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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04 流動著的春息(900票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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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04 流動著的春息(900票的加更)

這一處天葬臺,已經多年沒有見過血,但原先用於天葬的巨石平臺還在,也還有生長在附近的老鷹和禿鷲,時不時來到這裏盤旋覓食。

一只牦牛站在石塊上。

它一側的牛角被剪去了一半,脖子上還綁了一根哈達。這意味著它並非野生,而是有人在此處放生的家養牦牛。

失去了氧氣管子,蘭澤反倒更為精神。

她卷起褲腿,從雪山融化的小溪上邁過,逐漸走到了天葬臺的平臺上。巨石的縫隙中已經生出了野草,此時此刻,同樣被夕陽光輝映出金色的邊。

察覺到了人類的靠近,牦牛扭過了腦袋看著他們。

關越緊緊跟在她身邊,輕輕拉住她的胳膊:“別再過去了。”

“沒事。我不會有事。”

蘭澤輕松地笑了,揮開了他的手,朝著牦牛越走越近。

這樣的距離,倘若牦牛獸性一發,用完整的牛角一頂,足以把一個壯漢頂飛。關越雖然相信蘭澤的話,可心也在打著鼓,一刻都不敢松懈了,牢牢跟緊她的步伐。

她在牦牛身邊站定,氣定神閑地伸出手,摸了摸它殘缺的牛角。

它沒有一丁點反抗的意思,只是順從地乖乖站著。蘭澤更近了一步,走到了它身體的一側。手在它軟而厚的毛發上輕柔地撫摸了片刻,擡起腿就跨坐在了它的脊背上。

關越甚至沒有看清她的動作,她就已經騎在牦牛身上了。

他笑著看著她,隨時準備著上去攙扶一把。不過這匹牦牛很溫和,幾乎沒什麽動作,她坐也坐得穩當,漸漸放開了扶在牛背上的手。

遠處石塊上停著的禿鷲忽而振翅飛起,盤旋在蘭澤的頭頂。

她高高地舉起一只手,那翺翔著的大鳥便俯沖了下來,即將撞在她身上前如閃電般收斂了羽翼,穩穩停在了她的手上。

關越在紮布讓就見過她餵鷹,可紮布讓是在她自己的地盤。岡仁波齊的禿鷲,離她日常起居的地方幾百裏路,竟然也能這麽聽話,他看得新奇。

“你還會馴獸?”

蘭澤笑他:“傻。這是普通的動物嗎?這是岡仁波齊的大鳥。”

關越點點頭:“神山之下,萬物有靈。”

“哼哼。”她也跟著點頭,“你們漢族人的話聽著還真有意思。”

禿鷲停在她的手上,原本鋒利的爪子,此刻也收了起來。她累了將手臂放下,它便停到了她的肩膀上,總之無論如何都要和她在一起。

蘭澤並沒有召喚它,只是伸出了手,它就懂了她的意思。

她很高興,早已把剛才因尼古丁中毒而產生的不適忘到一千公裏外了。小腿一彎,腳後跟在牦牛的肚子上輕輕磕了一下,牦牛便馱著她和禿鷲一起走了起來。

日照金山的時刻漸漸過去,在岡仁波齊潔白山峰上的金光逐漸消退,可天邊燦燦的紅霞卻似火在旺盛燃燒。

關越看過去,瞧見她走在血紅色的晚霞之中。

她是靜謐神山下流動著的春息,是岡仁波齊永不停歇的梵唱。

他看得呆了。

她忽而問:“關越,你們內地人,不相信佛菩薩的,他們相信什麽呢?”

關越尚未從自己的走神中回來,還是她在他面前揮了揮手,他才恍然地支吾了兩聲:“嗯?啊?”

“我說,就像我們藏族人,信奉佛法僧三寶,就來岡仁波齊朝聖。你們有一個朝聖的地方嗎?”

“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

“沒有的那些人真可憐。他們的一生該怎麽活著呢……”

蘭澤原本興奮的眼光有些落寞了,而關越又一次看向了失去了金色光芒的岡仁波齊。

他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語:“或許是藏區的自然環境實在太惡劣了。過高的海拔,變幻莫測的天氣,兇猛的野獸,這裏危機四伏。莊稼和蔬菜都在這裏難以生長,而人類要活在這樣的環境下,每天面臨著死亡的恐懼,也只有最虔誠的信仰,才能讓人在每一次天亮後,繼續選擇活下去。”

牦牛停了下來,蘭澤也停了下來。那雙水亮的眸子看過來,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

“那你可太小看我們了。”

她一揚手臂,禿鷲拍擊著翅膀高飛而去。她翻身跳下了牛背,自然而然地略過了這個由她挑起的話題。

天已經蒙上了一層暗色,關越跟在她身邊為她打著手電筒。

她走回小小的溪流邊,蹲下身接起一捧水,放在鼻前嗅了嗅。

“這是匯入象泉河的水流。你可以嘗一嘗,和孔雀河的味道不一樣。”

她都發了話,關越哪敢不依。學她的樣子同樣捧了水,一口爽快地咽了下去。

剛從雪山上融化下來的溪水最是清冷,這一口,讓他從口腔到胃都墜入了寒窟。他的嘴巴品不出水味的差別,可或許是她的話說在了前面,他竟真的隱隱感受到了溪水的回甘。

他問:“你說,你是在象泉河裏誕生的。既然象泉河發源於岡仁波齊,那為什麽你不認為你是岡仁波齊人呢?”

