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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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顧懷川照例穿過教學樓廣場，等著總會遲到一分鐘的K19，坐在窗邊，目光半開看著倒退的藍花楹。
下了公交，穿過歪脖子樹，暖暖包關著門，燈還亮著。
風鈴聲起，顧懷川開門，擡頭看見顧芳坐在原先的位置，對面多了個人。
許是聽見聲，他站了起來，嚴肅又不失風度地對顧懷川說：“你好，又見面了，我們談談吧。”
杯子裏的水沒了溫度。
一樓只剩下他們兩人。店裏安靜一片，街邊的外賣車疾馳而過。
“我們見過幾次面？”
“兩次。”
俞志強點頭：“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
“知道。”
“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和俞景川一樣的想法。”
俞志強在外一向內斂深沈，聞言也只是笑了笑，像談判一樣直擊人心：“孩子，他跟你從一開始就註定不是一條路上的。他現在是喜歡你，那以後呢？誰敢保證？他是我兒子，他什麽樣子什麽性格，我都清楚。你也給不了他想要的所有。”
“說實話，某一程度來說，我挺喜歡你的。但我不允許我的兒子被人詬病。”他頓了頓，把手機翻出來，“我也不太喜歡被人威脅。”
顧懷川低下眼皮，平淡的瞳孔忽地一滯。
俞志強看著他，聲音不疾不徐：“張保國是你父親，對吧？他把視頻截成照片，先後發給了我，並以此要求轉賬一百萬。”
顧懷川看向他。
俞志強道：“錢我已經按照要求給了，相對應的，我想我也可以跟你提出相應的要求，對吧？”
“你離開明海，去哪兒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出現在俞景川面前，直到他把你忘了。”
“這個要求，不高吧？”
“或者，你們還想要從我這兒拿到多少錢？”
“叔叔。”顧懷川面無情緒，唯獨桌子底下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鉗得掌心發抖，他強行繃著眼皮，說，“不必這樣的。”
俞志強站起來：“如果你們不走，我會帶著俞景川離開明海。”
“不用了。”顧懷川苦笑，“我經常轉學，我走就行了，他在明海待慣了，去到其他地方會不習慣。”
他站在原地，半會兒點頭，東西順推過來：“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們有需要，可以隨時跟我聯系。另外，希望你能說到做到，不要給俞景川留下任何的可能希望。這個，能做到嗎？”
顧懷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說：“如果張保國再找您，麻煩拒絕他的任何要求，剩下的錢我會還的。”
俞志強沒說其他的，凝視道：“如果你離開。”
“嗯。”
風鈴響了一陣。
顧芳下來的時候，顧懷川坐在藍花楹樹下的長椅，昏暗的燈光襯得他單影疲憊。她站在門口，一直等，等那個背影不再發抖。
她坐在旁邊。
“媽，好像又要下雨了。”
聽見這句話，顧芳再也忍不住地捂住臉。
顧懷川把人輕輕抱著，半開玩笑地說：“顧女士，暖暖包在哪兒開不是開？”
“可你最喜歡的還是明海啊小川。”
顧懷川斂著眸。
說真的，並不喜歡明海。
城市對於自己來說，都只是一個又一個拼接起來的方塊，並沒什麽區別。
只是這裏有俞景川。
翌日，二中蒙上薄薄細雨。
顧懷川站在教導處有一會兒，看著張彩霞手裏的退學確認單：“想好了嗎？”
“嗯。”
張彩霞筆尖未動，轉頭看他：“俞景川知道這件事嗎？”
“會知道的。”
也許出於老師的角度，她應該告訴顧懷川他們已經違反校規，並告知其中的嚴重性，然後簽下這份退校確認單，可她說不出來這些話，她親眼看著俞景川逐漸變好。
