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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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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潰

韋濟業的確回了長安,實乃這處功德臺已經查收結束,他自然回去覆命。

韋玉絜不信,崔慎便陪同來了一趟州牧府,拜訪洛州牧,得人親口告知。

州牧乃正三品官員,同崔慎平級,很是好客要盡地主之誼。然韋玉絜沒有接話,崔慎觀之婉拒,只言已有安排,來日再聚。

“前頭我便說且先傳書與岳父,一來可不擾他公務,二來也好讓他騰出時辰,你非要予他驚喜,這會撲空了吧!”

夫婦二人辭別洛州牧,在長街閑逛。

崔慎瞧婦人悶聲不吭,便也不再多言這處,轉過話頭道,“但也無妨,我們原先做了十日計劃,頭兩日陪岳父。眼下我們權當修養,這兩日原也辛苦你了。”

晌午日頭毒辣,兩人走在道旁樹蔭下,陽光穿過茂葉層只餘落斑駁點點,灑在婦人皎潔玉面上。

辨不清她神色。

聞她“嗯”了一聲,出口即散。

“午膳有什麽想用的嗎?我昨日沒有用膳,還得再喝一頓清淡的湯膳養胃,你想進些什麽我吩咐膳房。”

“都行。”

“那成!然後晚膳我讓掌事去西望齋請主廚,來府中做不翻湯和孟津黃鯉魚。洛陽名廚中會做這兩道菜的寥寥無幾,西望齋的這位更是首屈一指。而且他通詩文筆墨,為這兩道佳肴做過賦,提過詩。你若有興趣可與他切磋……左右多留他兩日,如此我們便可以不用出來了。嗯,若你想逛夜市,我們再出來消食也成。”

“這處在洛陽中心,同長安城差不多,長安乃逢十逢五開夜市。洛陽是逢雙日即開,也很熱鬧。今日廿二,正好開市。不對,晚膳請了西望齋的主廚,那就後日,我們晚一日去城郊。如今七月暑熱尚餘,城中夜市會上一味名曰冰盤的小吃……”

崔慎洋洋灑灑地說著,時值拐道方意識到韋玉絜半晌不曾接話,連應聲都沒有。

“玉兒——”

他喚她。

韋玉絜沈默走著。

崔慎頓下腳步。

韋玉絜連走了幾步路,方發現身邊無人,不由回首尋他,“……你站那作甚?”

崔慎走上前來,“怎麽心不在焉的?可是撲了空,沒有見到岳父不開心了?”

韋玉絜扯過嘴角,笑了笑。

“我們上車吧,還有一段路呢。”拐過彎,夾道兩旁鋪著鵝卵石,無有高樹茂林遮陰。

崔慎伸手扶她,手掌寬厚,指腹薄繭隔夏日單薄布料撚在韋玉絜小臂肌膚,她能感受到他的力道。

雖然退了燒,但明顯還沒好透,不如往昔有力道。

於是她壓下給他再下一次藥的念頭。

何況,韋濟業已經走了三天,她追不上。

回來府中,兩人歇在寢屋,她在廊下接了徐大夫的藥,駐足片刻,將剩餘的藥粉收起,端來讓他喝藥。

“夫人給我枚蜜餞。”崔慎用過藥,同她搭話。

韋玉絜坐在床沿,擡眸看他,眼中帶著兩分疑惑,須臾回神點頭道好。

崔慎拉住起身要去拿蜜餞的人,“自聞岳父不在這……”