蘭澤眨眨眼:“發源於岡仁波齊的東西多得很,難道所有都要說是岡仁波齊的嗎?”

“不是嗎?”

“當然不是。”她低下眼,望向溪水流淌的彼方,“岡仁波齊孕育了象泉河,象泉河孕育了紮布讓,紮布讓孕育了古格,古格孕育了我。我是古格的女兒。是古格人。”

關越在她身邊盤腿坐了下來,又追問:“你誕生的時候,距離古格覆滅,還有多少年?”

她脫口而出:“忘了。”

“那古格覆滅到今天,過了多少年呢?”

“我也忘了。”她濕漉漉的手在他衣服上捶了一拳,“這是你們該研究的東西,為什麽問我。”

他一笑:“你不想說也沒關系。”

來到古格後他心中的那些疑竇,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解開。只要不是迫在眉睫的壁畫保護任務,他對答案的追尋總是抱有著很大的耐心。

他想,她不想說,那就有她不想說的理由。或許他還不足以讓她信任。

蘭澤同樣坐在了溪水邊,胳膊撐在腿上,托著腮看了一會兒流水。

良久,她才開口。

“我沒有不想說。我早就說過,你想知道的都可以問我,只要是我知道的,就會告訴你。我說忘記了,是因為我真的忘記了。”

“我記得的事很多,但那些都不是屬於我的記憶。我有十萬人的記憶。我帶著十萬人的記憶活了很多很多年。除了那些我必須記得的事,其他的事,我已經很少記得了。”

“關越,別人都能不相信我,但你不準不相信。”

她吐訴著的,是從沒有告訴過別人的事。其實她並不知道,為什麽內心裏的直覺使得自己將這些事說給了關越聽。

她腦海裏那些雜亂無章的想法,或許永遠拼湊不住一個答案。

它們只是日覆一日地攪亂她的記憶。

潺潺溪水本有著它的路,可在流經關越時,忽然拐了個小彎,在他的腿前驕傲地轉了一圈。

他撈起一捧水又放進嘴裏,水涼徹骨髓。他不懂她的記憶和痛苦,但只覺心又酸澀又甜蜜。

他心疼她,他只怕她不相信他,可原來她也期待著他的信任。

他怎麽會不信任她呢?

他擠出一個笑容:“我相信的。”

她眼珠子轉了一圈,落在他身上:“真的?”

“真的。”

“那我說什麽你都信?”

“信。”

“那我想起來了。我認識上輩子的你呢。”

“上輩子的我?”關越的眼睛瞬間睜大,那些若有若無的夢境在他腦海中回想,他迫不及待地問,“上輩子的我,也是古格人?”

“嗯。上輩子的你是我的仆人,雖然很忠誠,就是太蠢了。我把牦牛奶賞給你喝,可你居然自己把自己嗆死了。”

“……”

關越失語。

“你不信啊?”她湊著腦袋到他面前,終於忍不住笑起來,“你還說我說什麽你都信呢。你看,這就耍無賴了吧。你就是個臭無賴。對不對,臭無賴?”

蘭澤沈浸在自己的話語裏,絲毫沒註意到關越神情的變化。

她湊得太近了。

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吐出來的字,都像是用羽毛在他的臉上輕掃。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酥油味甜而不膩,軟香襲人。他甚至能在自己的鼻尖感受到脈搏的跳動,喧囂著想要再往前探探。

想把這塊酥油融化在自己的身體裏。

他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再次睜眼,已經是蘭澤最熟悉不過的笑容。

粗糙的面容上溫柔的笑意,是淩厲山風裏的一抹溫暖。

“對。我是無賴。無賴說過的話,那就是不算數的。所以,我以後也就不給你買奶油蛋糕了。”

“嘖!”她終於把過近的身體往後撤開,蓄了力重重過去一拳,“這個不行。這個必須買。”

“要不,等回到了劄達縣,我們自己做?”

“你會做奶油蛋糕!?”

“不會。捏個糌粑糕給你也是一樣的。”

“……你能不能像禿鷲一樣現在就拍著翅膀飛走,飛得越遠越好?”

“?”

“用你們漢族人的話來講,意思就是——滾你丫的。”

關越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她那用西藏口音說出的漢語臟話實在太過可愛,以至於完全喪失了兇悍的攻擊性,只剩下詼諧的幽默感。

她還想捶他,他挨了一拳就笑著站了起來。

天越來越暗,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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