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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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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如意手臂上還垂著馮懷換下來的曳撒,曳撒上沾染著牢房裏頭的血腥氣, 專門給這位廠公休息的臥室裏頭, 為了祛除這股味兒,專門點上了濃濃的熏香,可是濃厚的熏香也壓不住衣服上的血味兒。

廠公才從牢獄出來, 渾身上下的肅殺都還沒散去, 就問他未出閣的女孩兒要置辦些什麽。這麽個事兒他哪裏知道!太監下頭沒了一塊, 女裏女氣的, 可又不是真女人,誰也沒做過還沒出閣的女孩子。咋能知道呢!

果然廠公乃非常人也,這前一刻還血雨腥風,眨眼間,卻問起了閨閣之事。

曹如意嘴翕張,不好意思說他自個沒做過女人不知道,轉口問,“廠公置辦這些可是給二公主三公主準備的?”

這話, 引來馮廠公眼梢一瞥。他才從地牢出來, 渾身殺氣尚在,那一眼瞧的曹如意險些雙腿一軟給跪在地上。

曹如意能跟在馮懷身邊, 自然有幾分本事,立刻朝著自己的嘴扇了個巴掌,“瞧奴婢這張嘴!”巴掌打在臉上啪啪作響,他打完又笑,“應當是哪位老太吧?”

太監尊稱宮女們為老太, 尤其是宮女和太監們結為菜戶之後,宮裏人就說某老太與某老公結為兄弟。

馮懷閉上眼沒有說話,算是默許。這下曹如意又為難起來了,宮女哪裏是未出閣的女孩子!這女孩子別管年歲多大,兩只腳進了宮門那就算作皇帝的女人。皇帝可以隨性臨幸,都算是開了臉的。

曹如意心裏腹誹,這話不能只說,只能斟酌道,“奴婢聽說,未嫁的女孩兒最喜歡上好的胭脂膏子之類的,要不就是愛那些新奇的繡花樣子。”說完,臂彎裏頭掛著衣服退到一邊。

半晌他都沒有聽到馮懷的聲氣兒,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個是不是哪句說的不對,惹惱他了。

他正擔心呢,聽到馮懷那邊幽幽一句,“說的好似有幾分道理。”

是‘有幾分道理’而不是‘胡說八道的貨’,看起來廠公算是認可他的話了?

曹如意喜出望外,“那廠公的意思是……”

馮懷靠那兒,“做針線太費眼睛,何況繡花樣子,外頭帶進去,恐怕也比不上宮裏頭精致,胭脂膏子之類的,恐怕要揚州的才好。”

“廠公只管放心,揚州的脂粉對於咱們來說易如反掌,不一會兒就能給您老人家半齊全了。”

揚州脂粉倒是些好東西,宮裏頭,後妃們用的不少也是從揚州那邊進貢來的,揚州香粉天下聞名,輕、薄、香三點齊備。還是真是難得的好東西。

馮懷靠在那兒,雙眼盯著帷帳,“罷了。”

脂粉之類的玩意兒,宮裏頭從來不缺。京城外頭賣的也有各種貨色,就算拿來也沒有多少稀奇的。

曹如意以為自個能博個彩,沒成想,竟然最後還是叫馮懷給否了。他面上訕訕的,退避到一邊。

馮懷端坐在上,他不說話,曹如意也不敢吱聲,室內又安靜了下來。現在已經是夜裏了,外頭黑洞洞的沒有半點月光。隔扇的萬字福樣外滲透進夜色的冰涼。

曹如意忍不住把冰涼的手指往臂上掛著的衣裳下縮了縮,“廠公,夜深了,要不早些安置了吧。”

馮懷嗯了聲,而後又擡手,“待會你到外頭給我傳句話,那個姓楊的家夥的供詞兒今晚上就給我都弄來。”

地牢裏頭關的那個建寧衛指揮同知在家鄉和他的那個老父一道橫行鄉裏,後來被仇家給告發,姓楊的心裏有鬼,生怕被問罪丟官兒,自個帶了銀錢到京城來行賄探路,誰知被西廠的那些個番子給探察到了,一不做二不休,搶在東廠之前,直接把人給抓了來。

這不是西廠辦的第一件案子,但是要和東廠相爭,那就必須搶在東廠之前。要不然,東廠和西廠又有什麽區別?