“不是。”韋玉絜看著他抓在腕間的手,那處沒有布帛隔擋,她的觸感便更強烈了。

崔氏世代行伍,崔堂官拜涼州牧,兼管一方軍政,是十一州州牧之中唯一一個文武同掌的州牧。

如此顯赫權勢,禍福一瞬間。

是故即便獨子亦是自幼練武,崔堂還是讓其早早轉了文官。

崔慎指尖薄繭,是行伍世家的印記,然他如今官職所指,便是闔族求安求穩的信號。

“我就是有些累了。”韋玉絜控制著心緒。

“那我們一同歇著。”男人將她一把攬上床。

韋玉絜蹙了下眉,到底合上了眼。

她告訴自己,理一理心緒,看看還有沒有旁的法子。

*

午膳在一個時辰之後,碧雲過來請示,崔慎先起了身,韋玉絜沒有睜眼,含糊道不用。

她躺了一個下午,晚上也用得不過爾爾。同蔣主廚的對詩更是頻頻出錯,到最後對方只得打圓場,“夫人車馬勞頓,想必還不曾緩過來。”

韋玉絜道了聲抱歉。

回屋後,崔慎請來隨行的大夫給韋玉絜診脈,脈象確實稍浮,遂開了兩貼藥調理。

於是,翌日韋玉絜用藥間,也品不出佳肴滋味。

她實在沒有胃口。

思來想去,除了趕緊回去長安搶回玉令,別無他法。不論韋濟業是何心思,能救她出水火、給她餘生一絲明光的,唯有此法。

“既然我身子不好,那我們回去吧。”這日晚間,她用過藥,同崔慎提出。

崔慎初聞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見她不似玩笑,只緩聲道,“你身子不好,更不能上路了,總得養好了再啟程吧。”

“再說也是數百裏之遙,來一趟不易。你先養兩日,大不了我們不去城外那些景致處,這在這處散散心,如何?”

韋玉絜尋不到反駁的理由。

第三日,七月廿四,洛陽開夜市。

晚膳後,崔慎帶韋玉絜去長街。

“我讓人提前薦了一些潔凈又有意思的酒肆、攤販,都在上頭,你挑幾處,我們去逛逛。”馬車上,崔慎將整理好的書冊遞給韋玉絜。

婦人素指點過,擇了三處。

七品香,天味軒,太清地。

崔慎看了她一眼,這三個地前兩處的七品香和天味軒都是盛產酥餅甜食之處,他方才特意說了,擇一處嘗嘗便可,兩店點心多有重覆。原是提醒讓她不要挑重了。

“是不是到了?”韋玉絜眺望車窗外夜景,遙指對面。

崔慎擡眼掃過,沒有多言,頷首讓車夫尋地停車,自己帶人前往。

兩家店中間就隔了一間餛飩鋪,顯然同行競爭,但皆是游客不絕。

先入的七品香,擇了個雅間,嘗了幾味招牌點心。韋玉絜覺得都不錯,崔慎笑笑,讓人按嘗過的都購了一份。

然後又去了天味軒,這會沒坐雅間,因為韋玉絜有些反應過來,和第一家店所差無幾。

“我們去旁處看看。”她話語落下,玉足輕挪離開,如同任務般沒有半點留戀。

長街東西走向,她往西走了小半裏,見寒霧繚繞的一方地,在燈光映照下恍若仙境。

“那個就是洛陽城聞名的冰盤。是用巴掌小碟堆壘而起,每個小碟中都拜著冰塊,冰鎮各種小吃。任憑游客挑選,無需付賬!”崔慎給她解釋。

“不要銀子?”韋玉絜問。

崔慎同她一道走過去,近身看那個巨大的冰盤,竟拼成了一個太極圖。

“其實是個八卦陣,看中自己喜歡的飲食,按照老板線索破陣,破開陣法拿走吃食,便不要銀子。”崔慎笑道,“你自小讀群書,記得小時候對新奇玩意都要嘗試一番,去試試。”

韋玉絜站在冰盤半丈地,搖了搖頭,“白的浪費時間!”

“妾方才還擇了哪處?”

