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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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茍合

三十九年前,秋,建安元年。

九月天,灞河兩岸蘆葦搖曳,灞河水已經有了寒意。河深不見底,水下還有漩渦。人落在水裏,東南風吹卷而來,便直接攜帶匯入長逾千裏的渭河。屆時,大羅神仙也難救。

韋玉絜扭頭看兩個奔跑去喊人的玩伴,又看濃雲翻滾的天際,到底沒聽兄長的囑咐,脫衣蹬靴,一頭紮進了河裏。

沒入水中時,頭頂壓來一片雲,正是東南風起。

風寒水急,她原在屏息見到那襲身影時心生歡喜。風還不是很大,她的速度卻足夠快,任由礁石勾裂袖角劃破手臂,巖石絞斷長發,只奮力游向那個就要沈入河底的男童。

下水救人,該從被救者身後抄過他腋窩拖出水面,切忌與其正面摟抱,被溺水者糾纏拖累。

這是後來她在書中閱到的。

彼時還不知這方法,便堪堪犯了此等殞命的大忌。

且還是個年僅六歲的幼女,高門繡樓中蜜漿甘露滋養的嬌花、父母兄長掌心捧養的明月,所謂水性好,也不過是學來健體強身,權當閨中娛樂。

這頭一回救人,救的還是個比自己大三歲的男孩,方法不對之餘,力氣也明顯不夠。何論沈溺水下瀕臨死亡的人,在得遇生機的一刻便是本能地攀附。

是面對面的姿勢,男孩如水草纏住她,蒼白虛化的面容上雙眼已經閉合,然箍在她腰背的手卻像磁鐵般吸附,拖著她、拽著她往河底沈下去。

水流愈發急了,頭頂的光逐漸黯淡,東南風開始凜冽起來。

韋玉絜在水中扭動身體,即不能帶他上岸,又無法掰開他指頭,連著自個就要嗆水窒息。千鈞一發時,她終於一腳將人蹬開,浮出水面換了口氣。

岸上秋風呼嘯,蘆葦蒼蒼,阿兄和崔悅還沒帶人趕來。她游上岸易如反掌,只是崔慎就得永眠河底。

韋玉絜緩了緩,屏住呼吸,重新紮回水裏。

在勁風掀起河浪、水流洶湧往南的一刻,她被風浪裹挾撞在水中礁石上,左臂骨骼發出斷裂的脆響,索性另一只手攀住了紮根石縫的荇草,躲過一劫。而崔慎被水草纏著,尚在不遠處。韋玉絜拼命游去,連帶一記牟足勁的手刀直辟他脖頸。男孩沈沈跌在自己肩膀,再無動作。全由她逆風逆水,從無常手中奪人,重回人間。

灞河上烈風依舊,蘆葦帶水吟聲,濃雲慢慢散開,投下一抹天光。

韋玉絜喘著氣將他前胸抵靠在自己膝頭,用力拍打他後背,企圖迫他嘔出嗆入的水,卻無濟於事。便只得放平他,胡亂擦去他面上汙漬雜草,俯身給他渡氣。

她並不曉得救落水者正確的措施,只模糊記得書中看過的一點內容。於是在這個河水湍急,蘆葦掩身的灞河畔,六歲的女孩捏住九歲男孩的鼻子,一遍又一遍對著他唇口吹氣,不知是哪一回被她磨對了辦法,在磕磕絆絆磨破他唇瓣,咬下他嘴皮後,終於裹住他唇口,可以長時間地渡氣……

“咳咳……”身下男孩打了個顫,終於有了氣息,睜開一雙失焦的丹鳳眼,連帶左邊眼尾的一顆小痣一起輕輕抖動。

尚是口齒交纏,彼此呼吸交錯。女孩半跪在他身畔,發梢滴落的水輕易滑過他面龐,似終於將他救活淌下的驕傲的眼淚。咫尺的距離,她掀起眼皮對上他半睜半闔的視線,卻也沒敢停止動作,只繼續含住他唇瓣吹氣。

“玉、玉兒!” 男孩攢出一點力氣,在狂風四起的灞河岸,漸漸恢覆神智,喚出她的名字。

唇齒間的互動在這一刻頓下,女孩方感受到一點口中的血腥味。她累得連直起腰的力氣都沒有,只隨著一顆心落下,人便也匍身跌下。

“玉兒,謝謝你!”男孩擡起五指,摩挲著牽住她的手。

兩具濕噠噠的軀體就這般黏在一起。仰躺的少年,伏地的女郎,灞河水冷,日光卻慢慢變得明媚,蘆葦搖啊搖。

半晌,女孩擡首,看著已經眸光聚神的男孩,慢慢彎下眉眼,露出一抹微笑。

笑意落在他眼眸,她看得清晰,是純真又美麗的自己。

韋氏三姑娘,雪膚花貌,是長安高門貴女中的翹楚。尤其是及笄後,更是出落的清麗絕俗,貌似神女。

一笑惑人心。

韋玉絜就這樣靜靜看著,看男孩左眼眼尾的黑色小痣慢慢淡去,漂亮的鳳目化作細長的柳葉眼,看他眼中疼惜慢慢消散唯剩風流意。

看眼前人並非彼時人。

不是她的未婚夫,意中人。

她在男人的眸光中見到自己如今模樣。

區別於那年救人後的血流力竭蒼白面容,這會她臉色陀紅,兩頰染霞。眼神也不覆當年清澈明潔,氤氳的全都是歡好後的迷離醉意。身上的疼痛,亦不是左臂撞磕礁石骨裂皮開的痛楚,而是這日初行巫山,催放赤子之花後的隱痛。