張彩霞道：“俞景川挺不正經的，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一板一眼......不管你出於什麽原因離開，老師答應你，會看著他好好畢業。”
“謝謝張老師。”
少年背影越來越遠，一聲悶雷滾過天際，張彩霞才回神看向握著的鋼筆，那裏浸出墨，抽紙擦著墨水。
七班班主任下了課，下來的時候碰到正上樓的顧懷川，到辦公室時對她說：“高三學業緊張呢，你們班俞景川好不容易成績上升，你要不要去做個家訪，順帶把人領回來？”頓了頓，又補充，“兩個人要不然就分班，減少來往就好了。”
張彩霞還是擦不幹凈那點墨，嘴裏回應：“不用了。”
“……怎麽不用了？”
張彩霞下意識擡頭看著桌上的成績排名單，有些惋惜地嘆息重覆：“不用了。”
時間就這麽跟著雨季晃過去三天。
沒有電子設備，俞景川每天不是睡覺就是趴在書桌上看考點，記不住的生澀的就用紅筆勾著。
門打開的時候，他跟著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沒有要理的意思。
俞志強站在他身後，說：“明天去上學。”
“我說了我不轉校，你是人老了耳背還是……”腦子一抽，俞景川猛地回頭，“什麽意思？”
“既然你不願意轉學，那就繼續在二中……”
話還沒說完，俞景川迅速起身，把桌面上的東西統統塞進書包，看樣子是準備現在就去學校，經過人時，又轉回去伸手，“我手機呢？”
天色陰沈，有要下雨的征兆。大風刮過，凈居路兩側的藍花楹晃得厲害，發出撓心的拍擊。
穿過嘈雜四樓，俞景川在快要跑到五樓時慢下腳步，隨意抓了幾下亂飛的頭發，深吸一口氣，單手抄兜拍拍臉隨後走進教室。
前一秒還有些許討論的聲在看見俞景川之後自動消了音。
羅穎南和莊文文看到他回來，驚訝喜悅一閃而過，之後像是想到什麽又開始擔心。
俞景川笑著跟兩人打招呼，在轉頭看到桌面後，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
那張總擺放整齊的課桌上幹幹凈凈，沒有一本書。
空蕩蕩。
俞景川垂眸看著它，兩手垂在身側，好半天都沒動。
羅穎南好一會兒才敢開口：“景哥，學，學霸他退學了，我們也是才知道，他之前離開的時候，說的是請事假……景哥？你要去哪兒？要上課了……”
閃電劈開天空的一道口子，雨像石頭一樣發狠地往地面砸，樹上亂叫的鳥雀也被嚇得沒了聲響，整個明海只剩劈裏啪啦。
“哎喲，今年的雨怎麽下這麽久？”
“估計是快入秋了，這雨下得冷。”
兩人正說著，一陣疾風呼嘯而過，擡眼看見一道藍白身影，踩得水花四濺，形影匆匆。
楞了一下，“那是誰？看著眼熟呢。”
“好像是經常去暖暖包早餐店的那個男生？誒，不對啊，他怎麽這個時候去，還那麽急，是不知道……”
俞景川跑得急了，大喘氣站在店門前。門上已經落了鎖，可像是不死心的，他不斷拍門，叫著顧懷川的名字。
聲音很大，周邊的幾戶商家都避著雨好奇望了過來。
有人看不下去了。
“學生？別敲了，沒看見門上落著鎖嗎？誒喲，這雨下的大，你怎麽還不打傘的？別等了，這家早餐店關門了，他們早就在兩天前走……”
“沒走！”俞景川咬著牙，赤紅著眼，“他不可能走！”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語幾句，也不知道究竟這是發生了什麽事，要買早餐，去其他店不都差不多嗎？
會回來的，顧懷川不可能走。
他說過的，會等我。
他答應過我的。
雨水完全濕透衣服，頭發淩亂不堪，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不管怎麽給對方發消息打電話，上面的顯示和冰涼的女音提示，都在告訴他，顧懷川已經刪除了所有有關自己的聯系方式。
俞景川沈默地垂手在膝蓋，久了，彎下脖子，把頭埋進臂彎。
他好像有些執拗，總覺得這樣喊著等著，那個人就會出現，然後像以往一樣，領著他上樓，揉著腦袋生氣又無奈。