曹如意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答了聲,躬身去了。

過了兩三日,西廠提督把整理好的供詞還有各色人證物證送到宣和帝面前。西廠把那個進京行賄的楊同知的底兒摸了個透頂,甚至他私下偷偷和哪個京官見過面,和下頭哪個誰接過頭,都一清二楚。

國朝之初,對官員有嚴厲的約束,為官者,不得貪汙狎妓,抓著了動不動剝皮伺候。這麽些年下來,早年的法度早已松弛,為官者無人不貪。不過私底下大家沆瀣一氣沒事,天下烏鴉一般黑,誰也不會拿著貪墨兩個字去攻訐人。但是這離開任地擅自入京,那就又另外一樁事兒了。

地方職官沒有調令,誰也不準擅離職守。這人直接從福建建寧衛給一路跑到了京城,那是大大的壞了規矩。

宣和帝拿著手裏的奏報,很是滿意。

“不錯,你做的還算可以。”宣和帝笑道。

這位皇爺不愛輕易誇獎人,侯良玉做了那麽些年,在東廠兢兢業業,也少得他幾句讚譽。馮懷一個後生,做了幾件案子,反而得了頭籌。

“奴婢不敢,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罷了。”馮懷跪在地上,俯下身子給宣和帝磕頭。他姿態謙卑的很,樣樣以宣和帝為尊。

宣和帝嗯了聲,“最近的差事你都辦的不錯。”他放下手裏的奏報,雙手交十放在腹上,“最近西廠可有何事?”

這話是在問馮懷有何需求,馮懷執掌西廠,西廠如何自然是由他來操心,而不是宣和帝。這已經算是宣和帝莫大的獎賞,比賞賜直接的金銀更好。

只要有了權勢,那些富貴還不是跟著滾滾來?

“奴婢覺得,西廠的校尉,實在是太少了些。”馮懷匍匐於地,“要是專心致志辦幾樁案子還好,可要是刺探到的東西一多,人手就有些捉襟見肘。”

“這樣,好吧,就給你們西廠調派人手,另外你自己也可以到錦衣衛裏頭挑選幾個得用的。”

馮懷大喜過望,頭重重磕在地上,“奴婢叩謝聖恩!”

馮懷從乾清宮裏出來,渾身上下無不意氣風發。從紗帽裏頭漏出來的那麽一縷碎發都野心勃勃。

可不巧,冤家路窄,對面東廠提督侯良玉徐徐而來。這位在宮廷呆了近乎二三十年的大太監邁著步子,每一步都十分穩重。

馮懷眼風一掃,停了腳步,對那邊的侯良玉拱手,“候督主可好?”

常言道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勝東風,西廠風光了,東廠這個老前輩,就有些暗淡了。馮懷還是很願意給這位有些失去光彩的老前輩幾分臉面。

侯良玉停住腳,他上下打量馮懷兩眼,這顆新秀高高掛著高空上,引來所有人的註視。

“年輕人有幹勁是好事,不過這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道理,想必你也明白。”侯良玉說完深深註視他。

馮懷臉上的笑漸漸淡去,一老一少,對峙一般的註視。兩人身後跟著的太監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這兩個都已經走到太監能爬到的頂峰上頭,自然不是外頭市井裏,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匹夫,這兩人光是站在那兒,就叫人喘不過氣來。

過了會,馮懷嘴角挑起,“侯督主教訓的是,晚輩受教了。”說罷退後一步,請侯良玉先行。侯良玉註視他,這後生臉上笑的恭謹,可眼底深處能探得一抹狂妄。

東廠歷年的提督太監,都是在宮裏歷年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年的資歷深厚的太監,眼睛淬煉的極其毒辣,一張人臉半絲動靜都逃不過。

年輕人到底少了歷練,輕狂的很。

侯良玉不動聲色,轉身離開了。

侯良玉先行離開,馮懷後行。曹如意跟在身後,咂嘴“廠公,你說這侯公公到底是個甚麽意思?”

馮懷冷笑,並不回答。

侯良玉那話他聽得明白,這些日子來,為了替西廠立威,他拿了好幾件大案子,其中有些人還是朝廷大員,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但那又怎麽樣?

西廠要立威,那就要有立威的祭品。自個能耐不夠,做了鬼,也不能冤枉人。那些個罪名條條列出來,並不冤枉。

侯良玉說他做的太過,可要不是太過,他又怎麽能有今天這般地位!

寶馨今個得了外頭傳來的消息,說是有個故人想要見一見她。她聽見這話,就知道是馮懷,她人在後宮也聽說現在馮懷有了大出息了,執掌新立的西廠,比當初做禦馬監的太監還要得意威風。

寶馨特意把自個收拾了一下,等朱承治到前朝讀書,處理完些瑣碎事,隨便找了個由頭,就抽身離開了。

她照著遞來的消息,悄悄轉過幾個拐彎,路上時不時回頭,看看後面有沒有鬼鬼祟祟跟蹤的人。這麽一路到了個宮院裏頭。

一進門,就見著個猴臉小太監守著,見著寶馨來,打了個千兒,“徐姐姐好,廠公已經等徐姐姐好會子了,姐姐快些進去。”

“趙六兒!”寶馨多看了趙六兒幾眼,這小子生的奇特,所以她有些印象,這麽多年,人的長相氣質難免有些變化,但是小太監們小時候去了勢,以後再怎麽長,長相上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趙六兒彎腰,“多謝姐姐記得,等來日得空了,一定請姐姐吃酒,姐姐還是快些進去吧。”

寶馨嗯了聲,擡起步子就往院子裏頭走。

這處宮院不是很偏僻,是個典型的四合院,她走到最中間的屋子,敲了兩下,裏頭傳來金玉似得聲音,“進來。”

