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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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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姑娘——”

“姑娘——”

侍女們在給韋玉絜梳妝,但見她面色發白,呼吸急促,眉宇越蹙越緊,朱雀更是察覺她原本交握擱在膝上的手直摳掌心,遂匆忙喚她。

韋玉絜回神睜開雙眼。

銅鏡之中,新婦雙眼通紅,睫羽帶珠,就要顫顫巍巍落下來。

落下來,上了半晌的脂粉便白費了。妝毀補全即可,不是大事。但這日是她新婚翌日,她這幅模樣,見者自當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聞聲而來的青年,自然也是這般想的。

嫁給他,竟讓她如此委屈。

崔慎張了張口,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麽。只觀其臉色,儼然怏怏一副病態。華陰與他說過,玉兒冬日舊疾多發作,偶難自控,讓他多擔待。

“哪裏不舒服嗎?”他便只當她真的病了,吩咐人傳醫官,又落目滿案繁重的假髻,花冠,珠釵頭面,道是讓侍女們不要費事理妝,且讓她歇下休息。

“我去同阿翁阿母解釋,卻了這日的禮,沒什麽比身子重要。”崔慎周到又體貼,安撫道,“你不用多想,不會有事的。”

新婚翌日拜舅姑,是婚儀後最重的一重禮,乃評判新婦賢良與否的標桿。

韋玉絜沒有答話,當是默認了。

唯餘光看見鏡中男人返身離開的背影,著一身靛青色雲紋襕衫,滾金玉革帶腰封,左側腰間掛著一枚編有如意結的……

玉佩,還是玉玨?

前頭給他佩腰封時,她掃了一眼。但她沒有細看,記不清了。

反正很好看。

譬如昨日他的新郎服,乃絳紗袍。圓領右衽,紅緞赤紗,烏墨袖擺,襯得他玉山巍峨,長身如亭。

只是她也沒有多看,是想象罷了。

阿兄和崔悅成婚那日,她在人群中看見崔慎,便想著若是他穿絳紗袍,定比阿兄更蘊藉風流,肆意瀟灑。

阿兄少年老成,總板正著一張臉;崔慎則跳脫愛笑些,尤愛逗她笑。阿兄總說以後崔慎同她一塊,兩人能把房頂掀了。

誰之,今朝如斯靜默。

他們沒有話,更沒有笑。

其實,很多年了。

確切地說,是從青鵠死後,她便想象著他的樣子,他回來娶她的樣子。

他把她娶回家,帶她離開小慈安寺,她就不會再害怕孤獨。

前路漫漫,他們同道同行。

阿母也說,崔慎與她是同路人。

崔韋兩氏早早便是自己人。

說這話的時候,是建安三年的春天。

她的夢魘少了些,慢慢可以重新學習課業。

一日,深夜時分,難得阿母延後了時辰,沒有在固定的時間讓她就寢,只說下了場雨,讓她陪自己賞夜色。

三月春雨夜,微涼。

窗外細雨沙沙,廂房中點了檀香,窗前燃著長明燈。

暖香燭火,很溫馨。

華陰夫人翻閱女兒近來的功課,聰明的孩子,總是讓人慰藉。她合上書冊,揉了揉女兒腦袋。

小姑娘已經脫了襦裙,自覺換上一身勁裝,連繡鞋都換作了短靴,規矩站在一旁。得了母親點頭一笑,遂將緊咬的唇瓣松開,一顆心慢慢落下。然後抽開短劍正欲給母親查閱她的武藝。

韋氏司徒府的孩子,四五歲便開始學習騎射,她悟性高,根基打得紮實,如今練劍,學得也快。

然華陰沒有讓她比劃,只將她抱來身畔,道是已經問過她師父,很是不錯。又道讓她養著些力氣,稍後用。

稍後用?

小姑娘有些疑惑,但她已經很少提問,多來母親說什麽便是什麽。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稍後,當是挺久的,韋玉絜記得自己被母親摟著拍著已經睡著了,後來是被一陣呻|吟聲吵醒的。

她睜開惺忪睡眼,朦朧中見得面前場景,頓時打了個冷顫。

面前恭敬站著四五個黑衣人,地上則躺著一個氣息奄奄的人,正一口接一口吐出血來。

“他很難受,玉兒去幫幫他!”華陰將她抱下暖榻,推了她一把。

她晃了晃,不解地回頭。

華陰撚佛珠道,“他和青鵠一樣難受,血不死不休地吐,你忍心嗎?”

韋玉絜不說話。

華陰又道,“那你陪陪他。”

於是,屋中就剩兩人。

這夜天還未亮,韋玉絜便敲門喚人,“他死了,擡出去。”

她殺青鵠時,是為了讓她少受痛苦。

這會殺這個陌生人,是為了自保。那人看著傷得重,但竟還能掙紮躍起,企圖截她為質逃跑。所以,她只好殺了他。

華陰與她共浴,擦拭她身上血跡。

與她道,“阿母不是要為難你,實乃這個世道你要有保護自己的本事。保護自己,無非便是對歹人心狠,手辣。你或許在想,你有阿翁,有阿兄,他們都會保護你,非要將自己弄成這樣作甚?”

小姑娘楞楞看著她,只在婦人示意下乖順低頭。

華陰持葫蘆瓢給她洗發,一瓢水澆淋下來,然後揉捏頭皮,理順發絲,接著束住她頭發又讓她仰頭。

她的眼裏被淋了水,又紅又癢。

華陰道,“進水了,怎不說的?”