“小孩兒，這樣擾民知不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聽到腳聲靠近，俞景川倏地擡頭，又瞬間失望。
不是他。
小羽剛放學，背上背著粉色小書包，手裏舉著傘，她眨眨眼：“哥哥，我記得你，你是帥哥哥的同學。”
俞景川張了張嘴，才發覺聲音有些發不出來，開口道：“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小羽搖搖頭，看他眼皮周邊很紅，就問：“哥哥你是哭了嗎？”
思考一會兒，從書包裏拿出糖：“那你吃吧，吃了……嗯，吃了不準哭了，早點回家，也……也要好好生活。”說完，又上前兩步，想了想，把手放在他頭發裏很生疏地揉了揉。
俞景川每天都來，每次都會坐很久，小羽偶爾會出現，拿出糖，重覆那句話。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半個月，直到看見“暖暖包”招牌被換成陌生的理發店，裏面來來往往著生面孔，俞景川就坐在藍花楹樹下，聽到那邊動靜會扭頭確認。
又過了段時間，學校沒再去了，俞景川把自己關進房間，連南央街也沒再去。
俞白雪蹲在他身旁，低聲道：“景川，阿姨做好了雪梨銀耳湯，你下去吃點可以嗎？”
風撞在玻璃，發出嗚嗚的聲響。
俞白雪還想說什麽，俞志強走進來，拿過他手裏的聖誕老人。
“還給我！”
“俞景川，你給我清醒一點！”
“那是顧懷川留給我的！！！”
俞志強看著他，忽地冷笑：“俞景川，你是不是以為折磨了自己，那個男生就會回來了？”
“我告訴你，俞景川，不要以為全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應該圍繞你去轉！你以為你還是小孩子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去做的事，你現在這樣自暴自棄又有什麽用？”
俞志強盯著他，像宣判什麽一樣一字一句：“顧懷川不會再回來，你也別以為他有多喜歡你，你難道沒看出來嗎？他這麽堅決地離開，沒有留下一句話，早就說明你在他心裏沒有一點位置！”
“夠了。”俞景川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求饒一樣，“別說了，夠了。”
“他不喜歡你！顧懷川根本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什麽時候才能給我清醒過來！他不要你了！！”
什麽東西在這句話後的瞬間徹底繃斷。
他渾身微微顫抖，手捂住眼睛，嘴角露出難看的弧度：“哈哈哈哈哈哈哈——”
俞白雪手懸在半空，擔憂地看著他：“景川，你怎麽了？”
羅穎南和莊文文剛下出租車來找俞景川，也許是雨聲太大，站在門口按了幾次門鈴裏面都沒反應。
“不會是沒在家吧？”羅穎南歪頭朝裏看了一眼，“要不打個電話問問？”
院子裏的梔子花枯了好些，被這幾天連續的雨水打得垂頭喪氣。
莊文文掏出手機找到俞景川的名字，摁通之後下意識舉傘擡頭看向二樓。
那是什麽？
視線還沒聚焦，砰的一聲——玻璃碎裂。
暴雨侵襲，梔子花瘋了一樣地亂顫，世界忽明忽暗，思緒搖曳又不斷跳轉，沈重的呼吸變成濃厚的腥味。
這個夏天，太長了。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結束在了那個夏天的尾巴。
時間悄然，秋去冬來。
二中照常上課，所有人似乎都忘記了什麽。
俞景川再回到教室的時候，腋下拄著拐杖，腿上還纏著繃帶。大家依舊對他行註目禮，他也依舊當看不見。
那個曾經上天入地，吵吵鬧鬧的混世魔王好像變了很多。
他坐下已經很久沒坐過的位置，羅穎南沖他笑：“景哥你可算回來啦，我好想你啊。你放心，你的王座，誰都沒碰過，也沒被換過，南南幫你看著呢！”
