一刻重合。蘭澤恍然回過神,詫異地望向身後正在吹奏著海螺的居士。左旋的海螺珍稀至極,美妙的樂聲從古格時代,至今未有改變。

彭!

重物倒地的聲音驟然響起時,握在蘭澤手上的力量也忽然消失了。關越重重地暈倒在了她的腳邊,落地時,還揚起了一小陣夾著沙子的風。

“關越!關越!”

蘭澤急切地蹲了下來,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好在,他雖然嘴唇發紫面色蒼白,呼吸卻還均勻有力。

居士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怔住,海螺都差點從手中滑脫。僧人則迅速來到了關越身邊,問蘭澤道:“他有什麽疾病嗎?高原反應?”

蘭澤搖搖頭,眼睛紅紅的:“沒有。我們轉岡仁波齊的時候,他甚至能背著我爬山。”

關越倒得太過突然,幾人全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剛剛在蘭澤腦海裏波動的那些記憶,此時也被她完全忽略了過去。

她飛快地思索著該怎麽樣,忽地聽見關越口中一聲輕輕的呢喃。

他聲音太低,太模糊。

她將耳朵小心地湊近,直到將近與他的面頰相貼,才終於聽清了他所呢喃的——“讓她活下去,讓她活下去”。

*

嗚——嗡——

這已經是拉達克人的大軍,兵臨城下的第三天。

紮布讓山下,放眼望去,拉達克的軍隊烏泱泱的一大片。鋪天蓋地的叫陣聲從他們的軍營裏傳來,喪心病狂的軍士,將前戰之中斬獲的古格將士的頭顱插在旗桿上,向著王宮耀武揚威地揮舞著。而被古格視作珍寶的白海螺,也被他們當作玩具,時時吹響。

昆莎早已淪陷,瓊布和香孜緊隨其後,被拉達克人洗劫一空。

古格的領土在極短的時間內被貪婪的敵軍一步步蠶食。拉達克年輕的新國王僧格南傑野心勃勃,勢必要攻克古格的王都紮布讓。

紮布讓城堡山勢險峻,易守難攻。

拉達克軍隊進攻了兩次,都被王城的護衛軍用弓箭與火槍抵禦在了城下。拉達克人於是索性包圍了整座山,在城堡下安營紮寨,等待著古格人食糧告罄不攻自破的那一天。

他們叫囂,允許古格派人來和談。因他們知道,古格人倘若不和談,便只有在城堡裏活活餓死這一條出路。

萬民惶恐之際,紮巴德國王和王後梅朵沒日沒夜地在教堂裏和西方教士一同祈禱。輔政大倫讚卓身受重傷,在拉達克人包圍之前,被親隨兵將拼死護送回到了紮布讓,至今昏迷不醒。其餘的大倫臣子們,或龜縮於洞中不出,或早已叛敵投降,歸於拉達克的陣營。

在這樣的時刻中,唯一敢於出面與拉達克人交涉的,是那位在象泉河中誕生的公主,蘭澤。

晝日漫長,風沙襲人。

紮布讓風聲鶴唳。

蘭澤在雍仲法師的陪伴下,從城堡中款款而下。又驚又恐的子民顫抖地跪坐在洞窟口,涕泗橫流地追望著兩人的身影,一步步走向了拉達克人的中軍大帳。

在走進帳子前,蘭澤停下了腳步,對面前年邁的老法師道:“法師,就讓我自己進去吧。”

雍仲法師蒼蒼的白發在風中胡亂地飛舞著,他身上叮當作響的金石聲,似乎也在代替他,為蘭澤送去安慰。

“別忘了我所告訴你的天罰,人不敵者,自有神明懲之。你不必害怕他,做你該做的事。”

“我明白的。”

他擡手,摸了摸蘭澤的頭發。

“去吧。古格的命運,自你誕生的那時起,便落在了你的身上。這是你要承擔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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