“太清地。”

“那快走。”

太清地其實是一家漿水面店,以湯清面滑著名。兩人來時,店鋪基本滿座,但還略空了數個位置,崔慎上前問過尚有單間遂點了兩份。

韋玉絜道並不想用,看看便成。

“你晚膳就用了一點,還說留著胃口出來填食。”話在崔慎口邊轉了一圈咽下去,他面無波瀾地道了聲好。

“那都逛完了,我記得你定了三處還是四處景致。”走出兩步,韋玉絜又道,“是……平湖朝游、我們現在去!”

“還有馬寺鐘聲和邙山晚照,我們們明日去這兩地,這樣就都游玩了,然後……”

“平湖朝游——”崔慎看著她,壓下一口氣,“朝游,是在晨起時。”

韋玉絜覆蓋在面上薄薄一層面具無聲碎裂,她避過崔慎眼神,須臾又對上,“妾、記差了。”

“大約還未休整好,這兩日我們還是歇在府中吧。”

“你說了算。”

韋玉絜返身回去,同崔慎出擦肩。

廣袖披帛拂袖過男人手背,待他垂眸,只剩得袖沿一角,如指間流沙,非他可以握住。

第四日,七月廿五,韋玉絜醒來得很早。想著將三處都游完便罷。

平湖朝游,在早上,她記住了。

但崔慎不再枕邊,案頭也沒有他衣裳,顯然已經起床。

韋玉絜觀過滴漏,原也不早了,已經辰時四刻。當是她夜中難眠,臨近平旦才睡,方覺睡得短。

時值崔慎推門進來,她正欲開口,卻聞他道,“既醒了,收拾一下貼身物件,我們下午回長安。”

“當真!”婦人未施粉黛的眉眼瞬間明亮起來,笑意都是久違的真實。她下榻奔來妝臺,喚過碧雲理鬢更衣,“我們騎馬回去如何?”

話語脫口,她揀來簪子遞給碧雲,對著崔慎道,“你不是一直想同我策馬嗎?我馬術尚可!”

“此處距離長安三百裏。”崔慎坐在一旁飲茶,餘光偶見婦人容色,是歸心似箭的歡喜。

握盞的指腹發白,似再多一分力道就會捏碎杯盞。但他還是在距離長安百裏之地的扶風郡內,陪她棄車換馬。

日暮時分,晚風卷斜陽,婦人揚鞭躍馬。確實是極佳的騎術。百裏之地,不過大半日便抵達禦史府。

暮色降臨,韋玉絜說今日有些累了,明日回司徒府。然而說是累了,卻還是開了書房暗格,將寫好的兩卷故事小劄翻來看過查驗,確保不曾有差。

如今就差一卷,還有最後一卷……

最後一卷,便是華陰倚仗的三萬人馬,和那九位將軍的卷宗資料。只要玉令到手,她持玉令召人將他們暴漏於天光之下,便是釜底抽薪的功績,便可將功贖罪。

她翻過一頁書卷,手捏在頁腳,只聞嘩啦一聲,紙張被撕破了。

臨窗榻上烹茶的男人望過來,“一日疾馳,手足都顫了,明日看吧。”許是見到了她少露的英姿憶起年幼事,許是見她眉間疲色,崔慎心頭憋悶被疼惜遮去些。

“不礙事!”韋玉絜也沒擡頭,只握了握拳頭,將內容一頁頁翻過。待她恢覆些元氣,且破開司徒府,搶來玉令。

然後回來拿故事小劄。

不,她且隨身攜帶,拿了玉令就直接去太極宮面聖。

就明日,明日她就去……

她又急切又歡喜,手中難控力道,竟又撕破一頁。書頁邊緣鋒利,劃破她指腹。

“你這般急著回來就是為這兩卷書冊?到底是何物勞你這樣爭分奪秒!”崔慎看她指頭沁出的血珠,皺眉壓住胸中竄湧的惱意,不顧她意走過來,欲要給她收書合卷。

“你別碰!”