莊文文說：“誒俞景川，我這周周考上升了十個名次，牛不牛？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吃點喝點什麽？”
俞景川：“放學請你吃冰粉。”
莊文文楞了下，欲言又止。
冬天哪兒來的冰粉？
“哦。”他似乎也反應過來，目光怔松片刻，“還有事嗎？”
“……”
“沒事我做題了。”
“……哦好。”
俞景川垂著頭，去翻桌盒的書，碰到什麽，慢慢拖了出來。
一個封閉的鐵盒，揭開蓋子，裏面是滿滿一盒的白桃棒棒糖。俞景川看著它們。撕開一個，放進嘴裏，底部還有東西，手指撥開——
銘牌。
俞景川摸著它：高三三班顧懷川。
拉鉤根本沒用，騙人也不變小狗。
顧懷川，明海的藍花楹不香了。
高三像是按了倍數鍵，大家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時拆解成三十六小時去用，五樓安靜得像是另外個世界，等到還沒緩過神，高考就隨著烈日鳴蟬抵達跟前。
學子們站在操場，以前聽著無聊的宣言在此刻變得振奮人心。
劉大春握著拉音的話筒，刺耳的聲音傳遍操場的每個角落，教學樓的走廊總是趴著高一高二的學生往這邊看。
“高考十年寒窗磨一劍，今朝出鞘試鋒芒。”
後來也許是有了感慨，說的話也慢下來，像是在說詩一樣。
“我總聽你們說，青春是一場盛大的典禮，說它是一場無法回放的豪華版電影，但誰也沒辦法否定，青春永遠存在，你們也真正地擁有過它.......我祝願即將邁入最後階段的你們——鯤鵬之志，得償所願！”
掌聲雷動，吶喊聲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歡呼。
只有一個人身在熱鬧，卻又孤身在外，仰頭看著不知所往的飛鳥。
以前總覺得明海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春秋又缺點味道，但現在，這裏好像只剩一片空蕩蕩的沒有溫度的夏天。
拍畢業照的那天，盛夏正熱。
所有人都在找自己的位置，還會故意站在自己暗戀的人身後比耶，在看見某人的時候又會不自覺地放低交談。
這一年下來，俞景川變了很多，不愛說話，每天都是重覆看書做題刷題，名次也跟著變得越來越靠前，直逼七班年級第一蔣鈺潔。
直到最後一次月考沖刺，年級第一寫上了俞景川的名字。
甚至所有人都覺得，俞景川不是俞景川，恍惚之間，竟然覺得有點像另外個人，只是時間太久學業太多，慢慢忘卻了這個人長什麽樣子，又叫什麽名字，只記得那個名字裏好像是也有個“川”，也曾驚艷了他們的短暫時光。
莊文文和井康分手後也在一周前出國留學了，偶爾在二中小分隊發幾張風景照表示老娘現在沒男人活的很好。
這時候羅穎南會在下面回覆：【莊姐寄點當地土特產給我們唄。】
……
俞景川站在最後一排，右邊是羅穎南。
左邊還有空位，可沒有人敢去站，俞景川每次都會以很冷的眼神看著對方，不說一句話，直到對方離開。
拍照老師在下面喊：“準備好了嗎？第二排的同學，別比中指了，臉轉過來，還有第三排的男生，別拽前面女生的辮子了！來大家看鏡頭，一起喊茄子。”
眾人大笑齊聲吶喊：“茄子！！”
盛夏定格。
畢業的那天，二中又下了屬於他們的“雪”。
俞景川沈默地看了一會兒，擡腳進了教室，拉開座位坐著，然後轉頭，看向那個空寂的課桌。
羅穎南錄完像發群裏，轉頭沒見人，進後門看見就要喊，見他低頭用小刀在桌面碾磨什麽。
吹走木屑，俞景川這才往後坐。
一個普通卻不普通的下午，一縷光照進了教室，不偏不倚地落在緊靠的桌面，把上面的卡通小人映照得清楚，下面還有幾個字母，從左到右依次是：
【ghc】
【yjc】
忙完一天最後的收尾工作，張彩霞跟七班班主任道別，經過樓道時，腳步停住，有所思地退回去，從窗戶口望了下去。
教學樓廣場，高三的學生慶祝完之後都走光了，俞景川杵在那裏，擡頭望著。
正當張彩霞不明所以，跟著他望的方向轉頭。
三樓的走廊燈一盞一盞熄滅，最後只留下應急燈。