韋玉絜沒有說話。

華陰將她洗凈的長發用一根簪子挽起,絞幹毛巾擦拭她的眼睛。

好半晌,小姑娘低低開口,“阿母,我的眼睛是不是受傷了?”

華陰停下看過,問,“疼嗎?”

韋玉絜搖頭。

“那沒事,可能是被水淋了,一會就好。”

小姑娘便又沈默下來,她就是覺得眼睛特別紅,看什麽都是鮮紅一片,和血一樣。

但華陰還在說話,她得認真聽,若走神中途被提問答不上,她便又要被罰了。

華陰說,“你阿翁和阿兄分不出精力保護你,阿翁和阿母一般,一樣在教阿兄保護自己的本事。我們一人教一個,讓你們都有足夠的本事保護自己,然後捍衛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家園就是阿母的家園,就是前朝,大周朝。我們要保護的人,就是安樂侯府裏你的那些姨母表姊妹們。”

韋玉絜的眼中閃過一點光,“阿兄同我一樣嗎?”

“不止。”華陰笑道,“還有崔十三郎他們家,你當他們去邊地作甚,就是提前準備的。”

韋玉絜的眸光亮起,“崔思行也和我一樣麽?”

華陰道,“他和你是同路人,崔韋兩家都是我們自己人。”

八歲的女童,在無邊的恐懼裏終於尋到一點安慰。

原來不止她一個人是這樣的,原來她做的不是特別壞的事,阿兄和崔思行他們都幹過的,甚至連崔悅也不例外。

年覆一年,她從跟著母親的暗衛一起出任務,到開始帶隊執行任務,再到坐在母親的位置布置任務以決勝千裏。

只是偶爾和崔悅出去,又覺自愧不如,人家瞧著比她坦然多了。譬如去刑部侍郎家赴其孫子的百日宴,她都覺得有些不安,崔悅才幫著阿兄殺了他們的嫡次子,可是這會逗弄孩童分明自在得很。又或者,崔悅邀她游湖,小舟穿行湖中,崔悅便與她讀新學的課業:

“梅者,色以白,氣以清,人如此滌蕩乾坤。”

“官者,兩袖清風。鶴立雞群以高瞻,不以同流身自潔。”

……

她說,這是阿翁新編的《為臣論》,她和阿兄才學的。

又說,玉兒,我教你啊。

韋玉絜覺得他們虛偽,又覺得他們厲害。是怎麽做到和阿母一般抄經念佛,心安理得,若無其事的?

她看著崔悅,想讓她抱抱自己,又想推她到河裏去。

血粘稠又腥氣。

她後來有段時間對崔慎也是失望的,甚至在十三歲以後不再給他回信。因為她每回給他寫信,都是在完成任務後,阿母在一旁給她磨墨,催她快些。

她手上的血氣還沒散,呼吸稍重便令人作嘔,實在想不出風花雪月的故事。那他呢,是如何寫出這些好聽又令人神往的話。

觀字識人心,他寫得流暢自然,心中無愧無惑!

是殺人啊,他怎會這樣坦然的!

阿母說,“你啊,就是心太善,可是要落了人後?可是要和他們反馳道而行?”

她搖頭,她想與他們同道。

她不想一個人。

十五歲那年,崔慎回京,母親長達數年的首輪事宜也正好結束。她亦輕松了些,更多的時間都是在小慈安寺根據密文從佛經裏提取信息,整理卷宗。

這年冬,她左臂舊疾覆發地格外厲害。概因一來氣候驟降,二來心緒起伏太大。

她在整理完的卷宗中,記下已經投誠母親願意效忠前朝的二十六位官員,十二門世家。還有未加入需要繼續攻克的七家,其中頂級的門閥有兩處:

洛河韋氏,清河崔氏。

筆在她手中折斷,書簡和硯臺被她砸了滿地,華陰夫人進來安撫她。

“七年,二十餘條高官人命,你如此戰績,還怕你阿翁阿兄不加入嗎?你嫁去崔家,崔十三郎還不是隨你予取予奪!阿母沒有騙你,你們可以同道的。”

“阿母是特地讓我知曉的嗎?”

“阿母老了,總要有繼承人,總要對你交底。再者你要進入人生另一段旅程,開啟下個階段的任務。”

……

銅鏡中已經沒有他的身影,韋玉絜拂開終於從睫毛滾下的眼淚,從座上起身,卻被人攔住。

這間屋子裏,敢攔她的,只有青鵠。

青鵠只是個婢子,即便是死了,同府中說一聲或失蹤或落水,反正尋個由頭給她母家幾兩碎銀這事便也過去了,沒人會同她們母女追根究底。

但是華陰夫人偏偏沒這般處之,她擇了前朝皇室裏的一位武婢,易容在她身邊,對她以保護、以監控、以每時每刻地提醒。

便如此刻,青鵠便提醒她,作為新婦的禮儀。

“姑娘,拜舅姑乃大禮,有利您和郎君的夫妻情意,乃至闔府的融洽。”青鵠手中捧著一副累絲嵌紅藍寶石青鳥鬧春頭面,這是杜氏給她的聘禮,這日簪戴最合適不過。

價比千金的花冠首飾,在透過窗牖的日光折射下泛出幽幽冷光。

珠光刺在韋玉絜眼眸,她定定看著眼前人,若是出其不意,她應該可以將她一招斃命的。但是殺了她又有何用,阿母還會再派旁人來……攏在廣袖中幾欲成拳的手緩緩松開,韋玉絜重新坐下身來。

妝成出門的時候,卻見崔慎扶著杜氏正入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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