韋玉絜一時情急,胡亂將書卷合上,擡手間不慎打翻燭臺,另一本轉瞬舔上火苗。崔慎眼疾手快搶過書卷,拍滅火苗。

“沒事,就書角一點邊緣燒到了。你可傷到哪?”累她書冊差點被燒,崔慎盡力平和情緒,溫聲道,“一日舟車勞頓,身困體乏,明日再寫!”

韋玉絜一把將書冊扯過來,並沒有要休息的樣子。只是礙於崔慎還在案前,便不曾翻開冊子,只是胸膛起伏得厲害。

“這、不會是要送給岳父的壽禮吧?難為你準備好幾個月了!”崔慎回想前後種種,不由打了激靈,只當自己說中了,“要不我給你手抄重謄,算我賠不是!”

說著伸手過來欲要翻開瀏覽。

“我讓你別碰!說了寫完會給你看的,還沒完呢。何時能順一順我的意願,能隨我願!”韋玉絜驟然地生怒,奪來書卷扯開撕毀。

又回神不能撕開為人所見,便揉團在手中反覆撕扯!

“玉兒——”

崔慎未料她這般大的反應,上來阻止她,得她更大的抗拒。

她索性連那本不曾被燒的也一同撕了,手中凝著力氣,厚厚的兩沓在崔慎搶奪間轉眼被撕得七零八落碎。

忽又丟下書卷,拼命將他推出門去。

崔慎在外頭敲門,每一記聲響都砸在韋玉絜心頭,讓她躁亂又心悸。

“是不是你的屋子我不配待?還是你的府邸我不配住?你能不能讓我靜一會,我寫了那麽久,努力那麽久!”

韋玉絜點了炭盆燒書冊,隨手抄起一個琺瑯瓶砸向門扉。

瓷片碎裂的聲響很刺耳。

外頭安靜下來,韋玉絜呆呆看著舔上書卷的火苗。火苗燒成火焰,火光竄起來,她回神去奪回書冊。

不能任性,不能放棄,再熬一熬。

兩扇門被男人踢開,他本已經靜聲緩神,想容彼此靜一靜,卻忽見火光方情急入內。

妻子獨處的室內起火,為人夫者都會進來,他沒有錯,有的是人之常情。

但他們之間,總難有“人之常情”。

他不進來,韋玉絜已經搶回了書,他這般破門而入,她便本能地掩蓋。

她將已經帶到盆沿的書冊又重新送了回去,甚至恐他來奪,還覆手在書上,捏碎燒過的紙張,催速化成灰燼。渾然不記得自己一只手就這樣陷在火中。

“你作甚?”崔慎上來拽開她,拖著她避開火焰。

韋玉絜看著徹底被火焚毀的書冊,一把推開他,“我就要想一個人待會,一個人!能不能聽懂我說話?能不能我說什麽就是什麽?能不能別讓我看見你?”

韋玉絜吼出聲,拂袖踏出門去。

書冊燒毀,火勢慢慢小下去。

火光明明滅滅,跳躍在男人眼眸。

顯然書上所載幾何已然看不清,崔慎也無心要去辨別。但他這會確定這應當不是韋玉絜要送給父親的壽禮。因為五月裏,她還回去司徒府同韋淵清商量壽禮的事,顯然是還沒有定下的。而這兩本小劄她去歲就開始寫了。

崔慎頹敗地坐下身來,只覺諸事一團麻。

成婚這些年,他仿若從未看清過她,也不知她真實心意。

能不能別讓我看見你?

韋玉絜離去前最後一句話盤尋在他腦海。

他忽就想,這是不是就是她的真實心思?

原從成婚前,她便已經用行動實實在在告訴了他,又在成婚後字字訴於他面前……

“公子!”碧雲的聲音打斷他的浮想。

崔慎擡眸看她。

“夫人出府了,已經小半時辰過去,要不要去尋她?”

崔慎眉心抖跳,猛地站起身來。

外頭夜色深濃,已是長街宵禁的時辰,她一個婦人竟孤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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