等再回過頭，廣場上的少年身影也已經轉身，那套板正的藍白校服套在身上，背著書包，拖長著單薄的身影往校門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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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川照例穿過教學樓廣場，等著總會遲到一分鐘的K19，坐在窗邊，目光半開看著倒退的藍花楹。
下了公交，穿過歪脖子樹，暖暖包關著門，燈還亮著。
風鈴聲起，顧懷川開門，擡頭看見顧芳坐在原先的位置，對面多了個人。
許是聽見聲，他站了起來，嚴肅又不失風度地對顧懷川說：“你好，又見面了，我們談談吧。”
杯子裏的水沒了溫度。
一樓只剩下他們兩人。店裏安靜一片，街邊的外賣車疾馳而過。
“我們見過幾次面？”
“兩次。”
俞志強點頭：“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
“知道。”
“那你是怎麽想的？”
“我和俞景川一樣的想法。”
俞志強在外一向內斂深沈，聞言也只是笑了笑，像談判一樣直擊人心：“孩子，他跟你從一開始就註定不是一條路上的。他現在是喜歡你，那以後呢？誰敢保證？他是我兒子，他什麽樣子什麽性格，我都清楚。你也給不了他想要的所有。”
“說實話，某一程度來說，我挺喜歡你的。但我不允許我的兒子被人詬病。”他頓了頓，把手機翻出來，“我也不太喜歡被人威脅。”
顧懷川低下眼皮，平淡的瞳孔忽地一滯。
俞志強看著他，聲音不疾不徐：“張保國是你父親，對吧？他把視頻截成照片，先後發給了我，並以此要求轉賬一百萬。”
顧懷川看向他。
俞志強道：“錢我已經按照要求給了，相對應的，我想我也可以跟你提出相應的要求，對吧？”
“你離開明海，去哪兒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出現在俞景川面前，直到他把你忘了。”
“這個要求，不高吧？”
“或者，你們還想要從我這兒拿到多少錢？”
“叔叔。”顧懷川面無情緒，唯獨桌子底下的手緊緊攥成拳，指甲鉗得掌心發抖，他強行繃著眼皮，說，“不必這樣的。”
俞志強站起來：“如果你們不走，我會帶著俞景川離開明海。”
“不用了。”顧懷川苦笑，“我經常轉學，我走就行了，他在明海待慣了，去到其他地方會不習慣。”
他站在原地，半會兒點頭，東西順推過來：“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們有需要，可以隨時跟我聯系。另外，希望你能說到做到，不要給俞景川留下任何的可能希望。這個，能做到嗎？”
顧懷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說：“如果張保國再找您，麻煩拒絕他的任何要求，剩下的錢我會還的。”
俞志強沒說其他的，凝視道：“如果你離開。”
“嗯。”
風鈴響了一陣。
顧芳下來的時候，顧懷川坐在藍花楹樹下的長椅，昏暗的燈光襯得他單影疲憊。她站在門口，一直等，等那個背影不再發抖。
她坐在旁邊。
“媽，好像又要下雨了。”
聽見這句話，顧芳再也忍不住地捂住臉。
顧懷川把人輕輕抱著，半開玩笑地說：“顧女士，暖暖包在哪兒開不是開？”
“可你最喜歡的還是明海啊小川。”
顧懷川斂著眸。
說真的，並不喜歡明海。
城市對於自己來說，都只是一個又一個拼接起來的方塊，並沒什麽區別。
只是這裏有俞景川。
翌日，二中蒙上薄薄細雨。
顧懷川站在教導處有一會兒，看著張彩霞手裏的退學確認單：“想好了嗎？”
“嗯。”
張彩霞筆尖未動，轉頭看他：“俞景川知道這件事嗎？”
“會知道的。”
也許出於老師的角度，她應該告訴顧懷川他們已經違反校規，並告知其中的嚴重性，然後簽下這份退校確認單，可她說不出來這些話，她親眼看著俞景川逐漸變好。
張彩霞道：“俞景川挺不正經的，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他一板一眼......不管你出於什麽原因離開，老師答應你，會看著他好好畢業。”