這處,更不是秋風蕭瑟、蒹葭搖霜的灞河畔,這裏是長安城郊香火繁盛的小慈恩寺裏頭供香客歇息的一間廂房。

房中點著長明燈,墻上掛著觀音像,榻上躺著她,和慕她許久的宋家兒郎。

廟宇清凈地,未婚的少年男女在此茍|合。

韋玉絜嘴角噙了抹笑,卷翹濃密的睫毛輕輕合下,往宋瑯胸膛靠去。

“玉、三姑娘—— ”少年明顯沒她這般愜意放松,嗓音中帶著微微顫抖,似不確定當下種種,又似默認了這種種便要起身逃離。

“六郎諢名在外,十三坊群花叢中過的人物,慌甚?”女郎虛闔著眼,目光落在墻角滴漏上預估時辰,伸手戳點他心口。冰涼指腹落在燙熱未消的軀體上,似堅冰落下,凍住他神思,不容他離開。

這說的原是實話。

兵部尚書家的第六子確是長安城中有名的紈絝,成日出入煙花柳巷,是天字頭一號花花公子。二九年紀,府中通房也儲了不少。

只是眼前這女子,也非尋常女郎。

她是司徒府的嫡出女兒,同胞兄長還未及冠已是大理寺四品少卿。母親更是前朝的華陰長公主,曾在新帝攻入長安城時,一劍斬殺前朝皇帝,領宗親奉傳國玉璽獻降。天子感念其深明大義,減少血流,遂保留封號食邑,賜封為華陰夫人。然華陰夫人接了恩賜,卻未在紅塵留戀,只遁入空門。夫人坦蕩,道是一來斬殺皇考,血緣之關難過,二來也算是為新朝祈福。如此天子便將這小慈恩寺賜給她做了修行地。而夫人所受之榮寵,則都給了這獨女。是故韋氏三姑娘,是同輩之中聖眷最隆、品級最重的女郎,及笄之年便受封郡主,封號“淳明”。

面對這等家境權勢的女子,宋瑯縱是心悅她許久,到底不敢造次。

何論她身上還綁著婚約,未婚夫崔氏一門亦是高門豪族。家主崔堂乃涼州牧,執掌涼州十餘年,立下功績無數。其子崔慎兩年前已經返回京畿,為的就是履行昔年婚約,娶韋氏女,結兩姓之好。

拋開以上種種,最讓宋瑯不安的是,風月這點子事從來都是他占的主動,如今日這般,被人傳話而來,餵酒下藥,剝衣強取,顛倒了位置,當真還是頭一回。

拆骨啖肉後從花蕊汁水中清醒,宋瑯無心回品餘味,也不覺占了便宜,只覺自己是一顆掌中棋,一塊砧板上的肉。

他拂開少女的手,將人推開些。

這尚在小慈安寺中,華陰夫人的地方。若事鬧大了,他便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一個整日陪著母親吃齋念佛的姑娘,和一個成日出入風月場的男人,誰給誰下套下藥!

“妾一介女子都不慌,六郎慌什麽?”

韋玉絜看著哆嗦起身尋衣撿冠的人,目光從滴漏過,低聲冷嗤。

隨她話出口,紈絝有些回神。

他怕,難道這韋三姑娘都不怕嗎?縱是當朝民風開放,然女子未婚作如此行徑,也是為世人不齒的。

“三姑娘到底何意?難不成……”宋瑯止了動作,瞇起的柳葉眼掃過姑娘滿園春色,賊心又起,“難不成,你當真要跟了我?”

少女挑眉反問,“難不成,六郎往昔愛慕都是假的?”

就這一句,被懾了心魂的人丟開衣衫,頓時胸腔內還未散盡的暖情酒意餘燼覆燃,壓身又要重游花下。

“如此,三姑娘放心,我擇日定上門求娶,三書六……”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聞一陣敲門聲。

“誰?”

“進來!”

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

男子驚恐,女郎鎮定。

申時一刻。

韋玉絜的目光從滴漏上挪開,落在推門入內的少年身上。

來人烏發玉冠,清肅瀟舉,不是旁人,正是她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崔慎。

果然,是個極守時的人。

韋玉絜從宋瑯身後探出身子,隔人隔時光看他。看到他左眼尾那顆漂亮的黑色小痣,似隨著太陽穴上暴起的青筋一起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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