她推開萬字福隔扇,走到裏面就見著一個年輕後生,穿著一身大紅的蟒服,下頭的曳撒用金線條條紋繡著雲海翻浪,那是炙手可熱的權勢。

馮懷見她,對她招了招手,那模樣寶馨有些眼熟,突然想起這個還在蘇州吳縣老家的時候,兩人玩鬧,馮懷常常做的動作。那會他就這樣擡高手臂招她過去,然後往她嘴裏塞顆萬寶記的栗子糖。

寶馨過去,給他道了個萬福,“見過馮哥哥。”

馮懷失笑,“既然是叫哥哥,就不必這麽多禮數了,怪見外的。”說著長臂一伸,“坐那兒說話。”

他指著屋子裏頭圓桌,寶馨嗳了聲,在繡墩上側身坐了,“前段時候聽到哥哥高升了,卻一直沒給哥哥準備賀禮……”寶馨說起來有些羞斂,馮懷高升了,她卻雙手空空的來了。

馮懷毫不在意大手一擺,“你甚麽時候學來這些個虛禮?我在外頭收禮那也罷了,不過是收人錢財,你呢?”

“我以後說不定還有依靠哥哥的地方呢。”寶馨說著,一手扶在桌上。語氣有些寂寥,這話可不是客套話,她在這宮裏要想自在,光有一個朱承治還不夠,可是馮懷可不是朱承治,沒那麽好糊弄。

馮懷聽出她話語裏的寂寥,安撫也似的擡手拍拍她肩膀,“我總有法子保住你。”

寶馨低頭不言,兩人沈默了好會,馮懷笑,“你今日別想這些掃興的勞什子,今個我過來給你慶生的。”

寶馨咦了聲,端起腦子仔細想了下,發現今個離自個生辰還有好幾天呢,她有些不解,但還是順著他的話說下去,“馮哥哥要是不提這事,我還真忘了。”

這還真不是客套話,她已經有好多年都不過生辰了,進宮之後,也沒那個空閑過生。

“我這些年也是各種雜事纏身,現在終於有些空閑。”馮懷對寶馨的生辰記得也不是太清楚了,只覺得或許在今日。

他拍了拍手,只見著幾個成年太監端著攢盒上來,攢盒打開來,太監們從攢盒屜子裏頭端出一碗壽面,然後幾碟大小饅頭,花頭鴛鴦飯,梅花鲊。最後是一只玉白的酒壺從裏頭提出來,穩穩當當放到桌上。

寶馨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認出其中好幾樣都是宮廷菜肴,馮懷給她慶祝生日,還真做足了。

“宮裏頭沒別的好處,就是吃上頭多。”他說著,把壽面往她面前推了推。

壽面是江南的做法,拉的細細的,細如銀絲,用滾水燙熟,然後過冷水,泡在雞湯裏頭。略加少許醬油,撒上蔥花。端上來的時候,還是溫熱的,仔細一瞧,面絲絲也沒有糊。

寶馨眼紅了,有些想哭。

“我記得在家的時候,伯母總在你過生的那天給你做碗面,那會你總說澆頭不夠,被你家嫂子暗暗瞪了好幾回。”馮懷憶起往事,似乎已經隔了一個人生。記憶裏煙霧籠罩,怎麽也看不清楚,卻因為這樣,是最美的。

“娘做的面最好吃,嫂子就是喪門星,我咒她三天兩回就撞見我哥偷女人!”寶馨握住筷子,狠狠道。那模樣還真有當年她小潑辣勁兒。

小姑子和嫂子天生對頭,她也沒能例外。嫂子看她不順眼覺得她在家吃白飯,趕快嫁出去好給家裏掙份女兒錢,那會寶馨會織布也會女紅,也能掙錢,不知道嫂子哪裏來的臉挑剔她,兩個人就爭。寶馨娘在世的時候,回回都是站在她這邊,叫媳婦吃掛落,等父母過世之後,嫂子立起眉毛就要把她許給能做她爺爺的士紳做小妾。

馮懷哈哈一笑,“你哥守不住她一個女人的!我特意叫人給你多蓋了些肉澆頭,免得你吃不過癮。”

壽面按理說,就是個面,泡在高湯裏頭,撒上蔥花就行了。可馮懷卻吩咐人在上頭蓋上澆頭。

“還是馮哥哥好,照顧我。”寶馨說著,筷子挑起銀絲一樣的面條往嘴裏送。

馮懷看她端莊秀氣的吃相,給自己倒了一杯太禧白。太禧白乃是禦酒房釀造的酒,色如燒酒,澈底澄清,濃厚而不膩。

他持著酒杯,眉宇間蘊含幾分落寞,“咱們都是苦命人,這吃人的世道,互相攙扶著走,好歹還記得自己也曾是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寶馨淚花閃閃:馮哥哥還是你照顧我!

馮懷微笑:小意思

朱承治一臉悲憤:我呢,還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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