“謝謝張老師。”
少年背影越來越遠，一聲悶雷滾過天際，張彩霞才回神看向握著的鋼筆，那裏浸出墨，抽紙擦著墨水。
七班班主任下了課，下來的時候碰到正上樓的顧懷川，到辦公室時對她說：“高三學業緊張呢，你們班俞景川好不容易成績上升，你要不要去做個家訪，順帶把人領回來？”頓了頓，又補充，“兩個人要不然就分班，減少來往就好了。”
張彩霞還是擦不幹凈那點墨，嘴裏回應：“不用了。”
“……怎麽不用了？”
張彩霞下意識擡頭看著桌上的成績排名單，有些惋惜地嘆息重覆：“不用了。”
時間就這麽跟著雨季晃過去三天。
沒有電子設備，俞景川每天不是睡覺就是趴在書桌上看考點，記不住的生澀的就用紅筆勾著。
門打開的時候，他跟著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沒有要理的意思。
俞志強站在他身後，說：“明天去上學。”
“我說了我不轉校，你是人老了耳背還是……”腦子一抽，俞景川猛地回頭，“什麽意思？”
“既然你不願意轉學，那就繼續在二中……”
話還沒說完，俞景川迅速起身，把桌面上的東西統統塞進書包，看樣子是準備現在就去學校，經過人時，又轉回去伸手，“我手機呢？”
天色陰沈，有要下雨的征兆。大風刮過，凈居路兩側的藍花楹晃得厲害，發出撓心的拍擊。
穿過嘈雜四樓，俞景川在快要跑到五樓時慢下腳步，隨意抓了幾下亂飛的頭發，深吸一口氣，單手抄兜拍拍臉隨後走進教室。
前一秒還有些許討論的聲在看見俞景川之後自動消了音。
羅穎南和莊文文看到他回來，驚訝喜悅一閃而過，之後像是想到什麽又開始擔心。
俞景川笑著跟兩人打招呼，在轉頭看到桌面後，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
那張總擺放整齊的課桌上幹幹凈凈，沒有一本書。
空蕩蕩。
俞景川垂眸看著它，兩手垂在身側，好半天都沒動。
羅穎南好一會兒才敢開口：“景哥，學，學霸他退學了，我們也是才知道，他之前離開的時候，說的是請事假……景哥？你要去哪兒？要上課了……”
閃電劈開天空的一道口子，雨像石頭一樣發狠地往地面砸，樹上亂叫的鳥雀也被嚇得沒了聲響，整個明海只剩劈裏啪啦。
“哎喲，今年的雨怎麽下這麽久？”
“估計是快入秋了，這雨下得冷。”
兩人正說著，一陣疾風呼嘯而過，擡眼看見一道藍白身影，踩得水花四濺，形影匆匆。
楞了一下，“那是誰？看著眼熟呢。”
“好像是經常去暖暖包早餐店的那個男生？誒，不對啊，他怎麽這個時候去，還那麽急，是不知道……”
俞景川跑得急了，大喘氣站在店門前。門上已經落了鎖，可像是不死心的，他不斷拍門，叫著顧懷川的名字。
聲音很大，周邊的幾戶商家都避著雨好奇望了過來。
有人看不下去了。
“學生？別敲了，沒看見門上落著鎖嗎？誒喲，這雨下的大，你怎麽還不打傘的？別等了，這家早餐店關門了，他們早就在兩天前走……”
“沒走！”俞景川咬著牙，赤紅著眼，“他不可能走！”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語幾句，也不知道究竟這是發生了什麽事，要買早餐，去其他店不都差不多嗎？
會回來的，顧懷川不可能走。
他說過的，會等我。
他答應過我的。
雨水完全濕透衣服，頭發淩亂不堪，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不管怎麽給對方發消息打電話，上面的顯示和冰涼的女音提示，都在告訴他，顧懷川已經刪除了所有有關自己的聯系方式。
俞景川沈默地垂手在膝蓋，久了，彎下脖子，把頭埋進臂彎。
他好像有些執拗，總覺得這樣喊著等著，那個人就會出現，然後像以往一樣，領著他上樓，揉著腦袋生氣又無奈。
“小孩兒，這樣擾民知不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聽到腳聲靠近，俞景川倏地擡頭，又瞬間失望。
不是他。
小羽剛放學，背上背著粉色小書包，手裏舉著傘，她眨眨眼：“哥哥，我記得你，你是帥哥哥的同學。”
俞景川張了張嘴，才發覺聲音有些發不出來，開口道：“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小羽搖搖頭，看他眼皮周邊很紅，就問：“哥哥你是哭了嗎？”
思考一會兒，從書包裏拿出糖：“那你吃吧，吃了……嗯，吃了不準哭了，早點回家，也……也要好好生活。”說完，又上前兩步，想了想，把手放在他頭發裏很生疏地揉了揉。
俞景川每天都來，每次都會坐很久，小羽偶爾會出現，拿出糖，重覆那句話。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半個月，直到看見“暖暖包”招牌被換成陌生的理發店，裏面來來往往著生面孔，俞景川就坐在藍花楹樹下，聽到那邊動靜會扭頭確認。
又過了段時間，學校沒再去了，俞景川把自己關進房間，連南央街也沒再去。
俞白雪蹲在他身旁，低聲道：“景川，阿姨做好了雪梨銀耳湯，你下去吃點可以嗎？”
風撞在玻璃，發出嗚嗚的聲響。
俞白雪還想說什麽，俞志強走進來，拿過他手裏的聖誕老人。
“還給我！”
“俞景川，你給我清醒一點！”
“那是顧懷川留給我的！！！”
俞志強看著他，忽地冷笑：“俞景川，你是不是以為折磨了自己，那個男生就會回來了？”
“我告訴你，俞景川，不要以為全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應該圍繞你去轉！你以為你還是小孩子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去做的事，你現在這樣自暴自棄又有什麽用？”
俞志強盯著他，像宣判什麽一樣一字一句：“顧懷川不會再回來，你也別以為他有多喜歡你，你難道沒看出來嗎？他這麽堅決地離開，沒有留下一句話，早就說明你在他心裏沒有一點位置！”
“夠了。”俞景川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求饒一樣，“別說了，夠了。”
“他不喜歡你！顧懷川根本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什麽時候才能給我清醒過來！他不要你了！！”
什麽東西在這句話後的瞬間徹底繃斷。
他渾身微微顫抖，手捂住眼睛，嘴角露出難看的弧度：“哈哈哈哈哈哈哈——”
俞白雪手懸在半空，擔憂地看著他：“景川，你怎麽了？”
羅穎南和莊文文剛下出租車來找俞景川，也許是雨聲太大，站在門口按了幾次門鈴裏面都沒反應。
“不會是沒在家吧？”羅穎南歪頭朝裏看了一眼，“要不打個電話問問？”
院子裏的梔子花枯了好些，被這幾天連續的雨水打得垂頭喪氣。
莊文文掏出手機找到俞景川的名字，摁通之後下意識舉傘擡頭看向二樓。
那是什麽？
視線還沒聚焦，砰的一聲——玻璃碎裂。
暴雨侵襲，梔子花瘋了一樣地亂顫，世界忽明忽暗，思緒搖曳又不斷跳轉，沈重的呼吸變成濃厚的腥味。
這個夏天，太長了。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結束在了那個夏天的尾巴。
時間悄然，秋去冬來。
二中照常上課，所有人似乎都忘記了什麽。
俞景川再回到教室的時候，腋下拄著拐杖，腿上還纏著繃帶。大家依舊對他行註目禮，他也依舊當看不見。
那個曾經上天入地，吵吵鬧鬧的混世魔王好像變了很多。
他坐下已經很久沒坐過的位置，羅穎南沖他笑：“景哥你可算回來啦，我好想你啊。你放心，你的王座，誰都沒碰過，也沒被換過，南南幫你看著呢！”
莊文文說：“誒俞景川，我這周周考上升了十個名次，牛不牛？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吃點喝點什麽？”
俞景川：“放學請你吃冰粉。”
莊文文楞了下，欲言又止。
冬天哪兒來的冰粉？
“哦。”他似乎也反應過來，目光怔松片刻，“還有事嗎？”
“……”
“沒事我做題了。”
“……哦好。”
俞景川垂著頭，去翻桌盒的書，碰到什麽，慢慢拖了出來。
一個封閉的鐵盒，揭開蓋子，裏面是滿滿一盒的白桃棒棒糖。俞景川看著它們。撕開一個，放進嘴裏，底部還有東西，手指撥開——
銘牌。
俞景川摸著它：高三三班顧懷川。
拉鉤根本沒用，騙人也不變小狗。
顧懷川，明海的藍花楹不香了。
高三像是按了倍數鍵，大家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時拆解成三十六小時去用，五樓安靜得像是另外個世界，等到還沒緩過神，高考就隨著烈日鳴蟬抵達跟前。
學子們站在操場，以前聽著無聊的宣言在此刻變得振奮人心。
劉大春握著拉音的話筒，刺耳的聲音傳遍操場的每個角落，教學樓的走廊總是趴著高一高二的學生往這邊看。
“高考十年寒窗磨一劍，今朝出鞘試鋒芒。”
後來也許是有了感慨，說的話也慢下來，像是在說詩一樣。
“我總聽你們說，青春是一場盛大的典禮，說它是一場無法回放的豪華版電影，但誰也沒辦法否定，青春永遠存在，你們也真正地擁有過它.......我祝願即將邁入最後階段的你們——鯤鵬之志，得償所願！”
掌聲雷動，吶喊聲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歡呼。
只有一個人身在熱鬧，卻又孤身在外，仰頭看著不知所往的飛鳥。
以前總覺得明海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春秋又缺點味道，但現在，這裏好像只剩一片空蕩蕩的沒有溫度的夏天。
拍畢業照的那天，盛夏正熱。
所有人都在找自己的位置，還會故意站在自己暗戀的人身後比耶，在看見某人的時候又會不自覺地放低交談。
這一年下來，俞景川變了很多，不愛說話，每天都是重覆看書做題刷題，名次也跟著變得越來越靠前，直逼七班年級第一蔣鈺潔。
直到最後一次月考沖刺，年級第一寫上了俞景川的名字。
甚至所有人都覺得，俞景川不是俞景川，恍惚之間，竟然覺得有點像另外個人，只是時間太久學業太多，慢慢忘卻了這個人長什麽樣子，又叫什麽名字，只記得那個名字裏好像是也有個“川”，也曾驚艷了他們的短暫時光。
莊文文和井康分手後也在一周前出國留學了，偶爾在二中小分隊發幾張風景照表示老娘現在沒男人活的很好。
這時候羅穎南會在下面回覆：【莊姐寄點當地土特產給我們唄。】
……
俞景川站在最後一排，右邊是羅穎南。
左邊還有空位，可沒有人敢去站，俞景川每次都會以很冷的眼神看著對方，不說一句話，直到對方離開。
拍照老師在下面喊：“準備好了嗎？第二排的同學，別比中指了，臉轉過來，還有第三排的男生，別拽前面女生的辮子了！來大家看鏡頭，一起喊茄子。”
眾人大笑齊聲吶喊：“茄子！！”
盛夏定格。
畢業的那天，二中又下了屬於他們的“雪”。
俞景川沈默地看了一會兒，擡腳進了教室，拉開座位坐著，然後轉頭，看向那個空寂的課桌。
羅穎南錄完像發群裏，轉頭沒見人，進後門看見就要喊，見他低頭用小刀在桌面碾磨什麽。
吹走木屑，俞景川這才往後坐。
一個普通卻不普通的下午，一縷光照進了教室，不偏不倚地落在緊靠的桌面，把上面的卡通小人映照得清楚，下面還有幾個字母，從左到右依次是：
【ghc】
【yjc】
忙完一天最後的收尾工作，張彩霞跟七班班主任道別，經過樓道時，腳步停住，有所思地退回去，從窗戶口望了下去。
教學樓廣場，高三的學生慶祝完之後都走光了，俞景川杵在那裏，擡頭望著。
正當張彩霞不明所以，跟著他望的方向轉頭。
三樓的走廊燈一盞一盞熄滅，最後只留下應急燈。
等再回過頭，廣場上的少年身影也已經轉身，那套板正的藍白校服套在身上，背著書包，拖長著單薄的身影往校門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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